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邪教往事:論影響,“奧姆真理教”的麻原只是小角色_風聞
世界说-世界说官方账号-我们只做大家看得懂的国际深度报道与评论。2018-07-10 14:02
【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世界説(ID:globusnews),作者:蕭西之水】
2018年7月6日,“奧姆真理教”教主麻原彰晃(原名:松本智津夫)及其他6名“東京地鐵沙林毒氣事件”肇事人被執行死刑。經歷為期23年的審理判決工作,當年無數人的童年陰影“奧姆真理教事件”終於畫上句號。
麻原放毒,是因為政治上的失意,或許難以想象,當代社會還有人試圖憑藉宗教力量染指政治,還是在明確規定政教分離原則的發達國家日本,但如果翻檢歷史不難發現,日本宗教勢力對於政治的熱心,真的是由來已久,而一沾上政治,原來不邪的宗教也往往帶上邪教色彩。從戰國到當代,每次宗教狂熱潮,都會給日本帶來極大破壞,論影響力,麻原彰晃還只能算是個小角色。
奧姆真理:曾經的暴力奪權計劃
“奧姆真理教”開始於1984年麻原彰晃創立的瑜伽輔導班,後來以“超能力”為噱頭吸引各路社會弱勢羣體加入,最終成為聲勢浩大的宗教團體。1987年,“奧姆真理教”正式成立,並在兩年後獲得政府許可成為宗教法人。
奧姆真理教的教義以原始瑜伽為基礎,融合印度教與原始佛教、藏傳佛教的理念。如他們借來印度教三大柱神之一的“濕婆”為主神;借來佛教的“金剛乘”用語來塑造“五佛之法則”,擅自規定“為了某一既定結果可以不擇手段”、“若某人處於輪迴的最佳時機便可殺之”等等。

△ 1990年前後的麻原彰晃
如果僅限於此,奧姆真理教無非是一個外人看來有些異常的宗教組織而已,但除去做一名普普通通的宗教教主外,麻原彰晃明顯還有着政治野心。
按照“輪迴轉世”説,麻原彰晃宣傳自己是德川家光、朱元璋等國家統治者的轉世,因而在這一世也應當稱王。到了1994年,奧姆真理教進入到最後的瘋狂時,麻原彰晃還把教會改造成模擬國家的形式,他自任“法皇”,任命11歲的女兒松本麗華為“法皇官房長官”,模仿中央政府設置“大藏省”(財務)、“科學技術省”、“自治省”、“諜報省”等部門,儼然一副要奪取政權的態勢。
但作為一介普通人,麻原彰晃並沒有自己的軍隊,曾經參加日本大選也以慘敗收場,思來想去,他唯一的方法只有暴力恐怖路線,即投資研發肉毒桿菌毒素、沙林毒氣、VX神經毒劑等生化武器。
從1993年開始,奧姆真理教將已經研製成功的生化武器零星用於實驗。由於生化武器難以為一般民眾所識別,即便造成一些危害,也完全沒有被當事人所察覺。於是從1994年開始,奧姆真理教擴大了生化武器的適用範圍,開始針對多人進行“試驗”。
1994年6月27日,奧姆真理教在長野縣松本市的居民區散佈沙林毒氣,造成7人死亡,600人受傷;1995年3月20日晚8點,奧姆真理教更是在東京5輛正在運行的地鐵中投放沙林毒氣,造成13人死亡,6300多人受傷。按照奧姆真理教的計劃,到1995年11月,他們還要在東京上空用直升機噴灑沙林毒氣,引發國民恐慌,趁機奪取政權——還好,在奧姆真理教實行這個所謂“11月戰爭”計劃前,日本警方就先行一步突襲了奧姆真理教總部,並將包括麻原彰晃在內的主要成員網羅一空。

△ 沙林毒氣事件當日報道
雖然麻原彰晃的政治野心龐大,計劃也頗為狠毒,但必須説,日本宗教勢力對於政治的熱心卻是由來已久,甚至可以追溯回古代。
古代佛教:戰國大名本願寺
宗教從其誕生之日起,就有着聚集人心的作用,因而經常被當作統治階級的重要政治工具。但有時候,宗教本身也會靠着聚集起來的人心,反噬其他政治羣體,日本歷史上最著名的案例莫過於日本戰國時代的本願寺。
本願寺派屬於日本佛教淨土真宗。該宗派由親鸞上人(1173-1263)創派,主張眾生皆有佛性,且普通男女也都是阿彌陀佛所拯救之人。只要口唸“南無阿彌陀佛”,心中有真誠信仰便可得救。
日本戰國時代(1467-1573),舊有的各大莊園遭到毀滅性打擊,農户紛紛開墾新地、結社自保,這就使得自治村落逐步加入到日本封建制政治版圖中。有別於傳統莊園需要以封建主的命令為準,自治村落普遍採取農民合議制,村落決策自然更容易受到民間信仰的影響。
古代農民出身低微,文化程度不高,難以理解高深的佛教理論,更沒有足夠資財製作佛像,但窮人也有宗教需求,再説,窮人聚合起來,力量可不得了,最早洞悉這一點的本願寺派第八代傳人蓮如上人(1415-1499)提出:無論高低貴賤皆可信仰本派,本派不崇拜佛像,也不需要大家制作佛像,只需稱頌“歸命盡十方無礙光如來”這一名號,便可認定為本派教眾。

△ 蓮如上人
這麼低的門檻,自然吸引了大批底層信徒。靠着各大自治村落聯合,本願寺派的世俗權力不斷擴大,本願寺更凝聚起一支不可小覷的武裝。1488年,74歲高齡的蓮如上人親自率軍進攻加賀國(今石川縣南部),逼迫加賀國守護大名切腹自盡,本願寺獲得巨大勝利。
經過數十年發展,本願寺勢力越擴越大,形成以石山本願寺(大阪)為核心,以鷺森別院(和歌山)為後方,以加賀國為前哨站的完整統治體系,從一個單純的教會組織,變成割據一方的“戰國大名”。本願寺最強的一招是,憑藉和尚屬性,他們可以宣佈敵對的大名為“佛敵”,對方雖是一方諸侯,但領地上的農民們普遍信佛,這麼一來他們就可能暴動叛亂,大名就坐不住了。這招就跟中世紀的羅馬教廷動不動就把某個國王逐出教會一樣,很有殺傷力,所以連武田信玄、上杉謙信這樣的戰國名將都不敢惹本願寺,一有摩擦,只能和解。
1568年,戰國時代的風雲兒織田信長率軍攻入京都,掌握統一日本的主動權。為了抵消本願寺教會的影響,信長積極引入天主教思想進入本願寺統治地區,雙方隨即大打出手,本願寺通過自身經營上百年的情報與動員體系,編織了一張完整的“反信長包圍網”,一時間讓織田信長陷入窘境。
為了消滅本願寺與相關佛教勢力,他開始採用比本願寺更為恐怖的肉體消滅法。1571年,他放火焚燒本願寺的同盟比叡山延歷寺,殺死僧徒三千多人;1574年,他又一次放火焚燒本願寺僧徒佔據的長島城,不僅是本願寺僧兵,城中老弱婦孺也全部被大火燒死,總數超過2萬人。製造數次慘案後,本願寺勢力越來越小,逐步走向衰亡。
1580年,在正親町天皇親自斡旋下,本願寺派第11代宗主顯如上人(1543-1592)宣佈放棄自己興建的堡壘石山本願寺,專心於佛法。

△ 本願寺顯如
雖然只是曇花一現,但不可否認,戰國大名本願寺一度在日本多個地區建立起政教一體的制度。正因如此,本願寺也受到後來統治者的密切注視,甚至於江户幕府的第一代將軍德川家康親自介入本願寺內部事宜,將本願寺拆分為西本願寺、東本願寺兩部分,讓該教會再也無力迴歸主流政治。
日蓮主義:近代佛教新派系與軍國主義思想
明治維新後,日本着力於建成以天皇為最高統帥的國家,這就要求“國家神道”必須高於其他所有宗教,使得各大傳統宗教紛紛衰落。但與此同時,一些基於傳統宗教理論的新興宗教也紛紛出現,其中的“日蓮主義”甚至成為軍國主義思想的濫觴。
日蓮上人(1222-1282)是日本鎌倉時代的僧人,主張拋棄淨土宗、真言秘宗等佛教宗派,轉而專精於《法華經》,這一宗派後來被稱為“日蓮宗”,日蓮上人關心政治,曾經撰寫《立正安國論》,闡述防範他國侵略、消滅國內災厄之法。
近代,曾在日蓮宗修行的宗教改革者田中智學(1861-1939)便借其名,強調“以宗教為經國之根本事業”,構建起國家主義組織“國柱會”。

△ 田中智學
雖然脱胎於佛教,但田中智學明確反對宗教對國家政治置身事外,反而是要求宗教人士均應“在家修行”,以積極姿態接觸社會,更要在日常生活之中實踐所謂“日蓮主義”。
雖然冠名“日蓮”,但凡事加上“主義”二字,就往往變味兒,日蓮主義在佛教理論之外,更雜合了當時的官方意識形態,即“國家神道”。1913年國柱會報紙之中,田中智學發表《神武天皇之建國》一文,雜糅佛教與神道教理論,以天皇為“本佛”,隨即創造“八紘一宇”這個新詞,作為日本的國家願景。
日文所謂“八紘一宇”,字面意思就是“八方一統”。國柱會從教義角度對此的解釋是:世界上每一個人,無論人種如何、風俗如何,最終都會接受一種普遍存在的價值——修養內心;“八紘”的思想,最終都會統一到“一宇”之中,日本必然以“道義”達成世界統一。

這一思想最初並無軍國主義的含義,但隨着“國柱會”一名成員逐步在軍界越升越高,這一詞語也隨即變了味道——這就是日本近代著名的戰略家、“九一八”事變的策劃者石原莞爾(1889-1949)。

△ 石原莞爾
石原莞爾聲稱,“八紘一宇”不僅意味着思想一統,世界政治也會通過最考驗人類合力的形式——戰爭,達成統一體。他繼續推演説,隨着戰鬥隊形發展與戰爭形式進步,飛機與核子武器將會越來越重要,一場涉及人類命運的“最終戰爭”一定會在很短時間爆發和終結,從而決定世界大權的歸屬。
誰來打這場“最終戰爭”呢?石原莞爾認為有四種可能:歐洲聯盟、蘇聯、南北美聯盟與東亞聯盟。但歐洲大國太多,很難統合到一起;蘇聯是強人政治,一旦斯大林死後就會崩潰。因此,能夠打最終戰爭的,只有美國,還有以日本天皇為中心的東亞同盟。“這場戰爭,將決定東洋’王道’與西洋’霸道’哪一方能夠一統全球”。這一思想最終寫入石原莞爾的著作《最終戰爭論》中,而“八紘一宇”一詞也成為日本軍國主義分子宣揚侵略擴張思想的重要詞彙。
另一方面,“日蓮主義”思想顯著影響了當時青年人的看法,部分激進信仰者開始要求以暴力形式完成“國家改造”。1932年2月,信奉“日蓮主義”的僧人井上日召集結20餘名青年人士結成“血盟團”,對“因沉迷於私利私慾而輕視國利民福的極惡人”實行“天誅”,包括首相、宮內大臣在內的20多名政界高層人士進入他們暗殺的名單。

△ 信奉“日蓮主義”的僧人井上日召
短短一個月時間裏,原大藏大臣井上準之助、三井財閥領導人團琢磨相繼遭到刺殺,之後的5月15日,時任首相的犬養毅也遭到井上日召的盟友暗殺。這一系列暴力事件不僅造成了恐怖的政治氛圍,也為日後軍國主義分子登台亮相打下基礎。
雖然井上日召進行了大量殺戮行為,但隨着軍國主義盛行,他與同夥也在1940年得到特赦出獄,二戰之後也繼續從事右翼運動。
尾聲:創價學會與公明黨
有趣的是,同樣基於佛教日蓮宗教義,另一新興宗教派系——創價學會卻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創價學會要求基於日蓮上人的佛法本義,以“價值創造”為核心理念,要求確立“生命之尊嚴”,實現“萬人幸福”與“世界和平”。從1930年創會開始,學會對於有着軍國主義傾向的神社神道大加批判,乃至於第一代會長牧口常三郎都在監獄中去世。直到二戰結束後,創價學會才重新建立起來,並獲得宗教法人的地位。
當然,即便是秉持和平主義的創價學會,也在戰後對政治有着高度參與。1964年,在創價學會第3代會長池田大作在任期間,“公明黨”得以創建,創黨儀式上引用了日蓮上人《立正安國論》的內容,以“王佛冥合”(世俗統治者與佛教統合為一)作為最高綱領。

△ 創價學會第3代會長池田大作
不過,這一理論馬上遭到媒體質疑是否違反了日本憲法的“政教分離”規定,最終在1970年,池田大作不得不宣佈公明黨與創價學會分離,雙方成員不得互相兼任職務,而“王佛冥合”這一極具宗教氣息的語言也從公明黨綱領中抹去,創價學會只作為“後援團體”存在於公明黨的支持者序列中。
應該説,公明黨的成功讓很多宗教團體看到了積極介入政治的可能性,奧姆真理教也正是在這一背景下想到參加大選,只不過由於對政治過分陌生而慘遭失敗。但在當下的日本,另一重要的新興宗教“幸福之科學”(1986年成立)也在2009年結成“幸福實現黨”,積極參與到日本政治之中。
在中國人看來,日本的大量“新興宗教”都有“邪教”之嫌,但由於日本宗教政策非常寬鬆、加之大量宗教與現實政治捆綁在一起,很少有人敢於直接以“邪教”來批評任何一個宗教(哪怕是奧姆真理教)。這一方面體現出日本宗教政策的自由,但另一層面上也不禁讓人擔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