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淚與悲涼:《大話西遊》終極解讀_風聞
李乐石-解释世界,改造世界,发现并面对新世界。2018-07-11 22:38
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行走與歌唱”
作者:李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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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話西遊》是一部卓越的喜劇,也是卓越的悲劇,但更是卓越的正劇——它從佛法的視野出發,討論了一個最嚴肅深刻的問題:人生到底有沒有可以把握得住的意義。
《大話西遊》討論了愛恨,但超越了愛恨;討論了生死,但超越了生死。
如果你沒看過《大話西遊》,一定要看,你不該錯過這個時代最偉大的電影;如果你看不懂《大話西遊》,可能是因為你還沒有開始省思人生。
引言

極少有一部電影能像《大話西遊》一樣,在文化市場已經並不匱乏的時代背景下,受到一代青年的追捧。鐵桿的“大話迷”在構成上以1990年代中後期至新世紀之初這一時段內的大學生(尤其是男生)為主,他們對《大話西遊》的熱情創造了一個文化現象。
《大話西遊》已成經典。但它不是通常意義上的經典,它與主流表達方式的區隔讓它難以獲得正統的認可,它的惡搞也將一部分人排斥在門外,使得這些人無法接受它。
《大話西遊》的內涵豐富,每個人理解的角度與層次都可能不同,由此帶來各種各樣的闡發。當我還是個大學生的時候,在北大聽過一場關於《大話西遊》的講座,那位年輕女教師説,至尊寶對愛情忠貞,代表了現代工業文明,而牛魔王認為“男人嘛,有三妻四妾很平常”,所以是農業文明的代表。回想起這樣的“解讀”,覺得好笑,這個例子表明,對《大話西遊》的闡釋可以豐富到什麼樣的程度,可以離譜到什麼樣的程度。
我也是諸多“大話迷”中的一個。我看電影不多,但我斗膽以為,《大話西遊》是最獨特的,最深刻的一部,而且永遠不會被超越。
我所看過的他人的解讀,都沒有能夠將《大話西遊》的最深層涵義揭示出來的。對“他好像條狗啊”這句話的闡發幾乎成了《大話西遊》研究的“最高水平”,説什麼《大話西遊》的主題是一個男人的成長。

這麼説的人,根本沒有看懂《大話西遊》。“他好像條狗啊”只是普通的一句台詞,並無深意。這就好比,星爺電影中有句罵人的話,“去你媽的大西瓜”,粵語中有以水果罵人的習慣性説法,但“去你媽的大西瓜”和“去你媽的大榴蓮”並無區別,都可以,只是星爺説了大西瓜。“他好像條狗啊”這句台詞也是同樣道理,説“他好像頭豬啊”也行,只是星爺説的是狗。
更多的人津津樂道“如果一定要給這段感情加上個期限,我希望是一萬年”那段話。其實,這也只是一句與主旨沒多大關係的普通台詞。《大話西遊》不是一部愛情電影,它是反愛情的。
我得把我對《大話西遊》的理解完整地寫出來了。真正看懂了《大話西遊》的,大概只有我了吧,所以,這是我的責任。我把這一篇解讀,獻給被《大話西遊》深深影響過的一代人,也獻給我自己的青春。
我也在此向所有人推薦,如果你還沒看過《大話西遊》,一定要好好看幾遍。如果覺得它太鬧了就不想看,那麼你真地錯過了很多。
一層一層剝開它的心
《大話西遊》之所以少有人真正看懂,是由其自身特點造成的,影片本身包含了太多妨礙理解的因素。

第一,它的故事情節和人物關係太複雜,在敍事上採取了大倒敍的結構,想搞懂情節就不是件容易的事,至少需要認真地看上幾遍。影片還分成了上下兩部,把兩部一起連起來完整地看完就不容易。
第二,它表達的每一層的涵義都充當着更深一層涵義的“保護色”,需要反覆觀看、仔細分析才能剝離出更多含義。每個初看《大話西遊》的人都是從笑開始的,情緒會被一個又一個的“包袱”帶着走,從頭笑到尾,只有看多了,對笑料產生一定的“免疫”後,其悲劇的一面才會凸顯出來。所以,對有些人而言,《大話西遊》始終只是個鬧哄哄的喜劇片。
第三,**《大話西遊》的精神指向超出一般文藝作品的高度,它以佛教精神討論人生的終極意義。它講述的是一個愛與恨的故事,但在思想上超越了愛與恨;它討論的是人生意義這一根本的哲學命題,卻否定了人生的價值。**這一層是需要在對其悲劇性的一面也產生“免疫”之後才能看到的。
我個人對《大話西遊》的理解正是循着這樣的路徑展開的。起初看,它是喜劇,笑得不行;繼而,覺得它是悲劇,悽美的愛情故事讓人傷感;進而,又看出了它超越悲劇的味道。有幾次,伴着片尾曲《一生所愛》,看着孫悟空向沙漠深處走遠,感到徹骨的悲涼、深深的絕望以及對人生意義的懷疑,枯坐半晌,緩不過神來。
讀到深處,才會明瞭,悲涼才是《大話西遊》的底色。
再後來,竟又多出了一重“境界”,就是看得太多,沒感覺了,電影在眼中成了赤裸裸的僅供分析的文本。關注的方向轉向了尋找片中的小bug,以此為樂,比如紫霞初遇至尊寶,在他的腳底板下印下了三顆痣。在第一部的結尾,紫霞説的是,“就像我的騾子一樣給你蓋個章”,但該鏡頭在第二部的開頭再次出現時,紫霞的話變成了“就像我的驢子一樣給你蓋個章”。字幕都是“騾子”,但配音兩次説得不一樣。

像一句歌詞唱的那樣,要理解《大話西遊》,就得一層一層剝開它的心,一步一步深入下去。
年輕人喜歡《大話西遊》,首先是因為它是一部卓越的喜劇。每一個喜歡《大話西遊》的人都是從第一重境界開始的,即大笑。
《大話西遊》的搞笑是通過解構、顛覆等形式來完成的。有些學者把“後現代解構主義”的名詞用在它身上,我覺得並不合適,恰當的還是“無厘頭”這個詞。
在表面上,《大話西遊》和周星馳的其他電影沒有什麼區別,都使用了惡搞的表達方式。**它顛倒一切能夠顛倒的東西,調侃一切能夠調侃的東西。**有一個場景,至尊寶獨自在房中洗腳,他從洗腳盤中擰出一條抹布,擦了擦嘴角,然後把抹布蒙在臉上,陷入酣眠。這是對觀眾的一個小小的冒犯,挑戰了慣常的生活邏輯,讓人感到些許的不適,卻又無可奈何。

它還盡其所能地冒犯人們習以為常的社會規範,在“無厘頭”的世界裏,不正常才是正常的。例如,至尊寶是一個匪幫的老大,江湖社會中最高的價值不過是“義”和“勇”,但影片一開始,至尊寶因為被七傷拳所傷變了鬥雞眼,他為此責備二當家,“那天要不是你在我面前突然縮頭,我會被別人打中鼻子?”二當家則辯稱,“幫主啊,我當時是嚇得跪下來嘛。”在這段對話中,“義”和“勇”都被消解了。
搞笑的部分是大家最為熟知的,沒有必要過多的重複。這是周星馳電影的一貫風格,它以打破常規的方式來呈現生活,以冒犯觀眾的方式來製造幽默。
但《大話西遊》的喜劇一面做得實在是太出色了,這才引得人反覆觀看,然後才有可能從影片中看到更多。
其次,年輕人喜歡《大話西遊》,是因為它講述的是一個悽美的愛情悲劇。
**《大話西遊》中的愛情排除了社會性的因素,發生在不受階級、家庭、正邪陣營等條條框框所羈絆的自由的個體之間,愛情顯得更純粹,愛情的悲劇性也就顯得更純粹。**這很對年輕人的胃口。

也許,這個愛情悲劇的最動人之處在於,紫霞太漂亮了,她不僅漂亮,還俏皮可愛,有點小蠻橫,而且對愛情奮不顧身,“就像飛蛾一樣,明知道會受傷,還是會撲到火上,飛蛾就是這麼傻”。作為文藝形象的紫霞,是升級版的黃蓉,是一代男青年心中當之無愧的女神。
悲劇,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毀滅了給人看。這樣美好的女子,這樣美好的情懷,終究要玉殞香消,怎不令人肝腸寸斷?“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踩着七色的雲彩來娶我,我猜中了開頭,卻猜不着這結局。”紫霞説完這最後的話,便飄向浩茫的宇宙,化為塵煙;金箍在孫悟空的頭上越箍越緊,他只能看着紫霞死去,卻無能為力,萬般滋味化為一聲絕望的哀嚎。這是這樣撕心裂肺的哀嚎啊!

但,這仍是表面。接下來,讓我們走進《大話西遊》的精神實質。
人能否認識自己?
有的研究者這樣解讀《大話西遊》:它解構了一切,唯獨沒有解構愛情。
是這樣的嗎?
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很多“大話迷”會套用《大話西遊》裏的句式反問。
的確不是這樣的。這種解讀仍然是隻看到了電影的前兩層:作為無厘頭喜劇的第一層,和作為愛情悲劇的第二層。在這兩層之外,影片還表達了更深一層的意思,那就是對愛情的超越,更確切地説,是對人的塵世生活的意義的超越。
《大話西遊》的主人公至尊寶是孫悟空轉世到人間的化身,這是玉皇大帝的安排。之所以有這樣的安排,是因為孫悟空頑劣成性,要謀害師父,受到觀音的懲罰,唐僧自願“一命賠一命”,用自己的死換取了孫悟空一次轉世重生的機會,讓他有機會體驗人間百味,以便能得大徹大悟。所以,影片表面上講的是愛情故事,但立足點並不在愛情,它只是借人們喜聞樂見的愛情故事來譬喻人生,借對愛情的認識來討論人生的終極意義。愛情故事只是影片的殼,而不是它的核。
我是誰?我從哪裏來?要向何處去?人生的意義是什麼?或者説,人生是有意義的嗎?這是根本性的哲學問題,對這樣問題的回答關乎人生存在於世上的根基是否牢固。如果人生是沒有意義的,或者人生的意義是無從把握的,那麼人的生存本身就被否定了。
對人生意義的把握有賴於人的認知能力,首先是正確認識自己的能力。那麼人能否認識自己呢?很多哲學家是對這個問題持懷疑態度的。因為對人的理性能力有懷疑,才需要藉助超驗性的力量來構築人生的意義。對佛教而言,這個力量當然來自佛法。
《大話西遊》的深層主旨是借佛教的哲學觀點來探討人能否認識自己,探討人生的意義,並給出了否定的答案。於是,按照影片的故事邏輯,在認識到人連自己都無法認識的時候,人生的意義就鬆動了,或者説,人生的意義就轉而變成了對人生的超越,去尋找更堅實的彼岸。這就是孫悟空為什麼會自願帶上金箍,“一心皈依我佛”。
這個道理,影片是通過至尊寶與兩個女人的愛情糾葛闡釋的,一個是白晶晶,一個是紫霞。

遇到白晶晶時,至尊寶在五嶽山當山賊,他對白晶晶可謂一見鍾情,心裏撲通撲通地亂跳。但這個一見鍾情其實是可疑的,影片借一個嘍囉的口埋下了伏筆:“幫主,品味太差了吧?”至尊寶則回答説:“各有所好,哼哼。”
至尊寶展開了對白晶晶的追求。但兩人的愛情之路不是一帆風順的,因為其中摻雜了一些功利性的因素和輪迴中的因果。白晶晶到五嶽山,原是為了等唐三藏出現,吃一口唐僧肉,以求長生不老,所以她對至尊寶釋放的秋波原本就目的不純;至尊寶還讓她想起了500年前孫悟空給她的情傷。
相比之下,至尊寶對白晶晶的感情要單純一些,但在知道她是妖怪之後,對人妖之別的戒備也壓倒了感情,配合菩提老祖捉妖。然而,“突然間殺出了一個牛魔王”,敵我關係逆轉,在一番拼殺之後,二人逃到了一個斷崖頂上。
這時他們彼此之間已經有了共歷生死的情誼。斷崖頂上,白晶晶身負重傷,心理脆弱,於是才有了斷巖頂上“感情爆發”的時刻。這是至尊寶和白晶晶之間雙向愛情關係的正式確立。需要注意,白晶晶是把至尊寶當做了心上人孫悟空的替代品,在夢中説“我找到了一個很像你的人”,而至尊寶也在心下狐疑,想着“她不是妖精該有多好”。管這種愛情模式叫做日久生情也好,叫做湊合也好,總之並不符合文藝作品所要求的純美境界。
接下來,波瀾又起,白晶晶誤會至尊寶和她的師姐蜘蛛精生下了一個孩子,憤而自殺——她用了500年才走出跟孫悟空的情傷,接納了一個像孫悟空的人,禁不起接踵而至的背叛。至尊寶為了救白晶晶,使用了能讓時光倒流的月光寶盒在時空中穿梭,又是幾經周折,都沒有成功,最後一次,“月光寶盒發生故障,啾地一聲回到了500年前”。
在500年前,至尊寶卷入了新的經歷,但他一直念念不忘要去救他的娘子,一直自我強化着他是愛白晶晶的這個想法。在他們的愛情模式下,至尊寶對白晶晶的牽掛更多地是一種責任感的體現,這是存在於理智層面的愛。
此外,**至尊寶自我強化他對白晶晶的愛,也有道德化的色彩,即通過忠於白晶晶,一方面在他人面前塑造一個對愛情忠貞的形象,一方面也藉以自我安慰和自我暗示,他是個有道德原則的高尚的人。**受傷進入菩提洞後,當菩提告訴他,他在昏睡中叫了白晶晶的名字98次,至尊寶微微一笑説,晶晶是我娘子,臉上是一副得意的神情。

在月光寶盒發生故障,誤打誤撞回到500年前之後,至尊寶遇到了紫霞,那個給他“三顆痣”的人。這也是定好了的,是無法抗拒的命運。遇到紫霞之後,至尊寶就不再是至尊寶了,變成了“託世孫悟空”。但至尊寶主觀上是抗拒的,他一心想去救他娘子白晶晶,他只想當至尊寶。
紫霞是仙,她和青霞兩姐妹原是如來駕前的纏繞在一起的燈芯。她出走天界,是為了追求自由,追求愛情,她放出話,誰能拔出她的紫青寶劍,誰就是她的如意郎君。所以,當至尊寶無意之中拔出了紫青寶劍,紫霞就認定他了。

紫霞對愛情為什麼設定了這樣一個奇怪的標準?沒有理由,沒有解釋,唯一解釋是“天意”。她愛上至尊寶有什麼其他的目的嗎?也沒有。
其實,至尊寶對紫霞的愛發生得更早。當時二人相遇不久,至尊寶前一天晚上被和紫霞共用同一肉身中的青霞打了,紫霞給他解釋,那個人不是她,為了讓至尊寶相信,她提議把兩個人的手綁在一起,並笑着對至尊寶眨了一下眼。這對當時的紫霞而言,可能只是個無意識的動作,但正是這一笑一眨眼,擊中了至尊寶的心,他瞪大了眼睛,神色呆滯地別過頭去。

愛的種子就在那一刻被種在至尊寶的心裏。
**這是真正的愛情,這一切的情節安排都是為了凸顯這一段愛情的純粹性。**真正的愛情一定要沒有理由,沒有原因,否則就不是真愛。
這兩段感情的這種區別,不應放到影片自身的邏輯裏去看,而要以一般文藝作品的創作規律來理解。因為,《大話西遊》重點不在於愛情,而是借愛情故事的虛構,借對人是否能搞得清楚愛是什麼、愛的是誰這個問題,來討論另一個更深層的問題:人,到底有沒有能力真正認識自己?進而,人生究竟有沒有常駐的意義值得流連?
那麼,怎麼樣才算認識了自己呢?**在探討人的本質和人對自己本性的認識這個問題上,《大話西遊》在頭腦和心之間構建起了一組對立關係,也就是頭腦中的理性和道德自律的一面與內心非理性的、情感的一面的對立,而且假定,心才代表人的最真實的那一面。**於是,當紫霞和白晶晶想弄清楚至尊寶的真實想法時,分別選擇了鑽進入至尊寶的身體,直接拷問他的長得像個椰子又“永遠不會説謊”的心。

這也可以借用弗洛伊德的“本我”和“自我”的範疇來理解,相對於“本我”的心所代表的才是真實的自己,而經由理性達到的自我意識,即“自我”,並不是真的自己。二者可以是統一的,也可以是分裂的。
**在理智與內心情感的二元對立關係中,人能否自我認識的命題就切換為:理智是否能夠準確地認識內心。**人是否認識了自己,就表現為二者是統一的還是分裂的。對至尊寶來説,他能否認識自己,表現為他是否有能力認清自己的心,是否能夠搞得明白,他到底愛的是誰。
至尊寶自稱是個“有理性的人”。在五嶽山時,當二當家的告訴他有妖怪出沒,他極為不屑地説,“像我這麼有理性的人,怎麼會相信這麼無稽的事情呢?”**他對理智有自信,也依據理智行事,相信愛一個人是需要理由的。**表現在愛情上,他是以理智的態度對待和白晶晶的愛情關係的,把它當作既成事實,當成自己作為男人應當承擔的責任的一部分,當做一個有道德感的人應盡的使命,歷經艱難也不忘要回去把白晶晶從劍下救下來。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白晶晶,包括欺騙紫霞的感情。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他的心與理智是保持一致的。紫霞在集市上對他表白後,至尊寶敷衍紫霞,聲稱先要拿回月光寶盒,回去跟白晶晶解釋清楚,再跟紫霞遠走高飛。為了驗證至尊寶的話,紫霞進入他的身體,直接向他的心發問,“他跟他娘子是不是很恩愛啊”。

前面已經説過,早在紫霞向他表白之前,愛的種子已經在他的心裏種下了,但當時還沒有發芽。也可以説,那個時候,至尊寶對白晶晶還沒有“變心”,在心裏還是愛着白晶晶的。這一點影片沒有直接交代,但可以根據情節判斷出來,紫霞在得到“椰子”的回答後,很落寞,在茫茫大漠上,紫霞離開至尊寶,一個人走了。

但是愛的種子一旦在內心種下,便自發地生長,這不是理智可以控制的,就好比大腦不能控制心臟的跳動。一開始,至尊寶的頭腦可能對此並無察覺,他依舊為尋找白晶晶而努力,也在口頭上不斷地宣示對白晶晶的愛,反覆對別人説“我很愛我娘子”。甚至,在牛魔王的地盤上,他為了讓紫霞幫他拿回月光寶盒去找白晶晶,又一次欺騙了紫霞的感情。
然而,**內心變化到了一定的程度,與理智的分裂就出現了。到了這時,宣示對白晶晶的愛就變成了對理性認識的強化,成了對自己的暗示,是自己欺騙自己,是不服輸——我這麼有理性的人,怎麼能搞不清楚我自己想要什麼呢?**至尊寶堅持要用自己的理智控制真實的內心。
至尊寶遇到了500年前的白晶晶,他向白晶晶描述了一路尋找她的艱苦,傾訴了對她的思念,並提出要和白晶晶結婚:“晶晶,再看到你太好了”,“看到你我不用再回去了,我們成親”。
至尊寶在這麼説的時候,已經純然是假話了,因為這個時候在他的心裏已經只有紫霞,而且菩提已經告訴他了,前一天晚上,他在昏睡中叫了紫霞的名字784次,叫晶晶則只有98次。
這樣的假話也許還騙得了他自己,但騙不了白晶晶,面對仍然懷疑的白晶晶,至尊寶説,“我知道你心裏一定有懷疑,如果我可以把心掏出來給你看,你就知道我根本沒有騙你。”這對白晶晶來説“很簡單”,他鑽進了至尊寶的身體,直接去問他的心了。

心是誠實的,坦白了有一個女孩來過。白晶晶向至尊寶的心提出了兩個問題,第一個是“他剛剛説的話是不是真的”,第二個是“他最喜歡的人是不是我”。
心的回答,影片中都沒有交代,但仍然可以推斷出來。對第一個問題,即至尊寶剛剛的傾訴是不是真的,心給出的是肯定的回答,至尊寶確實是那麼想的,至少他自以為是那樣想的。但對第二個問題,至尊寶的心給出了否定的回答,還給白晶晶看了紫霞留下的那顆眼淚。
這就是為什麼白晶晶先是答應跟至尊寶成親(她知道至尊寶在理智上愛着她),但在成親的當天又離開了(至尊寶的心已經另有所屬),這是白晶晶的掙扎。白晶晶臨走時留下了一封信,告訴至尊寶,“你的良心告訴我,你最愛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女人。當我見到她在你的良心裏面留下的東西之後,我覺得,你經過這500年,回來要找的不是我,而是她。你我都要相信,這是天意,也是傳説中的緣分。”
對內心的變化過程,至尊寶到底知不知道呢?可能不知道,也可能有所意識,但只當是瞬間閃現的念頭,沒有在意。當菩提第一次告訴他,他在昏睡中喊了紫霞的名字784次時,至尊寶的表情是錯愕的。他的心竟變成了這樣,他不認識自己了!

但是,當白晶晶出現在他面前,他還是提出要跟白晶晶成親,這顯然是在遵從理智的引導,而不是遵從內心了。
之後,當菩提告訴他,他又在睡夢裏喊了紫霞的名字785次,比上次又多了一次,他的表情不再是錯愕,而是茫然。這個時候,至尊寶不得不開始認真面對理智與內心的分裂了。

其就在準備和白晶晶成親的時候,至尊寶夢到了紫霞,在夢中他告訴紫霞,“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騙你”。在夢中,他的理智仍然在起作用。雖然不得不面對理智與內心的分裂,但他還不服輸,還在嘴硬,當菩提問紫霞對他意味着什麼,他憤怒地辯白,“紫霞只不過是一個我認識的人,我以前説過一個謊話騙她,現在只不過心裏有點內疚而已。我越來越討厭她了。我明天就要結婚了,你要怎樣啊?”
正是在這個時候,他和菩提進行那個著名的辯論:愛一個人需要理由嗎?不需要嗎?需要嗎?不需要嗎?需要嗎?……
這是至尊寶最後的掙扎,他還是不能面對他竟然無法控制自己、認識自己的事實。
回頭是岸
約定好的成親之日到了,白晶晶走了,所有為了白晶晶而做的一切都成了一場空。但這時,至尊寶不再緊張了,也不再掙扎了,他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結果,沒有絲毫波瀾。白晶晶的離去與其説是打擊,不如説是解脱,理智與內心的緊張消除了。
但他得面對更殘酷的現實,如果他愛的根本不是白晶晶,那麼一切為了尋找和解救白晶晶的努力的意義何在呢?如此南轅北轍的人生豈不是成了一個笑話?

愛一個人到底需不需要理由?答案應該是,不需要。對此,至尊寶嘴上雖不承認,其實也是認可了的。
如果有一件事,連理由都不需要,那就不是能不能認識的問題了,而是人憑藉理智根本無法認識。如果你已經理解《大話西遊》是在以愛情譬喻人生,就得接受這樣的結論:人生本就是無法認識的事情。
白晶晶離去後,至尊寶成了一隻泄氣的皮球。隨着理智和內心的緊張消失,二者對立存在的結構性關係也崩塌了,也就是説,人生的構成崩塌了。他放棄了認識自己的努力,他不得不承認,生,原是不可知的東西,也就成了不值得貪戀的東西。
他終於明白了唐僧絮絮叨叨地跟他講的那個道理:生亦何哀,死亦何苦。他知道,得回去跟唐僧同唱那首歌了。

與此同時,紫霞,那個他真正愛的女人,正在被迫和牛魔王舉行婚禮。至尊寶是否有另外一種選擇,即直面自己的內心,承認愛的是紫霞,重建理智與心的統一關係,進而重建人生的根基?不能,因為作為凡人的至尊寶是沒有能力救出紫霞的,有能力救紫霞的,只能是齊天大聖孫悟空,他要變回孫悟空,就得放棄人世間的一切情慾。
就是這樣殘酷,“這是天意,也是傳説中的緣分”。
**至尊寶根本也不想做這樣的掙扎了。通過這些經歷,他已經大徹大悟了。**白晶晶走後,蜘蛛精來了,她在追殺她的師妹。至尊寶想起了這對冤家前後500年間的糾葛,他感到了困惑,“有那麼大仇嗎?這麼多年了,你還不肯放過你師妹?”
**他這時已經不再困惑人生中的具體的事了,而是困惑於人對本不可知的人生的執著,人生都不值得執著,何苦還要執著於仇恨?何必還要執着於情愛?至尊寶放下了對人生的執著,認識到執著本身就是苦了。**他得接受他的宿命,帶上金箍,變回法力無邊的齊天大聖,保護唐僧西天取經,用經書度化世人虛妄的痴念。

他還有一個牽掛,他想真正看清自己。看一眼自己的心,看看紫霞在他心裏留下了什麼東西,就是看清自己。面對蜘蛛精的劍鋒,那個曾經貪生怕死為了保命可以隨時跪倒求饒的至尊寶坦然地敞開了胸膛,他拜託蜘蛛精下手快點,把他的心挖出來,在死前給他看看。
作為凡人的至尊寶死了,臨時之時他終於看到了自己的心,也看到了紫霞留在他心裏的東西——一滴眼淚。

只有通過死去,才能認清自己。換句話説,只有否定人生,才能認識人生。
這是多麼痛的領悟!
堅實的在彼岸
説《大話西遊》沒有解構愛情,也有一定的道理。至尊寶臨時之際還記掛着紫霞留在他心裏的東西;帶上金箍之前,孫悟空遺憾錯過了紫霞的愛;他也為紫霞的死痛苦萬分。
影片沒有否定愛情的美好,可是它解構了人生,解構了塵世生活,那麼,愛情向何處附着呢?這是釜底抽薪之舉。
人們都談論《大話西遊》的解構,卻忽視了它建構的一面。至尊寶為什麼無法認清自己呢?因為他一直用肉眼看世界,用人的有限的理性來思量人生。至尊寶死後對觀音説,在死去的一剎那,他開始用心眼去看這個世界了,原來一切都可以看得那麼清楚。

影片建構的就是“心眼”這個視野,也就是佛法的視野。説人生不可認識,指的是凡夫俗子的肉眼凡胎沒有能力認清人生的意義,但人生又是可以認識的,依佛法的幫助,人生的本質是可以一眼看穿的。
佛教是一種人生哲學,它構建了一套完整的如何看待人生和看待世界的理論體系。佛教對人生的基礎性認識是,人生是苦的,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藴熾盛,人生的苦無處不在,無時不哭,不但今生今世苦,過去和未來也是苦的。芸芸眾生在欲界中輪迴,在無邊的苦海中掙扎。
快樂是不持久的,而且短暫的快樂也只會帶來更多的痛苦。至尊寶對着白晶晶回憶起往事,感慨道,“可惜快樂永遠是短暫的,換來的只是無窮無盡的痛苦和長嘆。”紫霞對孫悟空説,“我只明白一件事,愛一個人是那麼痛苦。”

**佛教另一個著名的論斷是無常。**諸行無常,世界上沒有永恆不變的事物,一切都處在生生不息的因果變化中,一切都是流動的。愛可以是真實的,卻難以永恆,因為心會變。至尊寶當初愛白晶晶是真的,後來愛上了紫霞,當然也是真的。但他對紫霞的愛就是真愛嗎?不,諸行無常,終究這份愛還是會變的。既然如此,那麼愛還有什麼意義?
由諸行無常,到諸法無我。因為一切事物都處在變化中,所以一切事物都是沒有自性的相對存在,都不是具備“我之為我”的屬性的客觀真實的實體。是故,四大皆空,一切皆空。愛情是空,人生亦是空。
空無的人生當然是不可認識的,也是不值得執着的。至尊寶認識到了人生的不可認識性,便是認識到了人生的空的本質。在他獲得了這一認識的時候,他就超越了人生,獲得了佛法的視野。
他否定了生,選擇了死。但死只是塵世生活的終點,並不是終極的終點。恰恰相反,對塵世生活的否定是一個新的起點,是通向擺脱輪迴之苦、走向涅槃寂靜的新起點,是走向代表着終極意義的彼岸的新起點。
佛在彼岸。彼岸即是佛國世界。
大徹大悟了的至尊寶不是選擇了個人的解脱之路,他是法力無邊的齊天大聖,是天選之子,他還有使命,保護唐僧去西天取經。觀音説了,唐僧之所以去取西經,就是指望這邊經書去化解人世間的仇恨。至尊寶悟到了,他不再留戀塵世間的一切,而且擔起了保護唐僧西天取經的重任,把自己的生命融會進一項偉大的事業之中。
於是,他拿起金箍,自己戴到了頭上。

這是對原著最大的顛覆。在《西遊記》中,孫悟空是被騙帶上金箍的,而對於至尊寶,這是他自主的選擇。所以,這也是《大話西遊》對原著最偉大的昇華。
在影片結尾,孫悟空促成了夕陽武士和他的愛人走到了一起,借另一世輪迴的自己和紫霞的相愛彌補了一點遺憾。然後,他隨着唐僧,向遠方走了,直到消失在沙漠中。
他不是不留戀愛,但他必須超越愛,他只能超越愛,他得前往彼岸,去取真經,度化在虛妄中沉浮的眾生。這是他的天命。
再見,愛情!
再見,塵世間的一切情慾!

孫悟空搖搖晃晃的背影,是一個碩大的問號,它迫使觀眾直面漂浮不定的人生的荒謬感,反身思考自己的人生,追問人生的終極意義。無盡的荒涼感和深深的絕望在對塵世生活意義的質疑中悄然生髮。
文章本天成
按照戲劇規律,紫霞之死和孫悟空大戰牛魔王是影片的高潮。從劇情上看,的確如此。但高潮後的最後十分鐘,影片對主題做了進一步昇華。
打死牛魔王之後,孫悟空用月光寶盒穿梭時空,離開險境——不得不説,這裏又是一個明顯的bug,月光寶盒需要月光,但是當時都快撞到太陽了,哪裏有月光?月光寶盒怎麼會起作用呢?無所謂了,當你真的愛一個作品,這樣的bug都會顯得可愛。就像紫霞情到深處,看着倉皇逃竄的至尊寶説,跑都跑得那麼帥,我真幸福。

從衝擊中清醒過來後,孫悟空發現又回到了熟悉的水簾洞。他是怎麼到這裏來的?豬八戒説,“大師兄啊,你都忘記啦?昨天晚上遇到一場大風沙,是你帶我們到這裏來的啦。”然後,一切都變了樣,蒼蠅一樣討人厭的唐僧變得言簡意賅,沒完沒了互掐的豬八戒和沙僧變得互敬互愛。

這是怎麼了?因為討厭師父而要殺師父,因為要殺師父而被觀音所殺,然後轉世為人經歷愛恨情仇,500年穿梭時空歷經艱難……這一切到底發生過沒有?莫非,這一切都是一場夢嗎?
這迫使觀眾自我審視:我的人生是真實的嗎?抑或是處於一個未醒的夢中?
這像極了《蘇菲的世界》一書結尾處的情節設計。《蘇菲的世界》是一本以小説形式講哲學書的通俗著作,全書絕大部分在囉裏囉嗦地複述歷史上著名哲學家們的思想,但臨近結尾,作者筆鋒一轉,告訴讀者,蘇菲和她的老師其實是一位作家筆下的人物。蘇菲當然是作家筆下的人物,可是作者不設計這個情節的話,讀者們不大會往這個方向去想;進而,讀者會意識到,蘇菲是作家筆下的人物,而創作了蘇菲這個人物的作家也是喬斯坦·賈德筆下的一個人物。
這對讀者來説是充滿了驚悚的閲讀體驗,會逼使人反省,我的人生是真實的嗎,我是不是某個人筆下的一個人物?我的人生的自主的嗎,或者我的人生只是在按某個造物主預先寫好的劇本進行的一場演出?
這樣的情節設計要比長篇大論講述哲學更能激發人對哲學的興趣,看別人怎麼討論人生的意義,總是不如反躬自省,開始思考自己的人生為何而活。
如果説沒讀結尾,就等於沒讀《蘇菲的世界》,沒看懂最後十分鐘,也就等於沒有完整地理解《大話西遊》。
必須説,《大話西遊》的情節之複雜,敍事之巧妙,人物之豐滿,表演之精湛,製作之精良,立意之高遠,都令人驚歎,經得住時間的檢驗。從表面上看,《大話西遊》秉持了周星馳電影的一貫風格,但本質上又全然不同於其他周星馳作品。這是一部難以超越的經典,是一部殿堂級的作品,我們的評論界遠遠沒給它以應有的評價。
那麼,這樣的作品是怎麼創作出來的呢?

2001年春,周星馳被請到了北大百年紀念講堂,當時我已經畢業離校了,但也得到機會去了現場。面對熱情的北大學生,星爺對大家如此喜愛《大話西遊》表示驚訝,對各種各樣的理論闡釋更難理解。在他看來,《大話西遊》只是他的一部票房失敗的作品而已。影片的編劇兼導演劉鎮偉也表達類似的看法。周劉二人後來都拍攝過類似題材的電影,眼下,《西遊·伏妖篇》正在放映,星爺又在借西遊話題掙錢了,吃的還是《大話西遊》的老本。但無論從哪個方面,後來的這些作品都完全無法與《大話西遊》相比,讓人難以相信,水平高下如此之懸殊的作品竟是出自相同的作者。
最令人費解之處正在這裏。《大話西遊》是怎麼產生的?那是創作者的夢一場嗎,又或者,我的這番解讀也不過是夢中囈語?
我只能轉向陸游的名句: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這句話更多地適用於寫作、書畫等個體化的創作,從事過類似工作的人都有體驗,時而頭腦裏會有靈光乍現,如果不馬上記下來,就會忘記,或者寫字畫畫時時而會有神來之筆,難以重複。但是,電影是個工業化產品,是一個龐大團隊在數月時間內集體創作的結果,一個人在某個瞬間可以做到的,一個團隊在一個時間段內是如何做到的呢?
我從來不是那麼純粹的唯物主義者和無神論者,《大話西遊》作為一個電影作品的生產過程實則是讓我多了一個證據,去思考些神秘的事物。莫非,真的有佛,他讓星爺等一干人等在一個長時段內進入某種不自知的創作狀態,自覺地充當了佛陀的傳音者?這個過程,對星爺們是不是一場夢,夢醒了,夢境就成了一片已經遠去的模糊,於是自己也理解不了自己的作品?
這恰是影片主旨的戲外註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