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準扶貧送老婆”話語下,我們真正應該警惕的是什麼?_風聞
东八区北京时间-不分东西南北,只知上下左右2018-07-09 08:49
本文轉載自尖椒部落,作者陳亞亞
**摘要:**支教、扶貧中的性別議題,不僅僅是女性被騷擾,更主要是女性在這套工作模式中整體被邊緣化的問題。當“扶貧送老婆”的話語被提出,扶貧過程中的性別問題被暴露出來,我們應該從何種角度進行反思?
這兩天網上又熱鬧起來了,起因是有網友轉了北大教授於鴻君關於大學生就業問題的文章《啓動“新時期上山下鄉工程”》,該文主要內容是建議政府採取積極政策引導大學生到農村就業。

儘管作者預先聲明“我的建議絕沒有強迫的意思,反而應該充分尊重就業者的選擇”,而且還提出了要給補貼、允許再次選擇就業等條件,但上山下鄉這個早年甚囂塵上的宣傳詞已經觸動了許多人敏感的神經,他因此遭到了網友的口誅筆伐。
讓許多人更加憤慨的是,有人貼出了朋友圈的一張截圖,彷彿有農村人看到這個消息後非常興奮,在那翹首盼望政府給他送來一個媳婦,這進一步引發了輿論的爆點。

之後不斷有人發出新的消息,有的是現身説法,有的是道聽途説,主要涉及女性在支教、扶貧中的糟糕經歷,比如被當地幹部要求去公關陪酒了,遇到鄉村流氓被騷擾了……等。

也有一些人在控訴被強迫支教、扶貧的經歷,以及在農村看到的不可思議事件,趁着這個機會不吐不快。
還有一些則是延伸開來的議題,比如“扶貧送老婆”的新聞、某學者的婚姻扶貧研究等。它們無一例外地得到了大量網民的關注。

南海網“扶貧送老婆”的新聞報道
一時之間,“農村太可怕了”,“那裏有很多流氓”,“女生千萬不要去支教”、“不要被忽悠去扶貧”的呼聲高漲起來。而這又引來另一些人的憤慨,他們對支教、扶貧的評價基本是肯定的,對此進行了積極辯護,雙方於是激烈爭論起來。
那麼,農村人把支教、扶貧理解為是政府要給他們送媳婦、分配老婆,這是不是事實呢?我認為並不是。
可能有個別農村人抱有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還有一些人雖然無此幻想,但是基於糟糕的性別意識,他們認識不到這種話語模式中的問題,有意無意會説出一些越界的話來,讓女性感到不舒服、不安全,但這跟政府要強迫女性去農村做“慰安婦”,恐怕還差得太遠。
性騷擾的議題當然是可以討論的,也可以提出相應的訴求(比如要求更多安全的保障),但將此作為主要議題來批判,使得議題有些失焦,產生了一些負面效應,比如有妖魔化農村之嫌。
在我看來,支教、扶貧中的性別議題,不僅僅是女性被騷擾,更主要是女性在這套工作模式中整體被邊緣化的問題,而性騷擾只是其中一種表現。
比如我曾經去西藏支教,當年一批入藏的志願者還有北京大學團委選拔的5人,他們全部是男性。是女性自己不報名、不想參與嗎?我不知道,但我認為未必如此。
通常西藏這樣被認為艱苦的地方不會讓女性前往,這在某些人看來並非性別歧視,反而是對女性的照顧和優待,但是女性的自主意願又在哪裏體現呢?
何況,支援邊疆雖然有一時的辛苦,但對於某些有意從政的同學而言,也不失為一個機會,而女性則可能被以保護之名剝奪了這個機會。

百度知道關於“西藏支教”的問答
支教、扶貧應該是自願選擇,我們要堅決反對強迫別人去支教、扶貧,尤其是為了完成政治任務搞攤派,逼迫那些在體制中更弱勢的人不得已地做這種工作。
但對於那些自己想要參與的女性而言,她們的意願也應該得到支持,她們在參與過程的權益需要更好的保障,與這種支持並不矛盾。
我們真正應該討論的,是如何通過改進工作方式,提升參與者、接待方的性別平等意識,減少此類騷擾事件的發生。更進一步地,我們如何去改變當地的環境,讓當地女性也能享受到性別平等的紅利,不再遭遇類似的騷擾,有更好的發展空間。
我當然反對“婚姻扶貧”的提法,婚姻最好是平等、互惠的關係。然而在許多人抨擊的那則報道本身,其實是一個簡單的故事:某位扶貧者給貧困户介紹女朋友,然後他們結婚了。
他們過上幸福生活了嗎?從報道中的圖片來看,他家裏依然一貧如洗。

扶貧工作人員和報道者將這段婚姻理解為“給貧困單身漢送老婆”,也體現了糟糕的性別意識
婚是結了,脱貧沒有呢?沒人知道,也沒人關心,因為沒有後續報道了。
我的看法是可能性不大,因為扶貧者並沒有給他們提供更好的脱貧資源,而他們還想着婚後要生孩子,生活負擔會加重。
從這個角度來看,所謂婚姻扶貧與其説是騙城裏人(去嫁農村人),還不如説是對農村人的忽悠,繼續讓底層男女通過傳統婚姻來抱團取暖,而不去解決他們真正的生存與發展問題。
誠然,把女性當扶貧資源的話語模式很糟糕,而它背後掩蓋的真相我們更不應該忽略。那就是國家對底層社會保障的匱乏,對農村發展扶持力度的不足,以及城市中產對農村人不自覺的歧視。在這裏面底層女性根本沒有進入公眾的視野,彷彿不存在一樣。
實際上,最有可能變成扶貧資源的是她們。

網絡上流傳的“專家點評”,毫不掩飾將女性視為扶貧資源的態度
大城市條件優越的青年人很少真的去農村工作,短暫的支教、扶貧經歷,在不少人那裏是給履歷鍍金、添彩的模式,目的是為了以後更好的生活。確實有人抱有相對崇高的理想,為此做出了難得的犧牲,值得敬佩,但那也並不具備普遍性。
可以説,現在的支教、扶貧模式,城裏人為此搭上一輩子的風險並不高,而更大的問題是,這樣做沒能真正幫助到底層的人,反而變成了上層與中層合謀的一種維穩方式。
城鄉二元對立、貧富差距擴大,這些問題很緊迫、很尖鋭。越是如此,對那些挑逗情緒、動輒引爆輿論的爆款帖我們越要警惕。
他們確實提出了一些問題,但光是看到這些表面的問題還不夠,我們需要追問它背後的東西是什麼。
很多人(包括不少精英知識分子)在理解城市中產階層的焦慮表達這一步就停滯了,這是讓我非常失望的。我們不能停留在這樣的認知水平上,我們必須做到更多的共情,比如嘗試去理解和我們不同階層、不同社羣的人,去了解他們真實的生活狀態,去懂得他們真正的意願和訴求。
我們希望這個社會改變,光是呼籲政府改變(儘管這非常關鍵,甚至更為關鍵)還不夠,我們自己也要做出積極的改變。
比如我們可以捫心自問一下,你是否能接受政府加大轉移支付力度,將更多資源投入到農村的發展?而這不是一個泛泛的談同情的議題,它會影響到你的現實生活。
比如當政府將優質學校資源更多地向農村人傾斜(優先錄取)時,你真的可以接受嗎?那些來城市打工的農村人,在住房、社保等各方面都要求政府提供相當於城市人的待遇時,你覺得合理嗎?
編者補充:
為什麼扶貧工作需要女性參與
小紅(化名)曾參加過為期一年的鄉村發展公益項目,針對網絡上一些反對“新時期上山下鄉”的評論,她寫下了自己作為女性參與扶貧的經歷,以及對“精準扶貧”工作的思考:
先説這個#我為什麼反對新時期上山下鄉#,作者可能呈現了一部分事實,比如女性可以自己做選擇走出鄉村,比如存在的男性對女性的壓迫等。但我也有一部分是不太同意作者的。
我不認為農村註定凋敝,凋敝是一件好事。而且不可忽略的是,一部分女性是對鄉村發展感興趣的。現在有一堆人對鄉村建設、扶貧感興趣,並且願意投入熱情去做,裏面自然就會有女性,不能忽略這部分女性呀。
因為對這個感興趣,我就去參加了一個青年發展項目,把年輕人送下鄉村進行公益實踐的。我們這個項目每年的女生都非常多,基本可以達到男生數量的兩倍,常年是招不到合適的男生的。

公益項目“友成小鷹計劃”2017級,大部分成員為女性(照片來源:微信公眾號“友成小鷹計劃”)
但同時,在扶貧過程中,我的感受就是“都是男性”,清一色男性。
因為參與青年項目,也就是通常説的“做公益”的人,以女性居多;而扶貧工作,資源都在政府和企業手裏,地方官和企業扶貧部門的人以中年男性居多。
做社工的女性居多,掌握項目資源和社會核心資源的男性居多,女性工作者很容易就因此陷入權力和性別的不平等。
我覺得關於“扶貧送老婆”的爭議,以及女性在支教/扶貧過程中遇到的困擾,問題可能不出在上山下鄉上,不出在扶貧上,出在決策層缺少女性上,出在決策中沒有社會性別意識、沒有性別視角上。

下鄉調研的隊伍,清一色男性(照片由小紅提供)
説回我當時的經歷。
我當時下去的時候,我們男項目領導就和我説:“一開始我是不想要女生的,是xx説你很優秀,是某985大學這一屆最優秀的學生,我才接收你,你來了就要有最優秀學生的表現。”
我當時就心想:憑啥啊?為啥女性一定要特別特別優秀才能獲得和男性一樣的工作機會?
我當時在村裏沒有遇到像今天熱議的這些情況,但確實也聽到過一些讓人不舒服的話語。比如有一個鎮長跟我説過“嫁到這裏成為扶貧的一段佳話”之類的話,入村調研也有人説要給我介紹小夥子。
我當時跟我的同事説過這個情況,他們和我説,當地人就是愛開玩笑,笑笑就過去了。
我警惕性比較強(比較慫),後來就不怎麼敢一個人下去調研了。當時心裏真的憋屈啊,為什麼作為女性就有這麼多的麻煩……
我在下鄉的那一年裏還沒有把自己定義為一個堅定的女權主義者,只是一個有性別意識、平權意識的女性。這段經歷帶給我很多困惑,很多人都把錯怪在我身上,什麼我太不入世,不接地氣之類的。後來接觸了女權,我才認識到很多問題都是社會文化的建構,可以説幫助了我更好地成長吧。


雙重身份的她們——留守老人+留守婦女(照片由小紅提供)
上山下鄉這件事,我覺得對於一部份人是有意義的。這一代青年是離土的青年,説白了就是不接地氣,如果沒有點這樣的生活體驗,真的不能很好地認識社會,總覺得自己從小接觸的那些就是整個社會。當然那些精英階層你也很難讓他們下鄉,其實挺矛盾的。
至少對我自己,甚至是我的公益夥伴們而言,我們都通過這一年時間更好地認識了自己和社會。
從宏觀層面上講,精準扶貧、鄉村振興已上升為國家的重要戰略,更是必須要有女性的參與。如果沒有女性參與,決策中也沒有性別視角,只會加重女性弱勢和邊緣的地位。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