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陣線”與貿易牆:盎格魯-撒克遜白人主導的全球化正在終結?_風聞
陈晨晨-人大重阳金融研究院宏观研究部副主任-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宏观研究部副主任2018-07-07 14:09
自週五起,特朗普政府的"對華貿易戰"正從紙上談兵變成現實。

一年前,美國貿易代表萊特希澤宣佈對中國進行301調查(即被稱為美國單邊貿易保護政策核武器的《1974年貿易法案》第301條)。自今年3月下旬以來,特朗普宣佈對從中國進口的商品加徵關税,商品金額不斷加碼,其中加徵關税的第一步是4月公佈的加税商品清單中價值340億美元的818個產品,從7月6日開始實行。(點擊查看美國海關和邊境保護局官方聲明)
既往數月中,中美雙方進行數輪磋商,特朗普方面的表態被外界指為反覆多變。直至週五前夕,特朗普並無緩和跡象。週四,特朗普在空軍一號上對記者確認,將於美東時間7月6日週五00:01起對中國商品加徵關税,且"兩週內還有160億美元等着你,然後,我們還有2000億美元暫時保留,在這2000億美元之後,還有3000億美元待定。可以吧?所以我們總共有500加上2000再加大概3000。"
儘管其後"兩週"的期限能否達成尚不確定,並且針對另外5000億美元中國商品的關税"暫時保留"或"待定",但可以肯定的是,在特朗普的執政歷程中,7月6日已成為他"美國優先"戰略的又一個標記。

“極不體面"的關税舉措
貿易戰的進展和變數尚未可知,並且目前中美雙方未有下一輪官方磋商的安排,特朗普貿易團隊內部也分歧依舊,總體而言可以預期的是,這場爭端的迅速解決已經幾無可能。
對特朗普政府來説,這是一場"全陣線"貿易戰。除了對華,美國正對加拿大、墨西哥、歐盟、日本等就進口鋼、鋁、太陽能板、洗衣機等商品加徵鉅額關税。在一個月前的魁北克G7峯會上,G7陷入"6對1"撕裂,加拿大、日本、歐盟國家集體指責特朗普的在關税舉措破壞開放貿易、違反世貿組織規則,“荒謬、非法、極不體面”。加拿大總理特魯多與特朗普在推特上正面交火,各國即刻宣佈推進報復性舉措,將美國商品列入徵税清單,反制關税已紛紛生效。
針對特朗普政府對華商品加徵關税,北京亦已明確表態,“美國違反世貿規則,發動了迄今為止經濟史上規模最大的貿易戰。……中方承諾不打第一槍,但為了捍衞國家核心利益和人民羣眾利益,不得不被迫作必要反擊。”
對特朗普而言,這並非一場將經濟收益和損失細算分明後發動的戰爭。事實上,這更多是一場政治豪賭。對於貿易戰的勝算,特朗普有一句表述簡單明瞭,“貿易戰很好打,很容易贏”。在正在鋪陳的交火中,一些首當其衝的美國公司和消費者再三表達憂慮,包括依賴中國出口的汽車配件採購商和中北部農業州的農民,加徵關税清單上的中國商品與其日常採購消費休慼相關。但對特朗普麾下的白宮而言,“貿易戰"動作本身在本質上與去年初以來種族政策、一系列"退羣"動作一樣,皆是"美國優先"戰略邏輯的具象體現。

“全陣線"美國優先
在具體貿易問題的談判進程中,特朗普政府的表態被指自相矛盾、反覆多變,單就發動"貿易戰"這一動作本身而言,特朗普政府的思維邏輯其實一以貫之。這種邏輯的根基即是"美國優先”,這一邏輯的崛起過程已在2016年美國大選以來的歷史進程中展現無遺。
這種邏輯是什麼呢?特朗普要實現的美國優先,即是美國利益優先,是一個"美國再次偉大"的時代,他承諾的是實業振興,工人就業,經濟繁榮,貿易公平。至於這些目標具體掰開揉碎意味着什麼樣的政策,什麼樣的設計,什麼樣的曲線,什麼樣的測算,什麼樣的博弈,什麼樣的妥協,他其實從一開始並未深思熟慮。他本人坦承,他對於問題的反應更多出於本能和"常識”,而不是出於某種學術概念框架下的世界觀。
他的所謂本能與"常識”,説白了就是從"美國優先"邏輯出發處理一切重大議題。但這種邏輯的落地,恰恰映襯了它與美國社會一種結構性變化的契合。站在2018年的端口往回看,2008年金融危機在當時已是一個提醒:自1980年代以來由美英新自由主義主導的全球化已經走到了臨界點。如果説1980年代日本經濟崛起時,日本商人的炫耀式資產收購,讓當時的美國人初次目睹了非盎格魯-撒克遜的全球化推動者,那麼,在隨後日本經濟陷入低迷、走入"消失的二十年"的年月裏,許多發展中國家第一次成功打入製造業產品的全球市場,美國的產業空心化成為無可逆轉的趨勢。
這一進程導致了美國經濟、政治與社會的內部失衡,以及大西洋兩岸內部政經生態的失衡。在全球化的潮水中,數不清的鄉村、鏽帶小鎮,以及阿巴拉契山脈隱於潮水之中,將自己視為被時代遺忘殆盡。在去工業化的浪潮中,在"精英範兒"的新自由主義主導的全球化大幕前,底層的失落與焦灼成為特朗普式"美國優先"喚起共鳴的根基。對憤怒與失落的底層美國人而言,相比特朗普能建構什麼,他們首先更在乎的是,他必須是一個毀滅者,毀掉那些沒完沒了的"自由市場"、“全球化"的精英説教,即便時至今日這樣的毀滅將美國自身擲入更大未知之中。

盎格魯-撒克遜白人主導的全球化正在終結
一言以蔽之,在特朗普的執政進程中,“貿易戰"與移民政策等一系列動作背後的邏輯是共通的,都是隔離牆思維的體現與爆發。特朗普"美國優先"邏輯的崛起過程,從一開始便與白人優先牢牢綁定。
在1980年以來的全球化進程中,美國白人所目睹的最直觀改變,是經濟焦慮、安全焦慮、身份認同焦慮的三重並行。在美國白人身上,麪包和奶酪的不安全感,周遭環境的不安全感,以白人身份本身的不安全感,三位一體雜糅一處,統統融入特朗普本土主義與反建制的敍事之中。
2004年,亨廷頓在《誰是美國人》一書中指出,移民問題、有色人種認同的強化,以及多元文化主義的興起,對美國的國家特性構成挑戰,讓盎格魯-撒克遜新教文化的核心地位飽受搖撼。他在書中寫下,“移民及其激發的多元文化主義正在消解國家認同的紐帶,削弱共同的國家使命意識,美國面臨被巴爾幹化的危險。“亨廷頓呼籲,美國必須維護白人核心文化的同化能力和統治地位。

那時的亨廷頓預言,對於多元文化主義,美國白人將會產生激烈反彈,反彈的形式是排外主義社會政治運動的興起,這一運動的參與者主要是工人和中產中的白人男性,他們試圖阻止甚至扭轉自身社會經濟地位的衰落、工作機會的流失,文化傳統的歪曲,還有國家歷史認同的飽受侵蝕甚至消失不見。
從這個意義上説,特朗普主義成為對亨廷頓預言的一次現實演繹。《誰是美國人》本質上是亨廷頓"文明衝突論"的國內版本,而特朗普主義扯下亨廷頓學術的外衣,將"政治正確"擊碎。自1980年代以來多元文化主義的"政治正確"被打破,白人至上主義噴薄而出。
貿易戰的進展與隔離牆的修建,是一個極致的象徵。在保住美國的"美國性"問題上,戰爭是最鮮明的旗幟,牆是最後的攻守,它是美國白人的征伐與封閉,是對外來者的妖魔化,以及對文化效忠的極度強制與渴求。
2017年7月,特朗普在華沙克拉辛斯基廣場的演講慷慨激昂,“我們時代的根本問題在於,西方倒底有沒有意志生存下去。我們對自己的價值觀是否足夠自信,可以不惜一切代價來捍衞?我們對自己的國民是否足夠尊重,可以為他們守住邊界?我們是否願意維護並且勇於維護我們的文明,不讓那些企圖顛覆它、毀滅它的人得逞?我今天向全世界宣佈,西方永遠不會被擊碎。我們的價值觀將持續下去。我們的人民生生不息。我們的文明終將勝利。”

如果説特朗普主義是對亨廷頓預言的現實演繹,那麼以亨廷頓的理論範式為稜鏡,可以預見,如果特朗普主義持續挺進,白人至上主義進一步發酵,美國的內外關係將同時陷入文明衝突的困境。
沿着1980年代以來的歷史小徑,你看得見反全球化民粹思潮、白人右翼的保守情緒、以及種族歧視的暗湧如何潛伏,回潮,與特朗普主義達成契合,在2016年成為助他上台的一隻推手,在其後他的執政歷程中為他背書。
在更漫長的歷史視線裏,如果説2016年特朗普上台與英國退歐意味着由盎格魯-撒克遜白人主導的全球化已經告一段落,十八世紀以來白人主導的世界秩序已經發生轉折,這種轉折的未來究竟是什麼?如果"美國優先"背後的白人至上主義持續發酵下去,在人類永不停歇的發展中,在發展帶來的新一輪財富分配衝突中,它的矛頭揮動又將忙不迭地指向誰?
對於隔離牆思維,中國人早已無法袖手旁觀。如果説在美國國家安全問題上,特朗普的華沙講話將"激進伊斯蘭"定義為"首要威脅”,那麼,在美國與外部世界的經貿關係中,中國正是特朗普眼中的頭號敵手。包括亨廷頓在內,不止一位歷史學家將中國看作"白人至上主義"的重要對手。在東西方漫長博弈的歷史大幕前,中美關係正在經歷前所未有的戲劇性的變化。如果説未來世界的進步意味着必須打破白人至上主義,消解西方中心主義,抵達東西方的平衡,和一個新的穩定的合作的世界,中國將毋庸置疑捲入其中。
從這個意義上説,貿易戰只是一個開始。

圖説:作者新著《富豪政治的悖論與悲喜》(世界知識出版社2018年5月第1版)重磅推出,深剖特朗普的來路和政策思路,在當前貿易戰背景下,尤其值得閲讀讀。本書上市僅一週後,登上京東世界政治圖書熱賣榜第一名。各大電商平台和書店均有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