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對馬島之鬼》講元日戰爭——它,改變了武士_風聞
没人知道我是谁-何必急着给自己贴标签呢2018-07-11 11:45
本文首發於遊戲時光VGtime 作者 維京猛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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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對馬島之鬼》公佈之前,我想大概沒有太多人對元日戰爭有所瞭解。
這是一段顯得不那麼吸引人的歷史。比起蒙古帝國踏遍世界的偉大征服,比起南宋苦苦支撐艱難抵抗,對於中國人來説,元日戰爭更像是偉大史詩中一個並不重要的註腳。
而對於文化作品來説,這段歷史也並不那麼值得關注。前有平安時代平安京中公卿長歌,後有戰國時代羣雄並起,江户時代的百年承平,大大小小的遊戲作品更多的關注着這些特色更為鮮明的時代。
為何對馬島之鬼選擇了元日戰爭?元日戰爭對於日本歷史來説是怎樣的特殊存在?
《對馬島之鬼》的宣傳片用它令人歎為觀止的畫面表現力一舉抓住了玩家們的眼球。驚歎於武士決鬥於紅葉飛舞之中華美鏡頭的同時,相信不少人的心中有了這樣的疑問。

製作者這樣解釋標題中的“鬼”字的含義——本作想表達的是「武士(人)的轉變」。主角使用以往的戰鬥方式是無法隻身一人對抗蒙古軍的,所以他要改變作戰的方式,即抹去自身的存在,成為令敵人恐懼的「鬼」來打開局面……
同樣的,元日戰爭也是武士的關鍵轉折點。在近代之前日本一共只進行過三場對外戰爭,第一場造就了遣唐使與奈良平安時代的輝煌,第三場葬送了豐臣秀吉的雄心。
而這第二場戰爭,則擊碎又重塑了極度封閉的日本社會中誕生的武士羣體的驕傲,從軍事與精神上改變了整個武士羣體。
這一切要從鎌倉幕府這一蒙古入侵時的政權,也是日本歷史上第一個武士政權説起。
從鄉巴佬到帶刀地主
正專心於滅亡南宋的忽必烈原本是不知道有日本這麼個國家的。
一天,忽必烈手下的一個高麗將軍突然跑來跟忽必烈説道:大王,南宋有一個盟友叫日本,要不要派個使節去跟他們肛一肛道理,讓他們背棄盟友哦不棄暗投明一下啊?
忽必烈大手一揮,準了!於是高麗趕緊派了使節,朝着日本而去。使節途徑對馬島到了九州太宰府裏,把國書遞了上去,千叮萬囑要遞到京都朝廷的手上。國書確實到了京都朝廷的手上,朝廷大人們一看國書全都炸了。
上天眷命大蒙古皇帝奉書日本國王,朕惟自古小國之君…
不用往下看了,公卿們自古貴族世家,自詡大和帝國,天皇更是上古神靈直系血脈,哪裏受得了這等屈辱?宣戰!必須得宣戰!
然而他們説了不算,這天下已經不是王公貴族們的天下了。這高麗使節在日本逗留了很長時間,朝廷的人想説不敢説,真正掌權的人不説,於是他最後什麼回覆也沒得到,連管事的人是誰都不知道就回去了。
如果要用一句話來簡明扼要的形容現在的日本,大概就是:貴族養的狗長大把主人給咬了,踩在主人頭上拉屎拉尿。
起於平安時代的武士原本的地位只是“侍”。與陰陽師等遊戲中營造的風花雪月的平安京形象不同,平安時代的公卿貴族學了唐朝的政治體系,但沒有學去科舉制,於是公卿之間的升職仕途都成了過家家走過場,出身哪個家族什麼血統便連二十年後坐到什麼位置退休都給定了。理所當然的,世家們開始割據原本“班田制”下的公田(即國家授予公民、奴婢的田地)。
世家們倒是賺了個盆滿缽滿,但原本依靠公田所維繫的各地軍團便通通崩潰了。兵沒了,但強盜還在啊?當時整個平安京沒幾個管事的,都忙着給臉上塗白牙齒塗黑的(日本的一種妝容),可想而知民眾過得不會很好。

以我們現在的審美而言,那時候臉塗得死人一樣白,牙齒黑的跟啃了煤一樣的公卿大概是沒辦法往偶像劇裏套的於是盜賊四起,東馬黨西海賊,各地還有蝦夷族的“俘囚”暴動,動不動就打進各地官府,朝廷海陸運輸都快被切斷了。
當時的公卿們大多擁有大片的土地,但除了自己擁有的土地外,還有很多偏遠地區的小地主們為尋求大的勢力庇護而上交部分收成。公卿們便將地方的支配權部分交給了當地的地主換取他們的部分收益,地方的豪族就此誕生。到了軍團制崩潰之後,地方豪族為了維持治安與統治,便將自己的子弟組織成軍,稱為“健兒”。
這便是武士的雛形,實質擁兵割據的地方豪族。
再加上皇族不爭氣,供奉自己的田地被攝政的臣子奪去了大半,竟然養不起皇族的族人,大量皇族子弟被“臣籍降下””剝奪皇籍,發配邊疆。地方豪族們趕緊收來做了女婿兒媳,原本的鄉巴佬們身體裏也開始流淌起了高貴的血脈。
有了槍,有了名頭,剩下的便是去拿到屬於自己的東西了。

平高望 坂東平氏武士集團的締造者 從他的表情你可以看出被開除皇籍白手起家的感覺應該不怎麼樣
相信玩過王國風雲的玩家對“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但我的兒子的兒子還是我的兒子”這句話很熟悉。對於平安時代末期的天皇來説,他比這還要更悽慘一點,因為他説話基本上不怎麼管事了。
在平安朝即將結束之時,説白了就是朝廷勢力內部鬥爭藉助武士之力結果引狼入室,公卿留條命苟延殘喘,而源氏平氏兩家武士豪門爭天下打的你死我活。
守望先鋒裏面的武士叫源氏,所以這場爭鬥的最終結果你懂我意思吧?

笑到最後的源賴朝跑到天皇那裏,不顧滿朝瑟瑟發抖的公卿,要了個“徵夷大將軍”的名頭,逼着天皇下了個行政委託書,走了。
這是武士掌握天下的開始,也是日本歷史上第一個武人治國的政權。
前面的時代都叫什麼?飛鳥,奈良,平安,多有意境啊?這個時代就叫鎌倉,因為將軍府在鎌倉。非常樸實無華,從這個時代的名字就能看出掌權的是羣粗人。
被暴打的內戰帝皇
然而千萬別覺得武人治國就一定能打。
這時的作戰主力被稱為“御家人”,説白了就是效忠於武士頭頭的武士地主,和過去的“健兒”並沒有本質的區別。在武士道尚未清晰的鎌倉時代,開國的源賴朝死去後整個鎌倉幕府的實權掌握在十三名最有權勢的御家人手中。一羣有權有刀有錢有人的御家人,對於將軍的效忠可想而知是十分微妙的,誰也指揮不動誰,於是順理成章的,御家人聯合起來的軍隊只能用一盤散沙來形容。
彼時的日本武士作戰更接近於中世紀早期騎士們的作戰方式,以單個武士為核心,穿着華麗大鎧,攜帶藤弓與太刀,後面跟着幾個十來個被稱為“郎黨”的隨從,在開打之前要先給對面報上家名,然後和對面“一騎討”——先騎馬繞着圈子對射一番。盔甲上插一堆箭射完了往往雙方都沒大事,然後兩個人終於走完了儀式,把太刀給拔出來開始打。
小規模戰鬥沒什麼秩序,打打仗總得有點規矩了吧?是的,確實有,規模大一些的戰場上武士們得分出“一番槍”“二番槍”,最厲害的人才有資格第一個或者第二個喊着自己家名往對面敵陣裏衝。

鎌倉時代的武士形象,與影視作品中常見的武士有着較大的出入
別看什麼史書裏神鬼故事裏寫什麼源平合戰什麼兩源徵功什麼英雄末路寫的酣暢淋漓史詩感爆棚, 武士近六百多年的時間裏一直閉門造車悶着頭打自己的,軍事上從動員到戰術戰備都處於十分落後的境地,這樣落後的作戰方式可以説絕大部分源於日本極度封閉的環境,可以稱得上外敵的只有東北部的蝦夷族。從“徵夷大將軍”這個最高統治者的名頭上便可見一斑——最高統治者用來彰顯自己武勇,強調自己武者身份的名頭,也只不過是對蝦夷族的征伐。
要説當權者真的沒有做點事情也不對,當時的將軍北條時宗在元朝對其外交後一直便在陸陸續續的將御家人遷往九州一代。然而就像上面説的一樣,一盤散沙聚在一起也只是散沙,當蒙古人到來的時候,武士不可一世的狂妄被撕得粉碎。
1274年,忽必烈終於想起來了那個海岸對面不理他的日本,四萬餘蒙古高麗混編部隊登錄了對馬島。

元軍進軍路線
對馬的地頭宗助國太開心了,太平了這麼多年終於有仗打了,半夜點起了八十幾個人便衝着元軍停泊的地方衝了過去。一千多元軍先頭部隊在黑暗裏看不清楚,隨手放了一輪箭,宗主國的人便死的差不多了,逃出去兩個報信的。

宗助國負傷落馬圖
也許因為歷史原因,我們很難將日本代入受害者的身份,但元軍確實做下了難以想象的惡行。攻下對馬島後,元軍衝入島內,把日本大小官員盡皆殺死。接下好幾天裏,蒙古軍在對馬島大肆搶掠殺戮。所有島上的日本男人都被殺掉,女人則被蒙古軍當場反覆強暴,然後以利刃刺穿手掌心,用麻繩穿過手心捆綁起來。再將一個個婦女串在長繩之上,系在戰船的船舷邊,以防逃走。整個對馬島一片哭號,蒙古軍已經習以為常。

圖為蒙古軍正在對馬島強掠女性,懷抱嬰兒者也不放過。中間一士兵已經準備好繩索,正在刺穿女人手掌全部都要捆綁為奴
在之後的交手中,武士們就像挑戰壯漢的兒童一般無力。百道原上的日軍朝着元軍陣地衝鋒,但元軍弓箭射程在兩百米上下,達到當時日軍的兩倍,衝鋒過程中武士死傷慘重。終於接近了陣地的武士們大喊着自己的家名,但並沒有人出來和他們單挑,反倒是扔出了一堆瓶瓶罐罐,在武士的陣列裏炸開,震耳欲聾。元軍騎兵趁勢出擊,將武士軍隊包圍殲滅。



不僅是戰術與遠程武器上的全面落後,哪怕是武士的驕傲,他們手中的太刀,在面對元軍煮過的皮革盔甲之時也顯得有些無力。當時的太刀更多的設計給騎兵使用,多用於對付無甲目標,在劈砍盔甲時太過輕薄的刀片經常碎裂或折斷。儘管在日方的記錄中武士方常有將元軍連人帶刀一齊劈碎的情景,但從之後武士刀形制的迅速發展改變看來,當時的太刀並沒能滿足戰場的需求。


遊戲中更接近後世打刀的刀型。當時的太刀刺擊能力遠低於遊戲中的表現,尤其是第二張圖中輕易貫穿元軍盔甲,讓我當時看到的時候覺得這真是一把好刀 龜縮在太宰府中的武士們絕望地等待着,戰鬥力的絕對差距將他們的驕傲擊得粉碎,元軍攻破城池似乎已經成了註定。然而第二天,武士們發現元軍沒了。
根據元史與高麗史的記載,此時元軍將領發生了相當大的意見分歧,高麗方將領直接先上船走人了。不得已之下,元軍全軍回撤,並在歸途中遇到了風暴,損失一萬三千人。
從地主到守護神
元軍的撤退更多的是自己內部的原因。這本是一場沒有太多計劃的試探性進攻,四萬人用來偵查太多,用來決戰太少,而攻入本土後的戰略計劃,後續兵力一概沒有。作為將領選擇在獲得戰果後選擇撤退也是情理之中。
對於元軍來説,這只不過是又一場的對外戰爭。但對於日本武士來説,蒙古人的到來將他們從自己封閉的世界裏一把扯出,藉着對馬島上無數屍骸的代價,武士們意識到了自己的弱小。
滅亡了南宋後,蒙古人再次到來時,面對他們的是整改過後的御家人軍隊體系,漫長海岸線上的“蒙古防壘”,還有捨棄了“不能夜戰,不能偷襲”迂腐道德的武士。

蒙古防壘遺址,用於防止元軍直接登陸 過程由於篇幅原因按下不表,總而言之,蒙古與日本的第二次對決,武士們勝利了。
第二次元日戰爭中日軍的勝利遠不止是靠着神風那麼簡單。多年的戰備與改革對上元軍臨陣換帥延誤戰機,高麗方造船偷工減料,再加上神風相助,天時地利人和之下,武士們取得了整個歷史上最為光榮的勝利。

第二次元日戰爭中武士夜襲元軍 元日戰爭對於日本的影響遠大於對於元朝的影響。
“文勇弘安之役”是武士光輝的頂點,也是日本這個彈丸之國對於大陸政權的第一次全面勝利,幾百年來一直作為武士信仰與榮光最重要組成部分之一。NHK大河劇《篤姬》中有這樣一個場景:當美國的黑船用大炮將日本大門轟開之時,年幼的篤姬信心滿滿的對老師説:“沒有關係,當年元寇不也攻到了九州嗎,還不是被鎌倉的武士給擊敗了。”
在元日戰爭中,日本武士第一次作為一個整體對外作戰,也是靠着這一戰,武士的形象從“起於草莽的武裝地主”正式昇華為了“日本國民的守護神”。
就像遊戲製作者所説的,《對馬島之鬼》想表達的是「武士(人)的轉變」。使用以往的戰鬥方式是無法隻身一人對抗蒙古軍的,所以他要改變作戰的方式,即抹去自身的存在,成為令敵人恐懼的「鬼」來打開局面。
這也是元日戰爭所帶給武士的。從極端落後的組織體系到統一指揮作戰,從迂腐的單挑作秀到無所不用其極,從名為“武士”的地主到保家衞國的戰士。
為什麼選擇對馬島作為這個遊戲的舞台?我想大抵便是上述的原因吧。
將史書一氣讀來,甚是蕩氣迴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