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姑的比較_風聞
jackshanghai-我看到了一个只穿裤衩的美国》作者2018-07-08 10:35
尼姑臨門
這一輩子,在中國所見的尼姑,加起來也不過幾十個,多數是在名山大川的遊覽中乍然而遇。至於城市中
那些假尼姑或商業化了的佛門子弟當然不計在內。
來了美國,連天主教的洋尼姑也絕少見到,何況剃光了頭(頭上一般都戴一頂帽子),身披灰色或鵝黃袈
裟的中國尼姑。
雖説,台灣的星雲法師籌集鉅款在洛杉磯建立座金碧輝煌的西來寺,客房賽如五星級賓館。入住者還得列
隊申請,但這畢竟是加州一景,香火繚繞不到南方來。因而,即使近日客棧的房間空置率好幾間,天天盼望顧
客如望穿秋水,也沒有妄想過會有尼姑孑然光臨。
當真的有一個尼姑推門而入站在我面前時,雖不至於手足無措,卻一時間不知道面對尼姑的禮節是什麼。
是雙手合十,還是俯首垂目,或西式的握手?
不待我考慮清楚,該尼姑雙手合十,口吐英語問我有無單人居住的房間。
因為客棧地處佛羅里達迪斯尼世界之側,每年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多達幾千萬,幾乎是地球種族的永久性
博覽會,因此絕不能簡單地以皮膚或 頭髮顏色或會不會講幾句英語來判別對方的民族,更不用説那些各族共和
的國籍了。在某種範圍內,瞎子比視力正常的人聰明,因為瞎子沒有機會受到視覺的誤導,錯覺的愚弄。他們
把辨別的能力集中在聽覺上,而人的聲音,不論是腳步聲,吐痰,打鼾,飽嗝,尤其是講話的聲調尾韻,
都有其個人或地方的特徵,很難冒充的。比方説,廣東人吃麪條,怎麼都發不出河南人那種暴風驟雨的吞
吸氣勢。而同樣的二十六個英文字母,不同省份的中國人讀起來卻各有千秋。講英語尤其如此,澳洲英語,新
加坡英語,香港英語,印度英語,甚至華人中起源於上海租界的洋涇浜英語。再接觸得多些,就能聽得出美國
英語中的地區差別,正如廣州話,潮州話,客家話同屬廣東省,差別是很明顯的。
因此,該尼姑雖然只講了一句英語,我如果只是瞎子,則可以判斷她是台灣腔的英語,而我又兼有正常的
視力,則進一步推測她不太可能是台灣的高山族,而有江南女子的模樣。我所謂的江南女子,並非限於長江以
南的這一塊地域,而是泛指比較秀氣纖細,相對於北地比較高大粗壯的女子而言。實際上,由於人口的流動,
婚姻的混雜,具有江南女子模樣的女人各省都有,而非江南專有。
台灣的人口結構與來源,初中的教科書已有介紹。50年代之前,以福建移民為主,而這五十年間,隨着國
民黨撤退到台灣,各省籍的人都有。
從她六十來歲的年齡來推測,十之八九是隨父母由大陸入台的子女。
殘垣舊夢
她用台灣腔的英語問我,我用上海腔的英語回答。她大概聽出我的鄉音,不禁微微一笑,而我從事的一種
接待四方來客的職業,臉上出來不乏微笑。
微笑,也許是專屬於人類的一種最含蓄的臉部表情,可以深如海洋內涵無窮,也可以淺如浮萍一拂而過。
我細心觀察過狗和貓的面孔,它們可以表示出發怒,不高興,但不會笑;猿猴會張嘴大笑,但不會微笑。
這一笑之間的交流,如是他人,只是禮貌而已,但我與她之間至少有三種含義:僧俗的交流;同屬中國人
的交流;中國之內的大同鄉或小同鄉之間的交流有待進一步瞭解。。。。,有些東西在本土也許壓根兒不算一
回事,但一離本土,飄洋過海到異國他鄉之時,就像出口到外國的古董,陡然珍貴起來。
尤其彼此五六十歲的年紀,皆不能置於半個多世紀悽風苦雨的歷史渦流之外。個人經歷儘管不同,大環境
是相仿的,有人八年離亂不斷地逃難,有的則從小就當了亡國奴。一場解放戰爭,又有多少家屬子女隨國民黨
殘兵敗將去了台灣。我的預感沒有錯,她是蘇州人,十幾歲隨父母去
台灣,童年時的語言,尤其是蘇州話,是一輩子也忘不了的。當她知道我的生母也是蘇州人時,就用一口
吳儂軟語與我交談,於是,我們有了共 同的懷舊話題。
談着,談着,她早已忘記了自己是個尼姑,我也彷彿回到了泉水叮噹,蛙聲十里的年代。
忽然,我的好奇心又出現了,既然她如此沉湎於人世間的殘垣舊夢,又何必狠心出家,好端端的一個女子
頭髮剃得精光,青燈古佛,冷月寒齋!
迪斯尼世界
她打算在這個客棧裏住七天,把迪斯尼世界和海洋世界等幾個景點看遍,有餘的時間則是看看當地的窮人
。
我對她説,迪斯尼世界的門票的門票分三天,五天,七天與當天有效這四種,因為有架空列車鏈接迪晚上
士尼世界的三個部分,辛苦一點,兩天也看完了。如果要到湖中的小島飲酒作樂,七天也不夠。
她把導遊手冊拿了出來,請教我如何預約本地的出租車,究竟買一類票合適。
我説,出租車不必坐了,我早上九點鐘送你到大門口,晚上九點再來接你,區區十來分鐘,也是舉手之勞
。至於買什麼票,我建議她先買一
天有效的票,如果認為值得再看下去,再賣另一鍾。我這裏代售門票,比迪斯尼世界售票處便宜20%,她就
問我是否是迪斯尼世界的代銷處,我告訴她,我們和迪斯尼沒有任何關係,這些票都是迪斯尼世界員工的優惠
票,凡在迪斯尼世界做滿了一年,迪斯尼世界就送這個員工幾張門票讓他自行處理。年資越長票也愈多。有些
員工就是我們客棧或公寓裏的長期住户,把用不了的票拖我們代售。世界上,能完全不受便宜貨誘惑的人,只
有死人,因此在活人中銷路不愁,連不住在本客棧的員工也來託我們代銷。我們給客人便宜20%,其餘的80%都
還給那些員工。當然對客棧也有好處,可以招攬住客並有做好事的名聲。
茫茫車海與一碗素面
迪斯尼世紀的大門口是不準泊車的,泊車場在兩百米之外,一眼望去成千上萬輛的汽車本身就是一大奇觀
。如不是泊車是頭腦清醒,死死地認定泊車的位置與方向,否則要找回自己的車真有大海撈針的感覺。笨辦法
當然也有,就是等大家把車都開走,或剩下幾百輛,再找就容易了,但這要有老和尚打坐的耐心。
偌大的停車場,沒有見到有什麼保安人員巡邏,卻很少聽説有偷車的事發生,這也算是一種奇事。
因為我是專門接人,就不必去泊車,可以直接在大門的兩側等候。我提前五分鐘抵達,她提前二十分鐘出
來,提前是為了謹慎,因此出家人確實比在家人更謹慎。
公路沿途餐館和快餐店一家接一家,因為她是素食者,連看都不看一眼,也就是説彼此無緣。
回到客棧,在自己的餐館廚房裏為她煮一碗素面,幾片蘑菇,幾滴小磨芝麻油是極方便的事。反正餐館已
在晚上六點鐘打了烊,雙方坐在空曠曠的的餐廳裏盡情地聊天。
我問她白天的參觀有何感想,她略為想了想説,這個迪斯尼比洛杉磯的那個要大得多新得多,當然與台灣
,大陸或其他地方的遊樂場相比,也難免有大同小異,互相模仿的東西。但對有些遊客來説,他們主要不是來
看這些遊戲設備,而是像去名山大剎化緣結緣,總算來過了一個有名的地方。
普度眾生
參觀了三天迪斯尼世界,她説已經看夠了,想自己去看看佛羅里達的窮人。她説得很明白,參觀遊覽如同飲
食起居,只是日常的俗事,但既然入了佛門,總要做一些與俗人不同的事情,也算是普度眾生.眾生是佛,佛是眾生,
見窮人,就是見佛,因此這門功課是一定要做的.
她又問我信不信佛,我説自己小時候在教會學校讀書,經常被集體帶到天主教堂裏做彌散,自己也經常主動地
跪在聖壇前吃耶穌的肉,喝耶穌的血 (蠶豆般大小的一小塊白色淡味的薄餅和一小口葡萄顏色的液體); 雖然不
是正式的教徒,但再改信佛教,似乎對不起耶穌。
她説,不怕的,人家正式受過耶穌教洗禮的,也照樣改信佛教。佛是最大的,管三十三層天,天主有什麼了
不起,只能管一層天。
我又説自己是個俗緣未了,六根難清的人,好端端的一個佛,豈能受得了我的一股子俗氣。
她笑了笑説,其實,出家剃度,只是個形式,主要是傳授你心中生佛,也就是佛在心中。
我就趁機問她,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剃度出家呢!
她嘆了口氣説:“此一時彼一時也,我從小跟着父母逃難,抗日八年,逃難七年。1949年又渡海逃到台灣
。小小年紀,已看慣了貧病交迫與生離死別。刻苦攻讀,上了大學,誰知愛情與婚姻又是一個苦果孽緣。到了
這個境地,不由你不承認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這句佛門偈語!那真是萬念俱灰,只指望剃刀颯颯地把象徵煩惱的
頭髮一掃而光了卻俗緣。
當時,只想在荒山幽谷中自生自滅。誰知道台灣的佛教發揚得如此光大,愈是深山老林,愈有人尋上門來
。因為我有文化,悟性又比較高,當了尼姑菴主持。這個差事比在塵世當經理還要辛苦,除了經管日常的事務
外,自己還要表現出得道高尼的風範,佛學與法力。與世俗的人正好相反,她們一過了五六十歲就可以退休;
而我們年紀越大,人家就愈相信我們更有仙風道骨,法力更加無邊。
我自己心裏當然清楚得很,除了初當尼姑時,師傅教我死記硬背的幾部經文外,就是出家人應當遵守的種
種戒律。至於佛學,我是買了些佛學自修的。對凡夫俗子和信徒來説,我是比他們超脱出俗一些,可以引經據
典,從早上講到下午。遇到一些自己也不明白的道理,就拋出幾句古印度的梵文,雙目一閉,不再出聲。信徒
們就更加覺得我奧秘深沉,玄機難測,只怪他們自己根基太淺悟性太差,領悟不到佛家的真諦。
至於捉鬼擒妖,求天下雨之類的法力,我是從不插手以免當場出醜。推搪的方法當然很多,什麼天意使然
,大難三十六,小難七十二,不可強求,也不可強免。。。。佛門本來是一種修身養性的方法或信仰,但世俗
卻熱衷於迷信的這一面,本末完全顛倒了,明知不是怎麼回事,卻也要周旋應付,心中豈能不苦。
“我曾經不遠萬里去佛祖釋迦牟尼的出家地參觀過,為什麼我不用朝拜這個詞呢,因為我感到佛祖之所以
偉大和永生,就在於他是個普通的
偉大與永生,就在於他是個普通的凡人,不是什麼先知先覺天生俱來的神仙,而是通過自己的面壁深思,反覆
求證,終於領悟到一種小則清心寡慾,潔身自好,大則利人利眾,普度眾生的修養方法。
“佛陀的出生地與出家地雖然只是殘址廢墟,但我找的是一種能與我共鳴的精神,是出於自己深思熟慮後
的信仰,而不是後人假借他的名義神道設教,欺世惑眾,燒香磕頭,求籤卜卦,當做一種混飯吃的手段,這就
不是信佛而是借佛生財。至於輪迴報應,我也看得很淡,這種説法能約束一些愚民的行為,也自有它的因果關係
與所寄託的一些處世規則。但如果目的只是靠花幾個錢,初一十五燒幾柱香,磕幾個頭,就指望今生和來世榮
華富貴,這和一本萬利的生意經有什麼區別!説到底,這是貪念,而不是信仰”
比較東西方的信仰
這位尼姑對我所説的這些話,在文字上似乎是一大段,但她講得很快,也不過説了幾分鐘。對我來説,雖
談不上是如霖甘露,但至少,彼此皆認同信仰與迷信是兩回事。
她強調心中生佛,摒棄有口無心亂唸經,糊里糊塗亂磕頭,其實也不是什麼新的東西,中國有唐朝撣宗南
宗的佛教改革,外國有馬丁 路德的天主教改革,都是企圖使宗教脱離神棍把持,還其清純面目。
總之,只要不是邪教魔教,不是宣揚弱肉強食傷天害理,有信仰的人要比沒有信仰的人規矩些。當然,這
是指出於內心的虔誠信仰,而不在乎脖子上掛了個什麼東西,頭髮剃光與否。
她説要比較西方與東方的信仰,耶穌教徒與佛教徒之間,誰更有虔誠的純正的信仰,最最重要的是區別掛
羊頭賣狗肉的偽信仰。沒有信仰的人或野人可以個別地做壞事,但歷史上所有的大屠殺,大災難,幾乎都是在
信仰的名義下進行的。
她垂下了頭,閉着眼,大概是太傷心的緣故。如果不識字,不讀書,她最多隻能見到日本兵殺中國人,中
國人殺中國人,但是讀了更多的書,她的論證可以列舉出希特勒,十字軍東征。。。。再上溯到出埃及時的被
追殺。。。身披獸皮的拜火者追殺腰掛樹皮的拜日者。。。
她如此志誠,把一生的積蓄用作旅費苦苦追索人類為何要借信仰來作惡,這是人人心中早有都有的疑問,但
又都説不清或不便説. 我表示,自己職務在身,沒有時間陪她去接觸當地的眾生,但可以免費提供一輛舊的本田車
給她使用, 如她自己不願開車或路途不熟, 我可以找 一個失業的當地人幫她駕駛, 一日兩餐外加幾盒香煙就能
招之即來.
比較出來的結論
她不想要那個為了幾盒香煙就能招之即來的司機, 她沒有明説原因,只是説自己會開車, 有國際執照, 在其
他的國外城市也是租車來開的, 至於路徑不熟, 有地圖, 兜上兩圈就熟了.這種自己駕駛, 獨來獨往的方式確實
更適合於她, 否則, 先不説別的, 光是那個招之即來者噴吐出來的煙味也教人受不了。
她駕駛着這輛車早出晚歸,不碰不撞,汽油費自付,倒也平安無事。一到晚上八點鐘左右,她又捧出十來
罐可樂和水果點心,放在公用客廳的長桌上,招待那些熱心吃白食與聊天的房客們。
她頭上戴着尼姑的帽子,身上穿的尼姑衣服和西方人的睡袍差不多,因此人家也沒有感到這是什麼宗教聚
會,加上她面色紅潤,牙齒潔白,英語流利,眾生們對她頗有好感,有問必答。當然,互道晚安時,桌上的東
西也悉數掃光無一倖免。
離開本市前,又在打烊後的餐館一角作了次長談。一壺龍井茶,一支印度奇南香,這大概是暫時求得心神
安逸,不受俗務纏身的東方修生養性之道。好在這些東西不必在中國或印度購買,當地亞洲人開的雜貨鋪裏應
有盡有。
長談了些什麼呢?
就像奇南香的絲絲青煙飄渺,人生這個題目本來就猶如燃着的香,香盡灰落。因為我不是佛門子弟,她也
無需尋找一些令我費解的撣語來測驗我的悟性。她望着裊裊上升的青煙,心平氣和地説:“我看不出東方的猴
子與西方的猴子有什麼不同之處人大概也是這樣吧。當然,如果有人感到無聊,可以寫出一本厚厚的書來列舉
幾千種東西方的比較,但這些只是生活方式習俗等皮毛的東西,而不是人的本性!”
她慎重地建議我,如要透徹地領悟人生,不一定是周遊世界,因為這太耗費金錢和時間,倒不如常去動物
園看看,各種不同的野獸事實上代表了不同的人,有的温順,有的兇狠,有的貪婪,有的狡猾非凡,有的心事
重重,有的飽食終無所用心,有的喜歡佔便宜如此等等。尤其要觀察猿猴,因為它們就是人類的遠房叔伯。
最後,她嘆了口氣,“如果説,人類無法改變野獸的本性,宗教也無法改變人的本性。還要論證什麼呢,
幾千年以來的歷史還不夠嗎!但是我們還得繼續傳教,這是處於一種恐懼,恐懼這個世界在沒有宗教和信仰的
情況下,會變得更加的可怕,另外呢,對我來説,這也是一門職業。
”
(選自本人著作《我看到了一個只穿褲衩的美國》 2000年廣州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