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莊的音樂_風聞
晓伟看世界-探索多元世界,解读复杂中国!2018-07-08 16:50

所以,繼續寫下去,筆下的俺莊是三十多年前的村莊,“音樂”,也如微風一樣,飄忽於淡霧籠罩着的茅舍、田野……
俺莊東面是大河,南面是小河。東河從北面蜿蜒南流,兩岸時而高崖,時而沙灘。拐彎處蘆葦茂密,沙灘外或者是板栗園,或者是楊樹林,或者是雜樹。小南河很清秀,清澈、靜謐,只有在發水的時候才渾濁、呼喊一陣。南河最後匯入東河,匯合處北側不遠,有一大片竹園。竹園南首是一個大水車,人力的。五、六個婦女如推磨般轉圈推動,水車“吱呀——吱呀——”,水便從河裏被“咕嘟、咕嘟”抽上來,沿着渠道往遠處淌。站在這裏,越過青翠的菜園眺望村莊,一大片鬱鬱葱葱的樹掩映着土牆、草屋。
俺莊被這兩條河環抱着。出村越過南河不遠,有一個小水庫。莊西嶺上,排列着兩個大水庫。莊北,有一個大水塘。而莊內,居然還有五、六個水汪。莊外,河兩岸、嶺上,就是大片大片的莊稼了。
水庫邊的路上,迤邐着一隊穿紅着綠的人。莊上有人家辦喜事了。十幾個姑娘排着隊揮舞着綵綢扭秧歌,鑼鼓一陣急似一陣地敲,二三竿笛子、五六把二胡奏響了,《秧歌調》,這樣的曲調裏,喜主家個個滿面笑容,路邊看熱鬧的人們多也喜眉笑眼。有時也演奏《我們走在大路上》、《歌唱祖國》、《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等,同樣的笑意繼續伴着音樂瀰漫在田野和村莊裏。
八人樂隊吹吹打打地出村了,以嗩吶為主,三五把嗩吶,一把笙,三兩把二胡,一兩面鑼和小鑔。他們身後跟着一羣送殯的人。所演奏的樂曲多很吵,不好聽。高壽老人出殯,被稱之為喜殯。舉喪儀式程式化,嗩吶吹出的也不盡是悲調,有時還喜氣洋洋。甚至能聽到好聽的電影插曲。當然有悲哀的喪事,那些慟哭聲讓觀者暗暗垂淚,而尖厲的嗩吶聲更把團團悲苦帶到村裏的角角落落,飄起來,飛入九霄。
夏天的傍晚,人們多帶着蓑衣、苫子到生產隊的大場上乘涼。大人坐着躺着抽煙聊天,孩子們嬉鬧奔逐。天黑下來,會有一二把二胡奏響。有些新曲子反覆練習多遍,演奏由生疏摸索到熟練自如。乘涼的人們對曲調也熟悉起來,好聽的曲子,已經有孩子跟着哼唱了。
放電影是俺莊的重大節日,能把全村人連同不少外村人集中在銀幕前後。《地道戰》放映後不幾天,街上就有人高唱“太陽——出來哎,照——四——方,毛主席的思想,閃金光——太陽——照得——人——身——暖哎,毛主席思想的光輝照得咱心裏亮,照得咱心裏亮”。舞劇《紅色娘子軍》放映過了,“不説話,沒意思”但之後街巷裏就會斷續響起“向前進,向前進”的歌聲。《白毛女》放映之後,“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雪花那個飄飄,年來哎到——”“大紅棗兒甜又香”在村裏唱了很久。
冬天的晚上,街上跑來跑去捉迷藏的孩子。有時候他們當中會有人在某一家門口停下來,傾聽草房裏傳來二胡或笛子聲。多是二胡,笛子並不多,因為曾經傳説,夜裏的清笛聲可能招來孤魂野鬼。但二胡聲還是經常在夜幕下飛出柴門,迴盪在小巷裏。
進入臘月,村裏開始排戲了。俺莊“戲班子”能把所有的劇本都唱成柳琴。《紅燈記》、《智取威虎山》《沙家浜》都是按柳琴唱的。陣陣鑼鼓聲後,終於開演了。演員們化妝粗糙,服裝簡單,道具幾乎沒有。這樣的戲年前年後演好多遍,每一遍總有很多人看。散場時,評議聲此起彼伏:“慶彩今晚唱的好,比上回演的強”“喜幫這個座山雕翻跟頭從桌上摔下來,怎沒摔毀這東西?”西八里村“戲班子”來演《沙家浜》了,他們服裝跟電影裏一樣,槍也跟真的似的,重要的是他們能唱京劇。“哎呀,那阿慶嫂唱的,比電影上差不了多少!”以後幾天裏,莊上有京胡演奏《沙家浜》選段,截截絆絆的,成不了調。
我念三年級的時候,音樂課開始學簡譜。老師是我們村的青年,論輩分要叫我爺爺。還有個姓王的老師也教唱歌,也是民辦教師,他通常教最新的歌,也偶爾教簡譜。一位姓王的公辦教師教當時的流行歌曲,“晴天一頂星星亮,荒原一片篝火紅,石油工人心向黨,樂在天涯戰惡風”王老師使勁昂頭,臉朝天,嘴張得特別大,同那幾位老師唱歌明顯不同,後來好多年才明白,公辦王老師是用美聲唱法教唱歌,奢侈呀!校長劉老師也教唱歌,他教京劇。“小常寶,控訴了土匪罪狀,字字血,聲聲淚,激起我仇恨,滿腔——”
小學高年級及初中的時候,音樂課程度高起來,老師把樂譜抄在教室後面的黑板上,要求學生自己先撿唱。難度大的京劇及歌劇上的大歌當然還需要老師一句一句地教。《洪湖赤衞隊》上的《沒有眼淚沒有悲傷》、《看天下勞苦大眾都解放》等就是在那個時期學會的。
學校不時開校會,各班都要在會前表演齊唱,有的班可以搞二部輪唱,“東風吹東風吹戰鼓擂戰鼓擂……”一浪高過一浪似的,顯得鏗鏘有力。輪到我們班了,班長慢騰騰地走到隊列前,站定,似乎略想了想,終於起頭唱:“夜半三更吆——盼天明——”大家齊聲唱起來,自然沒有人家班裏唱的響亮整齊。事後,班長被大家好一頓數落。
學校宣傳隊是常年活動的。我終於入選了,擔任二胡演奏員和合唱隊員,有時客串個快板書、三句半什麼的。後來羨慕敲大鼓的,學了一陣,就改任鼓手了。學校開運動會,運動員入場,鼓樂隊在前面開路。兩位個頭比我高的同學抬着大鼓,我在後面揮動鼓槌,認真而嚴肅,對場外同學的歡呼視而不見,目不斜視地認真擂鼓。
公社教育組搞數理化競賽,召開了全公社聯辦中學師生參加的頒獎大會。會上,居然組織了民樂隊伴奏,民樂隊有八、九人,教簡譜的那位民辦教師即我“孫子”在樂隊裏是月琴手。會場設在的平時用來逢集的大塊空場上,南邊是公社衞生院,西邊是公社黨委大院和公社中心聯中。我們學校的隊伍到會場時,樂隊正調琴對調。各校差不多都來了時,樂隊就演奏起來。好多同學眼巴巴地看樂隊的一招一式,仔細傾聽從未聽過的音樂。——呀,真好聽!會議開始了,樂隊在一邊靜候。頒獎開始,樂隊奏出歡快而節奏鮮明的樂曲。領獎者並不多,只獎前十名。第一名單獨上台領獎,第二名和第三名第二輪領,餘下的第四至第十名第三輪上台領。發獎過程不長,奏樂時間顯得短促,但我還是對兩隻曲子的主旋律記了個大概。會後在村裏見到那位月琴手,問他曲名,他告訴我是《幸福年》和《喜洋洋》。幾年之後,我能用口琴吹奏《喜洋洋》改編曲。多年以後,在電腦上找到《幸福年》反覆聽。
日子如東河和小南河不住地流淌,村裏的音樂似乎也沒停止過,每天都在以自己的方式鳴奏。
放學後挎上提籃去東湖剜草,涉過東河,剛上岸,聽到有人唱“……一杆杆的那個紅旗吆——一杆杆槍,咱們的隊伍勢力壯——”循聲過去,駐足諦聽。“千家萬户哎嗨哎嗨吆,把門開哎,哎嗨哎嗨吆……”這樣的歌聲似乎讓田野更明麗、河水更柔美。
吃早飯的時候,街上不時會傳來高腔大嗓的歌聲。即興的吼唱有時不過一二句。
東河上架大橋了,位置在竹園南面大概四、五百米處。那是著名的沂沭河東調工程的一部分。工地上的喇叭經常播放音樂。一天晚上,幾個年齡比我大些的人圍着煤油燈閒聊。突然,名叫幸福的半大小夥子拔腿往外跑,“放《沂蒙山小調》了,快出去聽啊”亂紛紛地湧出門外,修橋工地上果然傳來歌聲“……沂蒙那個山上哎,好風光——,青山那個綠水哎,多好看……”一曲終了,幸福咂咂嘴説:“俺娘唻,太好聽了!不知道還放不放。”大家在院子裏等,有的依着磨做下,終於,又響了“人人那個都説哎——”大家一陣歡呼。
夏天剜草有時不自覺地靠近瓜地。卷卷褲腿過河,繞過一片樹林,地頭就是瓜棚。瓜棚裏傳來斷斷續續的歌聲,進去一看,一個老頭正教一個小夥子唱《二黃》,用古譜“六五上,尺工尺上合四合四”兩個人都光着脊樑,穿着短褲。牀頭上掛着一把京胡,門外,有幾隻雞覓食,碧綠的瓜地向遠處延伸……
天冷下來,家家户户要扒花生。但並不各自為戰,好多人挎着花生籃聚到一起扒。我們家也是聚集點。一個晚上,大家七嘴八舌地要求一位婦女唱歌。按輩分我要叫她嫂子,其實年齡跟我母親差不多大。她扭扭捏捏不唱,大家反覆勸,説她在孃家唱歌如何如何好聽。我擠過去抓住她的胳膊搖晃,央求她唱,母親也鼓勵她唱一個。她握着我的手不放,聲音不大地唱起來“小白菜呀,地裏黃呀,三兩歲上,沒了娘啊”我覺得不好聽,想掙脱開她的手,她不鬆手,我只好仰着臉看她唱“二更裏,王二姐好心焦”,越不好聽了,可大人們聽得認真,還説好聽。這樣的“演唱會”在俺莊冬夜的草房裏,該有很多。
俺莊的音樂大體就這些吧。其實是我童年少年時代的關於音樂的記憶,與殿堂裏的音樂相差太遠,本不該稱之為音樂。外出唸書,參加工作以後,多次在劇院欣賞專業團體演出,每次都被其華美的音樂所感動;電影電視裏的音樂也多次讓我凝神諦聽醉然陶然。然而,在很多獨處的時候,耳畔響起來的仍然是俺莊的音樂。上面描述的那些音樂片段,在腦海裏你來我往,與之形成共鳴的往往是更不能稱之為音樂的鄉村聲音。
俺莊的音樂每天都以不同的形式發生着。冬天,瑟縮在被窩裏,門外,北風的呼哨響了,“吱——嗚——”,一陣又一陣,不重複、不雷同,天地間似乎除了呼嘯聲再也沒有別的了。風聲衝擊着耳膜,闖進心裏,被窩似乎更暖和了。大雪天是不能下地下地幹活的,而飼養員可以鍘草。風雪瀰漫中,果(花生)秧垛南面是很温暖的。扯果秧從底部開始,不長日子,果秧垛就形成三面擋風的“窯洞”,兩名飼養員配合默契地鍘果秧,我跟幾個小夥伴在一邊揀果秧上摘落的花生吃,半癟的花生米甜絲絲的,很好吃,就是飽成的花生,也比家裏貯存的滋味強些。吃足了,看外面漫天的雪花飛舞、旋轉、飄落,都不説話。鍘刀很有節奏地“嚓嚓,嚓嚓”……飼養員休息抽煙了,此時,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偶爾有點微弱的聲音傳來,恍然間認為這是大雪的歌唱。
下雨了,雨點敲擊着地面、水缸、臉盆、鐵鍁、扁擔、石磨,分別發出不同的聲音。雨時急時慢,敲擊聲時而響亮時而暗啞。風聲不時過來伴奏,讓雨中的所有聲音都長了腿,這邊轉轉,那邊走走。雨越來越大,“譁、譁”的聲音不斷彰顯權威。下大雨了發洪水了,不等雨停住,人們紛紛從家裏出來,涉過街上沒膝的積水,來到河堰上察看水情。河堤外的大片樹林只露出稀疏的樹梢,往日清澈的河水變得污濁不堪,大團大團的泡沫浮在水面順流旋轉而下,旋渦一個接一個,這時河水的聲音加劇了人們的不安。當然,河水聲音更多的還是讓人欣悦而寧靜的,發洪水畢竟就那麼幾天。悠長的日月裏,河水嫵媚、温柔、輕聲細語,讓人慰處貼。這才是河的真面目吧。東河木橋西頭,有大叢蘆葦,幾株老柳樹在蘆葦叢中高聳出來。傍晚,月亮從河東岸升起來了,河水從橋下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有人從橋上走過,橋“吱吱嘎嘎”地叫起來。很快,“吱嘎”聲停下來,“嘩啦嘩啦”的歌聲又清晰起來。偶爾,有魚兒“潑呲”一聲,讓“嘩啦嘩啦”的水聲更顯輕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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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了這些,還得老老實實承認,所寫的這些不過是俺莊的“音樂現象”。這些現象的源頭在哪裏,動因是什麼,經歷了怎樣的過程而成為我筆下的樣子?現在俺莊的音樂已經跟我筆下的情形大大不同了,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俺莊建成於明代,祖上逃荒至此,為河東嶺上一大片楮桃花所吸引而駐足。祖上是窮人肯定無疑,一般説來,窮人與音樂是疏遠的。可俺莊的音樂現象確實是很醒目的。俺莊的音樂是何時萌芽的?種子來自何方?艱辛漫長的逃荒路為何毀不了丟不掉音樂的種子?這些疑惑,常常讓我留意音樂史和先賢關於音樂的評説。孔子聞韶樂三月不知肉味,孔子之前的人類歷史曾經發生過用音樂治理社會,憑音樂指引人們的價值取向、規範社會行為。有人認為,治理國家有三種境界,最高是樂治,其次是人治(靠提升人的道德水平治理社會),再次是法治。天哪,音樂竟然是淨化心靈教化社會的萬應靈藥!這麼説來,人類在感應了音樂之後的數千年裏,從人類與自然的關係角度看,從心靈對美好音樂的敏感程度看,所謂“進化”云云,究竟是進化呢還是退化呢?而音樂本身,是不是已經被人類無休止膨脹的慾望和所謂市場導向所傷害?這樣的傷害是華麗的製作和越來越精巧的演奏演唱技能所能彌補的嗎?時下有些演唱讓年輕人瘋狂起來,而闖入我的耳朵卻令我避之唯恐不及。是我衰老得不能感知音樂了嗎?喝咖啡了,飲牛奶了,用電腦了,開汽車了,而念念不忘的還是俺莊的音樂。 (作者:丁寶巖)
該文刊發於《山東文學》(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