G7夏洛瓦峯會:從“僥倖完篇”到“最糟一屆”_風聞
陶短房-旅加学者-陶短房2018-06-13 19:18

北美時間6月7-9日,G7峯會在加拿大魁北克省小城夏洛瓦舉行。
鑑於美國總統特朗普(Donald Trump)一貫的特立獨行和善變,加上峯會舉辦前夕美國與其它與會國間在許多問題上分歧嚴重,原本許多分析家就對峯會前景很不看好,加拿大廣播電台甚至在會議開幕前擔心,本屆G7峯會“很可能成為G7歷史上首次不發表聯合公報就結束的峯會”,因為“直到6月6日G7還未能在這些問題上達成共識,而通常聯合公報都是事先協商好的”,多倫多大學G7研究小組主任基爾頓(John Kirton)指出,去年去年意大利陶爾米納峯會就差點沒有聯合聲明,只是特朗普最後關頭作出妥協,此次彼此分歧更大,這樣的妥協或許不會再有,但也可能會出現帶有“本段落美國有不同意見”但書的“準聯合公報”。
峯會設立的5個既定的話題原本為“向有利於每個人收入增長的項目投資;為未來工作做準備;推動兩性平等和婦女權益;共同應對氣候變化、海洋清潔和清潔能源;共同建設一個更加和平與安全的世界”,但由於全球貿易形勢的驟然嚴峻,人們在會前普遍認為,貿易問題會“喧賓奪主”,成為峯會的一大焦點。
果不其然,整個會議過程、內外顯得磕磕絆絆,“話裏有話”:特朗普和法國總統馬克龍(Emmanuel Macron)“較手勁”,和德國總理默克爾默克爾(Angela Merkel)多次“硬抗”,與東道國總理、本次輪值國政府首腦杜魯多(Justin Trudeau)會前鬧出“白宮變白”的不愉快,在婦女問題論壇上遲到……那幅“一個場景、各自表述”的“會場全家福”更揭示出G7各國間微妙的關係,和峯會各論壇不同尋常的氛圍。
一如人們會前所預料的,美國和G7其它成員國在一些以往“不成問題的問題”上,已很難達成共識:作為全球工業化程度最高國家的組合,“貿易自由化”原本是各國間的“最小公倍數”和不容置疑的“政治正確”,但如今隨着特朗普“美國第一”的持續闡發、尤其峯會前夕美國宣佈不再延續對歐盟、加拿大和墨西哥鋼鐵及鋁懲罰性關税豁免,和相關國家迅速、強硬的反報復,已變得難以談攏;近年來一直是“最基本共識”的反恐、反極端主義,則因為美國和法、德、英等國在伊朗核協定及美國駐以色列使館搬遷問題上分歧明顯,也蒙上了不小的陰影。
不僅如此,即便在“5個既定話題”中看似“人畜無害”的幾處,也同樣出現問題:氣候變化問題因特朗普推動美國退出巴黎協定早已陷入僵局,海洋限塑也呈現“5國熱、美國和日本冷”的局面。正如一些分析家所指出的,G7團結一致的前提是各國領導人間的相互信任,但如今這種相互信任變成了G6領導人和特朗普間圍繞貿易和關税問題的對立,且毫無跡象表明這種對立可在短時間內彌合,這就註定了峯會的基調絕不會特別和諧。
但至少在9日閉幕的一剎那,人們還是在很大程度上鬆了一口氣——夏洛瓦峯會雖然遠談不上成功,好在至少形式上也還“圓滿”,就峯會而言算得差強人意:由於峯會前一週特朗普分別在電話裏和馬克龍、杜魯多激烈爭吵,華盛頓一度會“逃席”,讓國務卿蓬佩奧(Mike Pompeo)頂缸,然而這一幕並未發生;許多人曾擔心,在貿易和關税問題尖鋭對立的背景下,本屆峯會或許將沒有聯合聲明,只有一個主席聲明,或者出現一份帶有“本段落美國有不同意見”但書的“準聯合聲明”,但這一幕也並未出現,6月9日閉幕當天,G7還是通過了一份至少在書面上承認“貿易自由化必要性”的聯合聲明,且所有與會國領導人都簽了字,聲明雖然空洞無物,但好歹表明G7仍在同一個框架內——或仍願意在同一個框架內探討問題。
然而這份僥倖僅幾小時後就被擊得粉碎:特朗普的推特再度火力全開,在接連發布的兩則推文上,他再度“翻盤”,宣佈已通知美國官員放棄對G7聯合聲明的支持,並將責任全然歸咎於加拿大及其總理杜魯多,稱後者在G7新聞發佈會上做出“虛假陳述”,指責加拿大“向我們美國農民、工人和公司徵收大量關税”、“汽車關税正淹沒美國市場”,稱“杜魯多在G7會議上顯得如此温順、温和”,卻在會場外對美國實施關税報復“非常不誠實和虛弱”,揚言美國的關税報復是“針對加拿大對美乳製品270%税率的回應”。
隨後的局面顯得更加戲劇性:特朗普連日來繼續對杜魯多口誅筆伐,其首席經濟顧問庫德洛(Larry Kudlow)和貿易顧問納瓦羅(Peter Navarro)更相繼用尖刻無禮的語言猛烈抨擊杜魯多,後者甚至稱“地獄裏有一個特別的地方留給杜魯多”,引發加拿大朝野廣泛憤怒。
對特朗普及其幕僚的口誅筆伐,加拿大方面做出堅決回應,總理杜魯多辦公室稱“我沒有在G7峯會上説過此前沒曾説過的任何話”,而聯邦外長方慧蘭(Chrystia Freeland)則對美國官員的人身攻擊式語言作出憤怒反駁。
事實上,正如那組著名照片所揭示的,整個夏洛瓦峯會期間,大多數峯會與會者和特朗普間都在持續爭吵、齟齬,加拿大和杜魯多遠非最強硬、最激烈的一個(畢竟作為東道主,還是希望峯會開成“團結、勝利的大會”,至少表面上如此),那麼特朗普何以在“翻臉不認賬”時把矛頭對準東道主及其領導人?
一些分析家,如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教授桑德斯(Christopher Sands,)等認為,此前很長一段時間,加拿大朝野不遺餘力地試圖説服美國給予加拿大鋼鐵及鋁高額關税的永久性和麪,説服美國在北美自貿協定(NAFTA)重新修訂中採取更温和立場,並將努力重點放在遊説美國立法者上,這引發了越來越討厭美國立法者的特朗普強烈反感。不僅如此,上週杜魯多在NBC“媒體見面會”(Meet the Press)專欄表示,加拿大幾十年來都是美國堅定朋友和軍事盟友,對加拿大輸美鋼鐵和鋁徵收報復性關税是“侮辱性的、不可接受的”,也讓特朗普惱火,他在會前一週能吼出那句明顯失態的“你們加拿大當年燒了白宮”,就已折射出這種惱火情緒。
不僅如此,原本特朗普自信“搞得定加拿大”,在自己高壓下加拿大隻能予取予求,斷無立異的任何餘地,正因如此,今年2月,他才在公開場合得意洋洋地宣稱“我搞定了加拿大”。然而事與願違的是,隨着時間的流逝,原本看似軟弱的加拿大和杜魯多政府變得越來越強硬:在NAFTA問題上,不久前還表現出“不惜退讓也要換取妥協”的加拿大轉而擺出一副“寧可一拍兩散也不簽署城下之盟”的姿態,對美國諸如“改多邊為單邊”和“落日條款”等核心要求公開表示不能苟同;在貿易糾紛方面,美國宣佈終止鋼鐵及鋁高額關税對加拿大豁免後僅幾個小時,加拿大就宣佈對美國輸加商品徵收166億美元懲罰性關税,此次G7峯會閉幕後,杜魯多旋即重申這一決定不變,這足以讓特朗普感到顏面無關,並旋即跳了起來。
但另一些人認為事情遠非如此簡單。
在他們看來,特朗普之所以單拿杜魯多開刀原因有三:首先,加拿大是東道主和輪值主席國,拍加拿大可以讓本屆G7峯會顯得更失敗一些;其次,柿子撿軟的捏是特朗普當選後的常態,杜魯多相較於老到的默克爾(Angela Merkel)、鋭氣逼人的馬克龍(Emmanuel Macron)等,似乎顯得“好捏”一點;第三,恐怕也是最重要的,特朗普仍舊在施展一貫手法,即試圖通過施加最大程度的壓力,謀求對方最多的讓步,畢竟美加間還有許多正在談的東西,尤其是NAFTA。
然而至少在目前看來效果適得其反:不久前還在互相攻訐的加拿大各派政治家此時反倒因此高度團結一致起來,原本就對特朗普政府的蠻橫十分不滿的一派(如5月31日在惠斯勒G7財長及央行行長會議上表示“貿易戰會傷害所有人,包括美國人”的前總理馬田Paul Martin)姑且不説,不久前還告誡杜魯多政府“無論如何不要失去美工歡心”的前聯邦總理哈珀(Stephen Harper)公開表示“美國總統及其幕僚的言論令人困惑”,另一位前聯邦總理、與特朗普有密切關係的加拿大前總理馬爾羅尼(Brian Mulroney)雖仍勸慰加拿大聯邦政府官員“少動肝火、少作口舌之爭,那樣不會有贏家”,讓他們相信,特朗普史無前例的侮辱性發言是“夏季颶風,來得猛去得快”,但即便他也忍不住在11日出席美國參議院加美墨關係聽證會時怒氣衝衝地表示,“從未見過拿這種言辭對待自己最親密盟友國領導人的,至少那幾位白宮顧問的言辭是前所未聞的”,而杜魯多G7峯會閉幕辭“相當温和,表達的是加拿大政府的公開立場,且反對美方鋼鐵及鋁高額關税在加拿大而言是有理由的,反擊也無非是以牙還牙”。
而其他幾個與會國的態度則顯得微妙。
法、德兩國和列席的歐盟擺出針鋒相對的姿態,不僅重申“以牙還牙”應對美方貿易單邊措施,而且對加拿大和杜魯多表示了明顯的同情;剛剛經歷組閣動盪的意大利顯得有些心不在焉;英國在會議期間被傳曾提出“G7共同針對其它經濟體”的“以鄰為壑”方案,會後又一面小心翼翼不開罪法、德,一面強調自己已“脱歐”,暗示“和美國關係特殊”;至於日本,原本就置身此次最大導火索——鋼鐵及鋁關税豁免到期不續約爭議之外(因為特朗普一開始就沒給日本豁免)的安倍不論會上、會後,都擺出一副“先嚐後買”、不輕易下注的謹慎姿態。
鑑於其它與會國的相對弱勢和對美國不同程度、角度的依賴,不論再如何不滿,他們也都會慢慢尋找妥協。但在特朗普越來越善變、越來越不尊重契約的情況下,他們對妥協的追求和信任也會不斷遞減。峯會前夕,加拿大分析家、著名媒體人克拉克(Cambell Clack)曾舉了一個生動的例子:15年前有個美國電視遊戲節目“朋友還是敵人”(U.S. game show called Friend or Foe?),遊戲規則規定,如果遊戲雙方都宣佈對方是朋友,雙方將平分獎金;,如果都宣佈對方是敵人則將都一無所獲,而一方宣佈對方是朋友、另一方宣佈對方是敵人則後者獨享獎金,如今特朗普顯然選擇押寶給第三個選項,所以選擇將所有貿易伙伴視為敵人。這就是博弈論中所謂“囚徒困境”——如果一個國家試圖通過貿易保護主義掠奪他國利益,他的對手卻仍然試圖對美國實行自由貿易,那麼美國將竊取全部利益;如果雙方都選擇貿易保護主義,則誰也不會贏;如果都選擇自由貿易,則雙方都是贏家。也就是説,如果特朗普繼續不加掩飾地永遠選“對方是敵人”,那麼他的“遊戲夥伴”也只能選同樣選項而別無選擇,因為對方的選項既然一目瞭然,本方的思維邏輯只能是“止損”,即“如果不能雙贏,至少也不要單輸”。
至於被特朗普直接當成替罪羊的加拿大,正如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教授桑德斯(Christopher Sands,)所分析的,按照特朗普的一貫秉性,他會很快當自己的這番侮辱性言行什麼也沒發生過,在自認為合適的時機去重新和杜魯多搭訕,但“肯定不會道歉”,而加拿大朝野早已被特朗普團隊此番的侮辱所激怒(正如多倫多大學教授、前加拿大樞密院高級專員卡普Mel Cappe所言“當美國領導人如此人身侮辱我們的總理之際,我們怎麼還能繼續和美國人談判”),倘若沒有明確道歉,這個台是決計下不來的。加拿大全國第一大報《環球郵報》日前發表社論,用犀利的語言批評特朗普“作為貿易伙伴和盟友的任性和不可靠”,並指出“這種特性在此次G7峯會後其一系列言行中表現得一覽無遺”,表示“兩個世界上最親密盟友間關係處於危險的低谷,而特朗普及其顧問要為此負完全責任”,稱“加拿大是彬彬有禮的,但特朗普會知道,一旦我們被激怒,不管侮辱者有多強大,我們都絕不會屈服”。
事實上,正像加拿大在峯會後宣佈的報復性關税一如杜魯多辦公室所言,是“會前反覆説過的”,《環球郵報》社論所作的憤怒反應,早在美國宣佈“不延續關税豁免”後,就由杜魯多和方慧蘭等加拿大政府要員憤怒吼出(“美國加徵加拿大一塊錢關税,加拿大就會回敬一塊錢關税”)。在此問題上,杜魯多政府的選擇已和G7峯會的成敗、甚至自己的面子無關,而已是別無選擇——且不説一旦杜魯多在侮辱面前服軟,他和他的黨將在下屆選舉中付出代價,既然特朗普再一次證明自己“作為貿易伙伴和盟友的任性和不可靠”,忍辱負重也好,舍孩子套狼也罷,付出如此代價換取一份隨時隨地可被撕毀的“妥協”,值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