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不是藥神我不清楚,但你似乎不懂經濟學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28999-2018-07-10 22:09
《我不是藥神》上映之後,興起了一股幫醫藥公司説話,貶損政府藥物監督管理的聲音。對此,公眾號作者餘晟就發表了自己的觀點。轉過來和大家分享。
作者:餘晟(公眾號:餘晟以為)
《我不是藥神》火了,我還沒看,所以沒什麼發言權。但關於“藥價為什麼這麼高”的討論,我已經看到了。
討論起藥價,最常見的問題就是“藥價為什麼這麼貴”。不過馬上就會有人苦口婆心(也振振有辭)地告訴你:新藥研發很貴,藥的定價權在藥廠,既然藥廠投入了那麼多錢研發,當然應該想賣多少錢就賣多少錢。
如果你繼續問:那麼藥廠少賺一點點也不可以嗎?他們也會立刻回答:不可以,如果我自己辛辛苦苦研發新藥,還要被逼着讓利,我肯定沒動力繼續研發新藥了,長此以往,大家都沒好處……
如果你覺得“不太對勁”,那麼其實這還不算,還有更極端的論調:窮人就該死。這種論調還有邏輯支撐:窮不是狀態而是結果——窮不是説明你不努力,而是你沒有創造他人認可的價值,所以你再努力也是無效努力。既然沒有提供足夠多的價值,你的命當然也就沒什麼好可惜的。
這樣的論調,往往要貼上“經濟學”的標籤,這樣的人,往往要打扮成“經濟學家”的模樣。總之,要拉上“經濟學”來給自己背書。
你覺得不對勁嗎?我覺得的確不對勁。平時似乎沒有人敢跳出來高呼“高價無罪”,來斷言“窮人該死”。“經濟學”有什麼勇氣、什麼魔力,能夠顛倒認知,能夠讓人這麼理直氣壯呢?

仔細想想,支撐這種這種説法的邏輯也很簡單,無非是“拜市場教”:市場是最公平的,你的勞動只有通過市場被消費者認可,你才能有所收穫。照這麼説似乎沒什麼問題,但“窮人該死”似乎就説不通。問題在哪呢?
雖然“市場失靈”的現象並不少,但鑑於這個名詞容易引起市場原教旨主義者的糾纏,所以我在這裏不提“市場失靈”,具體列出幾方面原因。
第一,市場本身不是信息完備的。
任何市場都不能保證信息充分流通——迄今為止,還沒有哪位靠譜的經濟學家證明“市場總是信息充分的”。所以也許你想買,但暫時還沒聯繫上賣家,你想賣,但買家還沒出現,總之,市場價格或許能反映當前現狀,但不能完全決定你的未來。現在看起來辛苦勞作卻沒什麼價值的窮人,沒準找到了識貨的買家就瞬間變成大富翁呢,如果他“該死”了,這些可能就都不存在了。
第二,人的一生充滿各種可能,其價值不能單純以此刻的市場價格來衡量。
梵高、瞎子阿炳之類的人,生前並沒有得到太高的認可,當時的人或許真的不在乎他們的作品,但他們的作品留下來,給了我們無窮美的享受。如果他們不是窮困潦倒,如果他們生前得到更多的資助、更多的肯定,也許今天我們能享受到的美會更多。如果他們早早“該死”了,我們的世界會灰暗很多。
第三,“理性人”的假設忽略了極端情況。
市場要有效,經濟學要運轉,都離不開“理性人”的假設。但是人並非時刻都能保持理性,絕望之下劍走偏鋒的情況也常有發生。有希望活下去卻只能望天價藥而興嘆,就可能去偷去搶,因為沒錢還被説成“該死”,採取極端行為的可能性就更大。
“自由市場”的擁躉們常説“要看到看得見的,也要看見看不見的”,但他們似乎都沒有看見這種極端情況的可能性。

説完了“窮人該死”,再回來看“藥企想賣多少錢就能賣多少錢,誰也管不着”的論調,似乎也有點不對勁。怎麼不對勁法?我想到之前看過的美劇《硅谷》裏的一段情節:“魔笛手(Pied Piper)”的小團隊掙扎在生死線上,正需要支援,投資人忽然前來興師問罪,原來因為項目不被資本市場看好,估值下降,投資人做不成“十億美元富翁(billionaire)”了,現在身價“竟然”掉到了9億9900萬。
編劇安排這個情節,肯定不是為了告訴我們經濟學道理,而是要通過對比製造荒誕。因為同樣的錢,對富人和窮人來説價值截然不同。
估值減少100萬,對富人來説可能丟掉的只是“十億美元富翁”的名頭,對艱苦創業的團隊來説,則意味着一羣人的生計。孰輕孰重,用常理就可以判斷。
看到這裏,大概有人要説了:你這就是劫富濟貧,最終就是一致貧困。坦白説,我覺得“劫”字把路完全帶歪了。藥企投入大當然是事實,企業一門心思想多賺錢也是本性。
但是少賺一點,多救活一些患者行不行?如果行,考慮到藥企和患者的能量差異巨大,是不是隻能乞求藥企良心發作,還是可以依靠其它的力量?如果可以依靠外部力量,應該藉助哪些外部力量,介入到什麼程度,才可以既不過分挫傷藥企的積極性,又能救活更多的人?
如果不是定性而是定量分析,就會發現這是個值得研究的複雜問題,而且它確實也引發了無數討論和探索(醫學雜誌《新英格蘭》上的一篇文章寫道:或許我們可以尋找一種雙贏)。看看新聞就知道,不少國家的政府都有辦法干預“過高的藥價”,並沒有見到藥廠因此倒閉。
這充分説明,“藥企一旦不能自由定價,就沒有動力研發新藥”的説法太過簡單和理想,甚至可以説,它完全不像科學理論,更像是高級形式的過家家。
一聽見“藥價高”,就義憤填膺“要維護自由定價權”,因為“否則藥企就沒有動力研發新藥”。全然不去分析藥價是如何變高的、有哪些因素在起作用,也不顧媒體(還是Science這樣的權威媒體)報道的“製藥企業和FDA勾結”的黑幕,更不知道有些“藥價高”研究本身就是藥廠贊助的,只顧維護自己口含天憲的姿態。

這種分析邏輯更像是過家家,因為它完全不顧現實世界如何複雜,只醉心於“一聽搖鈴鐺就流口水”的條件反射。
不過放眼望去,這樣條件反射式的分析還真不少呢,一聽到工人維權就説會影響經濟效率最終吃虧的還是工人自己,這樣的論調你沒聽過嗎?
為什麼我會這麼説?這是慘痛反思,現身説法。我十多年前也着了這種“經濟學”的魔,以為無論世事如何變化,背後的規律就那麼幾條,“供給—需求”的簡單模型可以橫掃一切。
這套“學説”還有個著名神話就是“法定最低工資反而會讓窮人失業”,邏輯很簡單:市場自己會達到均衡,政府法定最低工資,老闆就不會僱傭那些創造價值低的人了,而他們本來願意接受更低工資的。並且我深信,這就是“真實世界的經濟學”。
多看看真實世界卻發現完全不是如此。
有不少報道説,珠三角的不少“血汗工廠”,在法定了最低工資標準之後,老闆選擇“咬牙堅持”而沒有裁員。當然你可以説,如果最低工資標準定得太高,老闆確實可能裁員甚至關門。但種種現象告訴我們,這種問題應當定量而非定性分析,什麼是“太高“應該有更細緻的分析,分析理論也應當接受事實的檢驗。
而所謂“法律一旦確定最低工資標準,就是好心辦壞事,工人就要失業”的邏輯,簡單粗暴到了幾乎完全脱離現實。尤其是聯想到勞資雙方不對等的地位,效果就更明顯,不少時候它只是強制讓老闆不賺那麼多錢,卻讓工人的生活水平提高了——這反過來又會拉動消費(今年四月布隆伯格商業週刊上Noah Smith引用多篇實證研究説明,因為勞資雙方的市場地位不對等,簡單的供給—需求模型並不適用,而適度抬高最低工資標準非但不會提升失業率,反而有助於降低失業率)。
後來我又花力氣讀了些正經的經濟學資料,發現**“最低工資標準是否會造福勞動者”的問題遠不是我們想的那麼簡單。它涉及到市場的信息流動速度等多個變量,因果鏈條也遠不止一個環節**,無論是從變量個數,還是數學模型上,都有許多值得討論的地方。
換句話説,誰也不能否認“過份提高最低工資標準會導致工人失業”,但“如何合理設定最低工作標準,能達到帕累托最優”卻是一個值得研究的複雜問題,不是三兩句話、一兩篇小文章能説清楚的。否則,就無法解釋為什麼幾乎所有歐美國家都有法定最低工資,難道大家都失去理性了嗎?

不可否認,這種“經濟學”當然有價值,在我完全不懂經濟學的時候,它告訴我們“看問題要看全面,好心可能辦壞事”,這是好事。但經濟學的世界不是就此打止了:好心究竟會不會辦壞事,多大的好心會半多大的壞事,邏輯的鏈條究竟有多長,熱鬧的“經濟學”卻沒有告訴我們。
即便退一萬步説,“一旦設定法定最低工資標準,就會好心辦壞事,工人就會失業”的邏輯也被各種事實和模型駁斥好幾輪了,死守着“經濟學”的簡單邏輯,對新事實、新模型不聞不問,這種姿態倒真應了那句古詩: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我自己也曾毫不畏懼各種複雜問題,故弄玄虛地搞搞“經濟學分析”,坦然無視任何模型和公式,還相當滿足並且自鳴得意。如今每次想到這些,我都感到羞愧不已,都遺憾當時沒有人來點醒自己。如果早點被人點醒,早點了解經濟學的複雜,肯定會少鬧很多笑話,多學點真知識。
就像我如今做軟件開發,如果有人根本不理睬問題的具體情境,不看數據指標,不做詳細設計,來回來去只懂念兩句經:“速度慢了加緩存,格式不對包一層。”我的回答也只有兩句:“出去,哪兒涼快上哪兒待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