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事變”中的《最後一課》:書裏記載日本侵略的內容都得撕掉_風聞
没有故事-还没写完的风闻小编2018-07-07 17:50
今天是“七七事變”81週年。

如今,這段歷史對於很多人而言只是課本上的一段文字,但對於親歷的人而言這都是難以忘懷的記憶。
那個時候,都德的《最後一課》同樣發生在中國的土地上。
你們是沒有經過遭受異族統治的痛苦——七七事變以後,老師通知我們:“開學後,都把課本帶來。”因為七七事變的緣故,偽政府還來不及印新的書,就讓我們把舊的課本帶來。老師在課堂上説:“把你們的課本翻開,第幾頁到第幾頁撕掉。”凡是記載日本侵略的內容都得撕掉。然後又説“第幾行到第幾行拿着毛筆把它塗掉”,我就想到都德寫的《最後一課》,國家敗亡了,就不能再讀關於自己祖國的真正的歷史和地理了。
——葉嘉瑩《滄海波澄:我的詩詞與人生》

文字的作者葉嘉瑩就是那段歷史的親歷者。

1924年,葉嘉瑩出生於北京的一個書香世家。
1941年,葉嘉瑩考入輔仁大學國文系,師從古典詩詞名家顧隨教授,專攻古典文學專業。
時值抗戰,北平被日本佔領已有將近4年之久。同年9月,其母因癌症住院,術後不久即去世。葉嘉瑩便與伯父、伯母及兩個幼弟一同生活。
1945年,葉嘉瑩畢業,開始在北平的一所中學教書。
1948年,葉嘉瑩隨丈夫來到台灣,正趕上當局的“白色恐怖”政策。丈夫因思想問題入獄,她和幼女也一度被拘。後來雖被釋放,卻只能寄居在親戚家的客廳過道。幾年後,丈夫出獄,但因長期囚禁性情扭曲,動輒便暴怒。只能靠葉嘉瑩辛苦教書維持整個家庭。
1966年,葉嘉瑩被台灣大學赴派往美國講學,先後任美國密西根大學、哈佛大學客座教授。葉嘉瑩是當時為數不多的用英語講授中國古典詩詞的中國學者之一。
1978年,葉嘉瑩給國家教委寫信,請願回國教書,自己出旅費,不要任何報酬。在信中她説“這一生沒有什麼是我能決定的,這是我第一次自主選擇”。
1979年,國家教委批准了葉嘉瑩的申請,安排她去北大教書,不久後又應李霽野先生之邀去了南開。此後的三十幾年,每逢假期葉嘉瑩就飛回國內講學。
2014年,年已九十的葉嘉瑩定居南開。
2018年6月初,葉嘉瑩宣佈將全部個人財產捐贈給南開大學教育基金會,用於設立“迦陵基金”,支持中國傳統文化研究。目前已完成初期捐贈1857萬元。
文字節選自葉嘉瑩《滄海波澄:我的詩詞與人生》一書。
1924不只是一個數字,也代表了我出生在一個戰亂的年代。九一八事變時,我還很小,只有七歲,七七事變時我是十三歲。在列強的眼中,清末的中國就如同一隻待宰的羔羊,每個列強都想在中國割取一塊地方。我父親就想到,我們的海軍甲午一戰就完全失敗了,至於空軍,我們還沒起步,還可以追趕。我父親讀的是英文系,畢業以後,他就在當時剛剛成立的航空署工作,負責翻譯介紹西方航空知識等,我父親當年的幾十篇文章我現在還留存着。從九一八事變到七七事變,我國已經組建了航空公司,我父親在國民政府的航空部門做事,就隨着國民政府南遷到上海、南京、武漢、長沙,一直南遷到重慶。
三歲時與小舅李棪(左)及大弟葉嘉謀(右)合影
我初中上到二年級就爆發了盧溝橋事變,當時北平就淪陷了,我母親帶着我還有兩個弟弟在北平淪陷區。老舍先生的小説《四世同堂》寫的就是當年淪陷時北平城裏的情況。小説寫到祁老先生一家,幾個月、半年都看不到一次白米白麪,也沒有真正的玉米麪、小米麪。祁老先生的曾孫女寧願餓死也不吃混合面。什麼叫混合面?就是一種黑黑的、灰灰的聞起來酸酸臭臭的麪粉。把這種麪粉放一點水,把它和一和,你説要包餃子、切面條,那是絕對不可以的,因為它沒有黏性。我們那時就把混合面拿水團一團,壓成一張餅,然後它就碎成一塊一塊的,放在開水裏邊煮,煮了以後又酸又臭的。難以下嚥怎麼辦?北京不是有炸醬麪嘛,就把鹹鹹的炸醬拌酸酸臭臭的混合面來吃。
我們看到上海、南京、武漢、長沙相繼陷落,而陷落的地方都是我父親工作的地方。因為音信不通,不知道我父親的生死存亡,我母親非常擔心。這種情形跟杜甫詩中所寫的極為相似,在安史之亂時,杜甫跟家人隔絕,他在《述懷》一詩中説:“妻子隔絕久……山中漏茅屋,誰復依户牖……反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
母親(左)與姨母(右)
北平淪陷已經有四年之久了,我們與父親兩地隔絕。沒有父親的音信,我母親很憂傷,因此她的腹中長了瘤。我伯父是中醫,本來我們生病都是我伯父看,後來我伯父對我母親説,你腹中的瘤不是中醫可以消的,必須要找西醫開刀才可以。我伯父説,天津有租界,有外國的醫院和醫生,最好到天津去開刀。
我那年剛剛考上大學,我要跟我母親去。我母親説,我剛考上大學,也不懂事,我弟弟就更小,就叫我舅舅陪她去了天津。我母親開刀以後就感染了,她得了敗血症,很快就病重了。病重應該留在醫院,可是我母親因為不放心我們三個孩子,就堅持一定要回北平。我舅舅就陪我母親上了火車,那時天津到北平的火車非常慢,我母親最後是在火車上去世的。
1941年高中畢業前在北京
習慣上,死去的人不再運回家裏來,因此她的遺體就停放在北平的一家醫院裏。我是最大的孩子,我就到醫院去親自檢點了我母親的衣物,給我母親換了衣服。辦喪事就在嘉興寺。1941年秋,我寫了《哭母詩》八首:
其一
噩耗傳來心乍驚,淚枯無語暗吞聲。
早知一別成千古,悔不當初伴母行。
其二
瞻依猶是舊容顏,喚母千回總不還。
悽絕臨棺無一語,漫將修短破天慳。
其三
重陽節後欲寒天,送母西行過玉泉。
黃葉滿山墳草白,秋風萬里感啼鵑。
其四
葉已隨風別故枝,我於凋落更何辭。
窗前雨滴梧桐碎,獨對寒燈哭母時。
其五
颯颯西風冷繐帷,小窗竹影月悽其。
空餘舊物思言笑,幾度凝眸雙淚垂。
其六
本是明珠掌上身,於今憔悴委泥塵。
淒涼莫怨無人問,剪紙招魂訴母親。
其七
年年辛苦為兒忙,刀尺聲中夜漏長。
多少春暉遊子恨,不堪重展舊衣裳。
其八
寒屏獨倚夜深時,數斷更籌恨轉痴。
詩句吟成千點淚,重泉何處達親知。
從我開始寫詩詞,我的伯父、我的大學老師,從來沒有明確告訴我,是要學唐詩還是宋詩,是要學蘇黃還是李杜。“言為心聲”,我就寫自己的見聞、感受,俗語説“大言而無實”,如果都是説大話,就沒有一點真實的感情。他們教導我説發自內心的真誠的話。我不像那些要成為名家的詩人,我不是大家,寫的也不是好詩,我寫的詩都非常樸實。為什麼説“噩耗傳來心乍驚”?因為我母親不是在我們家裏去世的,我母親病了很久,在北平治了很久都治不好。我們都還很小,我剛剛高中畢業,我大弟比我小兩歲,我小弟比我小八歲,還在唸小學。我母親到天津住院的時候,我一定要跟我母親去,但母親堅決不許我去,所以我説“早知一別成千古,悔不當初伴母行”。
“瞻依猶是舊容顏,喚母千回總不還”,是説我母親剛剛去世不久,面容都還沒有改變,停靈時,我母親還是平常的樣子,可是“喚母千回總不還”,不管我跟兩個弟弟怎麼哭喊,我母親不會再醒來了。那時,每天我上學離開家的時候,本來過去的習慣是説一句:“媽,我走了。”回到家,還沒有進到房間,就會説:“媽,我回來了。”我現在沒有人可以呼喚了。這是我第一次經歷生死離別。母親的遺體回到北京以後,在廟裏停靈,之後就要入殮,我母親入殮的時候,是我人生最痛苦的時刻。入殮以前,要見親人最後一面,因為一旦放在棺材裏邊,釘子一敲下去,就永遠見不到母親了。“悽絕臨棺無一語”,即我母親到天津去的時候還是好好的,可是回來已經成這樣子,沒有一句告別的話。“漫將修短破天慳”中的“修”,是活得年歲長,“短”,即活得年歲短,壽命的長短是上天給你的,“慳”就是吝嗇,我質問上天為什麼這樣吝嗇,我母親只有44歲就去世了。當時我所經歷的人生最大的打擊是我母親的去世。
母親去世戴孝照
我母親去世時,我父親一直隨着國民政府一步一步地撤退,武漢陷落時,我父親在武漢;長沙大火時,我父親在長沙。我們在淪陷區是被日本統治的,當局讓我們上街去慶祝武漢、長沙陷落。你們是沒有經過遭受異族統治的痛苦——七七事變以後,老師通知我們:“開學後,都把課本帶來。”因為七七事變的緣故,偽政府還來不及印新的書,就讓我們把舊的課本帶來。老師在課堂上説:“把你們的課本翻開,第幾頁到第幾頁撕掉。”凡是記載日本侵略的內容都得撕掉。然後又説“第幾行到第幾行拿着毛筆把它塗掉”,我就想到都德寫的《最後一課》,國家敗亡了,就不能再讀關於自己祖國的真正的歷史和地理了。
抗戰進入第五年以後,我父親開始來信了。我考進大學的那一年(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了,我父親在航空公司工作,當時有飛虎隊等美軍來援助國民政府,我父親看到有勝利的希望,就輾轉託人寄來了一封信。收到信後,我寫了一首詩《母亡後接父書》:
昨夜接父書,開函長跪讀。
上仍書母名,康樂遙相祝。
惟言近日裏,魂夢歸家促。
入門見妻子,歡言樂不足。
期之數年後,共享團圞福。
何知夢未冷,人朽桐棺木。
母今長已矣,父又隔巴蜀。
對書長嘆息,淚隕珠千斛。
“昨夜接父書,開函長跪讀”,接到我父親的信,我打開信封跪讀,“跪讀”是古人的生活習慣,古人不坐高椅子,都是席地而坐,是坐在腳上。當你很嚴肅莊重時,就會用跪的形式。“上仍書母名,康樂遙相祝”,我父親寫的家書寫的是我母親的名字,祝福家裏人平安。“惟言近日裏,魂夢歸家促”,畢竟離家已四年之久,總是夢見回家。
幾十年來,我飄泊在外,總是跟我父親一樣,經常夢見回到老家。父親信中説夢見妻子,“入門見妻子,歡言樂不足”,見到我母親見面時間很短,然後就醒了。“期之數年後,共享團福”,我父親希望抗戰能夠早日結束,有一天能夠回家。“何知夢未冷,人朽桐棺木”,哪知道夢還沒有冷,我父親還在做着回家的夢,我母親的棺木已經腐朽了。“母今長已矣,父又隔巴蜀”,母親已經離開我們了,父親又遠在四川的重慶,我“對書長嘆息,淚隕珠千斛”。詩雖然不好,但是我寫的事情、感情都是真實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