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回鄉筆記:農村中學為什麼搞不好_風聞
马前卒-马前卒工作室官方账号-万丈高楼平地起,NB社区在这里2018-07-12 1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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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申克的智能機
好幾年沒回故鄉的小縣城,同學聚會,總有人試圖低頭刷微博看微信。大夥嚴厲批判了這種行為,但話題因此轉向了手機。一個同學是鄉村中學教師,我隨口問她:“現在中學生玩啥手機?”
“他們倒是想玩,但不讓。”
“誰不讓?”
“學校啊。”
我這才知道,朋友所在的初中完全禁止學生用手機。之前我聽説過有些中學上課時開啓信號屏蔽器,避免學生上網。但鄉下中學,沒有那麼高檔的設備。老師都安家在縣城,要用手機和家裏聯繫,屏蔽信號行不通。何況學生下了課也不許用手機,不能上網不許打電話,玩遊戲更是嚴禁。所以乾脆禁止手機進校,學生返校的時候要搜身、行李一律開包檢查。平時定期檢查、突擊抽查一遍又一遍。聽着這位老師描述,我立刻想象了一個場景,把美劇中犯人入獄的鏡頭挪到了《XXX中學》的牌匾下。
不過,肖申克監獄的高牆擋不住安迪的小錘,校門口的檢查組也阻止不了學生們挖空心思帶手機。有人把手機塞在皮箱夾層裏,有的爬牆頭走私,還有人直接學習《肖申克的救贖》的先進經驗,在厚書中間挖洞,偷運手機。得手的學生欣喜若狂不説,還立刻成了奇貨可居的風雲人物。初聽這個段子還覺得有誇大之嫌,結果隨便上網一搜,發現類似的事情還真不少:
《不得不説我們學校的同學們很牛。。。》(柯南吧 百度貼吧)https://tieba.baidu.com/p/2061609415?red_tag=2535747903
看來政教處需要買一部X光安檢機。

肖申克的錘子
工作多年的中年人雖然也常玩手機,但恐怕不認為手機是必需品,甚至會厭煩被電話、短信和通訊軟件催促的緊張生活。在聽到這個故事開頭的時候,我設想了一下,如果讓這些中年人——比如我——回到平靜、温馨的校園生活,絕不會狂熱地尋求電子設備。但聽了同學——現在的中學教師接下來的故事,我發現,如果真穿越到今天的校園,我肯定第一個翻牆去搞手機。
因為檢查組要封鎖的“違禁物資”不僅僅是手機,除了酒、刀具等不合中學生身份的東西外。“雜書”、即不屬於課本和教輔資料的書籍,無論是小説還是科普,均在查禁之列,至於棋牌、收音機、MP3以及其他電子、非電子的娛樂物品,更不可能過關。只有吃穿和教科書可以帶進學校。
我讀書的時候,校門沒有政教處檢查組,不過那時候窮,買本兩塊錢的雜誌都心疼,更沒資格操心電子產品更新換代的問題,真要説物質上的娛樂,真不比這些被搜過身的學生多。不過,青春就是最大的本錢,沒啥玩的,可以運動啊,足球,籃球,乒乓球,哪個不能激情四射?放學了騎自行車滿世界去逛,課間10分鐘,扣掉上廁所的時間,還要在走廊裏翻個跟頭,摔跤pk一下。
可惜,世道變了,以上説的現在統統不許。不許打球,不許打鬧,不許快跑,甚至不許大聲叫喊,除了早晨的跑操和每週一兩節體育課,學生沒有測試自己肌肉的自由。
客觀地説,現在的學生也沒有運動的時間。早上五六點起牀就跑操,然後是早自習,早飯,上課,午飯,上課,晚飯,晚自習,洗漱睡覺。每兩週休一個週末,其他時間出入學校必須家長自己來接,否則圍牆圈起來的校園就是你全部的世界。嗯,我忘了説校規包括強制住校,你別指望在回家路上撒歡。
這種生活節奏,我高三的時候也見識過,但畢竟沒有統一住宿,也不硬性禁止娛樂。網上經常把這種地方叫“監獄中學”,但從某些方面來説,監獄或許更寬鬆一些。起碼監獄會試圖設計集體活動來發泄犯人的精力,監獄的小賣部雖然價格貴,但也不會單調到只賣純淨水的程度(不賣可樂倒真不是壞事)。現在把十三四歲的初中生管成這個樣子,我很好奇這些學生會是什麼反應,反正換了我關在校門裏,第一選擇也是去搞一部功能多、電量足的山寨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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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時代
網上談起監獄中學,一般都把安徽六安毛坦廠那樣的高考工廠當案例。的確,對大多數中學來説,嚴控學生的第一動機就是提高成績,在24小時裏塞進儘可能多的學習時間。這所中學也不例外。不過,就這次回家所聞,應試教育下的考試壓力雖然是監獄中學很重要的成因,但還不是決定性因素,至少不是單一的決定性因素。
在人多地少的山區縣,指望種地能發財是不可能的。這幾年勞動力成本提高,即便是沒什麼技術、沒什麼文化的中年人,只要勤勞打工,每月賺2000塊工資毫無壓力。所以,十三四歲的孩子,父母往往遠在外地的城市,沒法天天照顧子女,只能讓孩子住校。以往鄉村中學門口擠滿自行車的景象消失了,上下學時只有接送老師的通勤車出入。
十三四歲的半大孩子既不像小學生那樣敬畏老師,又不像高中生那樣有明確的人生目標,開始瞭解成人社會的秩序,正是最難管的時候。一旦離開父母管束,手裏拿着上千塊的生活費,幹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磕磕碰碰在所難免,大手大腳花錢很容易成風,出現傷亡事件也不是不可能。
當然,過去我讀書的時候,農村少年游泳溺水、爬山摔傷、打架破相都是常事,但現在學校可擔不起這個責任。在大城市打工的家長已經有了清晰的維權意識,他們認定,既然學生住在學校——其實不住在學校也一樣——那麼監管孩子的全部責任就都由學校承擔。無論孩子自己受了什麼損傷,或是給別人帶來什麼損失,那顯然都得學校負全責。就算事故被證明和學校完全無關,也得要上幾萬塊“人道主義補助”。最近我剛好看了這麼一個新聞:
湖北兩初二男生相約自盡 一男生曾是留守兒童-觀察者網
http://www.guancha.cn/Education/2014_02_26_208881.shtml
在這個案例中,兩個初中生均因失戀自殺,事發地點在校外,平時也走讀。但家人依然從學校要到了至少每人5.5萬的賠償。可見學校責任之重。

一封分手信
家長的維權意識是進步還是過頭,本文不做評價。但客觀上,學校既然橫豎要承擔責任,顯然要主動出手減少事故率,把學生們關起來、管起來,消滅一切自由活動時間,從而避免所有可能致傷的運動。住校生就這樣進了“監獄”。
正如前面的案例,學生走讀並不能讓學校免責,學校也很難做到在部分走讀的情況下,保證住校生的規律生活。十幾歲的孩子,不可能在同學天天回家看電視的情況下認同嚴格的住宿管理。另外,晚自習往往不是真正的自習,要分給各科老師授課,讓走讀生上晚自習不放心,不讓他們上晚自習則影響教學計劃。綜合盤算下來,學校乾脆就要求所有學生一律住校,融入“監獄化”——用校領導的話説是“軍事化”管理體系。校門口還真的有“少年軍校”的牌子。
基於這個思路,其餘的嚴格管制也不難理解。玩手機會佔用學習時間,還會引發學生之間的攀比,乃至因借用引發衝突,必須和其他電子產品一起禁掉;集體活動,用肌肉對抗的可能受傷,動腦子對抗的製造矛盾,只留下跑步算了;與課本無關的書籍會帶來聚眾討論的話題,嚴重影響秩序,禁掉;學生的生活費就那麼多,小賣部的商品豐富了,怕是下半個月沒得吃,於是只賣純淨水(這一點還是表示有限支持)。最終,學生的生活“純淨”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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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得乾點啥
那天,在座聽鄉村教師講段子的同學不止我一個。雖然幾乎都經過高考畢業季的歷練,但還是聽得人人咋舌。我問這位當老師的同學:“你的孩子會到這裏上學嗎?”,答案是絕對不會。另一位女同學抱着自己三歲的寶貝女兒,感慨不已:“我閨女要是到了這種學校,沒對象也得鼓勵她談戀愛,否則還不憋壞了”。
被關起來的初中生也是這麼想的。在字典裏挖洞走私手機的事情,教務處發現一次也就有經驗了,但教務處無論禁不掉建國以來的男女同校傳統。既然同齡男女足夠寂寞,既然學校已經禁止了其他一切活動,少年的想象力和好奇心就自然地轉向了身邊的異性。比例高到什麼程度?反正只有不敢做的,沒有不敢想的。跨班級不説,跨年級也常見,初三的女漢子倒追初一的小男孩也不稀奇。班主任只要樂意,轉一圈就能查到厚厚一沓情書。20年前,我也年輕過,也動心過,也知道少年男女那點心思,但鬧到這個程度,不得不説教務處就是鄉村的百合網和世紀佳緣。
説起來,這些少年的懵懂感情也真的很簡單。細節聽起來足以讓三四十歲的中年人心頭一軟。因為被圈在學校裏,談情説愛的機會只有課間幾句話,或是夾在書裏傳來的紙條。確定關係的兩人互贈禮品,最多是課間送一瓶純淨水。(傳説中一瓶【杯】水的愛情)天色暗的時候,兩人悄悄在沒有燈光的操場上走一圈,算是難得的經歷;平時只能在下晚自習的時候攜手而行,從教室走到宿舍門口,享受幾百米的浪漫。不用説,教務處和班主任早就掌握了規律,只要到固定地點積極巡查,總能抓住幾個“現行犯”。
嚴厲管制不能阻止“前仆後繼”的學生。相反,生活太枯燥,這些還算不上愛情的曖昧反而加倍珍貴。從初一到初三,戀愛問題從未顯現出越來越少的趨勢。教師收走了傳情紙條,居然還有學生敢悄悄上門哀求討要,希望老師發還“愛情證據”。
當然,校園裏不只有異性同學,還有同性的同齡人。在正常的中學校園裏,男生女生首先還是在自己的同性朋友圈裏享受課餘時間的。但是,當男生不能踢球,女生沒空聚眾八卦的時候,細小的矛盾就和友情一樣重要了。政教處每天頭疼的事情,除了早戀,就是學生打架。上下課的時候互相碰了一下,跑操的時候瞪了一眼,打飯的時候插個隊,都是大打出手的理由。和戀愛問題結合,為爭風吃醋打架更是屢見不鮮,連女生都會討伐“情敵”,甚至毆打拒絕“表白”的示愛對象。平心而論,青春期的孩子,尤其是男生,打架並不是太出格的事情。懂得何時該憤怒,何時該對抗,本是成長中很重要的一個方面。但這些孩子每天因為瑣事或僅僅因為無聊打架,恐怕對少年的心理發展很不利。
中學畢竟不是看守所,不是工讀學校,牆上不會裝電網,隔段時間總要放學生回家,寒暑假補課也不可能不讓孩子們過年。在這些嚴格管制的縫隙之外,越被禁止的事情,越容易發生。我那個同學就説,放假後他們也很緊張,生怕學生憋得太久,放出去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要學校擔責,比如意外懷孕——別以為放假時發生的事情學校就沒責任。至於學生平時跳牆出去享受自由生活,結夥逃跑到外地,管得再嚴也不可能絕對禁絕,每次都讓學校驚恐不已。
日常生活中也有不少物極必反的例子。比如減少小賣部的商品供應,所有人一律留短髮、吃食堂、穿校服,本來有控制學生消費的用意。可你能想象,有的學生給同學(女友)買水,在食堂擺闊請吃份飯,居然也能吃光下半個月的生活費嗎?一文不名的學生不敢向家裏要,只好餓着,每天指着上午一頓免費營養加餐填肚子。(某些女生為了減肥不吃營養餐,正好讓出份額給這些不懂理財的男生。)家裏不給買手機,全宿舍可以齊心協力省下半個月生活費,悄悄買一部。只要校方稍不注意,違規行為就會以最強烈的方式表現出來。這倒也並不出人意料,作為一個沒有合法暴力權的機構,鄉村初中卻企圖像監獄,或者至少是工讀學校、少管所那樣維持秩序,這個矛盾近乎無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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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村包圍城市
這所初中曾是我母親的母校,20年前我也有許多同學在這裏讀書。當時這所學校就以“嚴”出名,校風和成績都明顯超出周圍的鄉級中學,因而能吸引半個縣而不僅僅是本鄉鎮的生源。幾十年過去,學校管理已經不能簡單地用“嚴”來形容了,縣城的許多家長依然願意把孩子送過來,説明認同這種教育方式的家庭還為數不少。
實際上,嚴管學生,把學生的活動空間控制在圍牆內,把學生的時間都用上課填滿,用軍事化紀律約束生活。這是眼下鄉村中學的大趨勢。過年時在鄉下轉了幾天,沿公路看過好幾家中學,掛“少年軍校”牌子的比例相當不低,這也説明了校領導普遍的管理思路。或者説,這是制度逼出來的。校領導要走合法路線提升,最有力的正面因素是成績,最具破壞力的負面因素是學生出事、家長圍攻。兩方面壓力合併,再加上家長也認同,把學生圈起來就成了自然的選擇。
令人意外的是,在農村中學包圍之中,縣城的中學卻並沒有實施同水平的嚴格管制。這首先當然和縣城的走讀生多有關。如果父母雙方都在縣城有穩定的工作,自然還是希望自己來照顧十幾歲的孩子。但另外一個原因可能才是決定性的——投訴。
中小學私自延長課時,節假日補課都屬違法,尤其是補課還要另行收費的時候,這是大多數人都知道的明規則。實際上,即便這種行為很普遍,也很少有人去教委或是上級政府舉報,就算舉報了,一般也沒有把事情鬧大的決定和動力。所以大多數鄉村學校能夠保持既定教學秩序。但明規則畢竟擺在那裏,政府和教育局(委)不可能公開否定。只要有人持之以恆地舉報、上訪,拿出真憑實據,政府也不得不出手干預。
什麼樣的人最有動力、有耐心做一個負責任的舉報者呢?顯然是能從舉報中獲益的人。這樣的人不會是學生家長,也不是操心公共事業的路人甲乙丙丁,而是私人的盈利補習班。家長們要麼指望提高學生成績,要麼不希望孩子假期沒人管束,很願意在這些補習班花錢,補習班因此收入豐厚。學校假期補課,無論是否收費,無論收費多少,都是斷了補習班的財路,經營者肯定有動力蒐集證據,積極上訪,用無可辯駁的證據迫使政府行動。更何況許多補習班的骨幹就是教育系統出來的,甚至是公辦學校的教師兼職,蒐集證據不費吹灰之力。
當然,多數補習班自身也是違法的,尤其是公辦學校的教師開班授課,有意無意地會把正常課程拿到補習班來上,實際上放棄了那些拒絕補習班的學生。這種行為理論上也會被打擊。但補習班不需要非常固定的場地,沒有可供查抄的固定資產,就算被打擊也沒有什麼人直接得益。假期補課的中學與私人補習班對抗,就像士氣低落的正規軍被火力強大的游擊隊圍毆,毫無勝算,只能乖乖讓出假期。
之所以私人補習班未能乘勝追擊到鄉村,大概是因為農村居民點分散,很難把學生集中起來大辦補習班,除非添置校車、宿舍等固定資產。但那樣意味着游擊隊失去了機動性,形同自殺。所以補習班侷限於縣城。換句話説,只有縣城的中學才會在假期補課時害怕舉報,鄉村中學大可保持監獄式管理。為數眾多的鄉村公立中學真正貫徹了農村包圍城市的戰略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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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有夢想不可辜負
從教學安排來看,這些中學的目標是把學生培養成考試機器,為中考乃至將來的高考做準備。除了和考試對應的教學,學校的其他職能都被壓縮到極限。像生物、地理等不列入中考的科目,一個老師往往教七八個班,徒具形式。不過,大多數學生的未來恐怕和考試關係不大。
現在的中國,每年新增1700萬青少年,700多萬本專科畢業生,211大學和準重點大學畢業生近百萬,其中來自大城市重點中學的考生佔了很大比例。因此,生活在大城市裏的成年人,很容易產生:“孩子總要讀個像樣大學,最起碼也要有個本科文憑”的錯覺。到了小城市和鄉村,實際上在高考取得高分,並不是多數孩子的人生必需品。在中學養幾年身體出去打工,或是到一個分數門檻較低的專科(高職)再當幾年學生,才是大多數孩子的未來。
這反映在鄉村中學的數據,就是隻有四分之一左右的畢業生會到縣城讀重點高中,其他要麼去打工,要麼接受質量不高的職業教育,要麼去非重點高中讀書——這意味着基本放棄了大學教育的機會。換句話説,最起碼2/3的學生並不會從考試機器的訓練中受益。這些學生會如何看待這幾年被嚴格管制的時光呢?
至少現在,大多數孩子對類似問題還是一片茫然。被問及“將來有什麼想法?”的時候,絕大多數孩子會以“我爸爸(媽媽)希望……”作為開頭。即他們沒有自己的想法,全憑父母安排。然而被父母送到了這所封閉的學校,許多人甚至認為中學就應該是這個樣子,對於嚴格的管制只是消極的接受,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被送進了一台升學機器,應該為中考和高考而努力。多數學生,尤其是留守少年,缺乏學習的積極性,應付一日算一日。
的確,初中生年紀小,人生觀受父母影響大是正常現象。但作為從童年向成年轉變的重要階段,初中教育的最重要職能不正是讓學生了解社會,建立自己的初步人生規劃麼?把學生圈在高牆裏面,與社會隔絕,進去時是個孩子,出來時在思想上還是個孩子,這實際上是一個殘酷的社會學實驗。
飢餓的人最需要的不是精美大餐,而是一份充滿油脂、糖和澱粉的快餐食品。類似地,這些初中生缺乏生活目標,極端缺乏娛樂和社交,一旦畢業,擁有了一定的生活自主權,他們本能地會尋找最刺激、最能解決娛樂和社交匱乏問題的生活方式,比如網絡遊戲。這個問題在職業中學、非重點普通高中表現的尤其明顯。今年離開家鄉的時候,我在長途車上碰到幾名剛結束高中生活的小夥子同行,他們有的是外出打工,有的是到南方接受職業教育。一路傾聽他們的交談,四五個小時只有兩個主題——打架和lol(英雄聯盟 網絡遊戲)。三年監獄般的初中,三年無人管束的高中生活,笑到最後的是馬化騰。
那些能夠進入重點高中的學生,也有類似的現象。雖然縣屬重點高中是縣政府的心頭肉,不必太在意補習班的投訴,可以繼續推行嚴格的日程安排。但畢竟相當比例的學生依然保持走讀,院牆外面也有太多的誘惑,秩序終究比鄉間初中放鬆許多。許多來自鄉村中學的學生,在初中尚能按部就班地學習,往往到了高一就自我放縱,一發不可收拾,比例明顯高於縣城初中的畢業生。
我不是教育工作者,封閉式教學對成績到底有什麼影響,我不敢下定論。但作為一個“前學生”,作為一個“資深少年”,我認為,十幾歲孩子最寶貴的東西是夢想。夢想可大可小,可遠可近,可以是綠草茵茵的大學校園,可以是闖蕩江湖後回到家鄉出人頭地,可以是開一家小店、悠遊自在。不管夢想的具體內容是什麼,只要在衣食無憂之餘,有一個天天晚上會惦記、努力一躍似乎觸手可及的目標,年輕人自然會主動規劃時間,積極應對生活。再輔以時時提醒和紀律限制,十幾歲的孩子會做出許多讓成人自嘆不如的進步。這就是青春的力量。
但無論是哪種夢想,都得從現實中來,閉門造車是不行的。沒有和形形色色人物的接觸,不通過各種各樣的現代媒體瞭解社會,不關心普通人家柴米油鹽知道謀生艱難,少年很難“磨合”出與社會相配的夢想。把孩子們圈在學校裏與世隔絕,全部時間都用來備考,結果就是少年的夢想層次要麼太低,只看到眼前的快餐娛樂、商品消費、肉體刺激;要麼太不靠譜,全是怪力亂神、不切實際的現代神話。我問我的同學,到這些初中生宿舍能翻到什麼違規的“閒書”?答曰內容全是鬼神玄幻,幾乎100%是地攤盜版,《盜墓筆記》在其中都能算嚴肅讀物。讓初中生對着低檔玄幻小説和高牆來設計未來,仔細想來,這個事實真讓人有幾分心疼,心疼他們高牆下的青春。

搶手的課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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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想必須捍衞 現實也得妥協
我看不慣監獄中學,理由和許多同樣反對監獄中學的人不太一樣。網上流傳的那些衡水中學高考方陣的圖片過於震撼,以至於讓很多人覺得不適。但在我看來,早起跑步、軍事化操練、統一着裝、限制消費等紀律毫無問題,應該舉雙手支持。十幾歲的孩子,經歷一下樸素的斯巴達式生活大有好處。監獄式中學真正的問題在於完全割斷學生與社會的聯繫,挖掉了夢想生根的土壤。
教育的本質是什麼?是向兒童傳授進入社會所需的知識,不讓兒童以“一張白紙”的狀態進入社會。近代以來,社會越來越複雜,兒童在走進社會之前所需的培訓也越來越多,所以各國政府都努力推行基礎教育,要求所有兒童和少年都必須入學。國家以考試製度來考核學生,進而考核學校,就是要保證兒童成長的質量。但是,考試畢竟只是一個間接工具,那個等着年輕人加入、需要兒童反覆加深感性認識的鮮活社會就在孩子身邊,隨時歡迎少年去體驗。監獄中學卻要偏偏把孩子圈起來,沒收手機和收音機,查禁教科書、人民幣之外的所有印刷品,只為延長一點備考時間。這是逐末棄本,最終必然大大影響教育的合格率。
應試教育早就有,為何我今天才來找監獄中學的麻煩?因為過去幾十年,接受義務教育的孩子們基本上都和父母生活在一起,有足夠的課餘時間接觸現實生活。雖然不同的家庭差異很大,但大多數少年還是通過耳濡目染認識了社會,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學校教育中社會實踐的不足。
不過,和世界上大多數事情一樣,免費的福利最不受人重視,不管它有多重要。當城市化和工業化席捲中國之時,無數農村父母進城打工,把孩子和學校留在了農村。學校既要教知識,又要接過父母們實際上放棄的監護權,還不能使用暴力,最後還得應付考試壓力,只能把自己變成準監獄。至於孩子們因此損失的社會經驗,因此產生的夢想偏差,沒有人注意。但從長遠來看,這是教育最重要的問題之一。

隨筆和歌詞也許最體現心情
正如前文所述,不能簡單地用“應試教育”四個字來概括監獄中學的成因,更何況應試教育本身也有很大的合理性,不能隨便廢棄。簡單地拆掉鄉村中學的圍牆、減少課時,對學生的傷害、對社會的衝擊都難以預料。為了多給少年們保留一點夢想,必須考慮一個既緩解問題,又尊重現實的妥協性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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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勢而行
回到問題的源頭,農村父母進城打工,留守兒童、留守少年佔同齡人比例高,是監獄中學的重要成因。實際上,不止這些家長平時不在鄉村,中學教師也基本離開了鄉村。過去交通不方便,從鄉鎮到縣城,往往每天只有一趟班車,在泥巴路上顛簸好幾個小時才能進城。所以鄉村教師必須住在學校附近,由學校建宿舍、家屬院,或是教師自建住房。但隨着公路網的拓展和汽車的增加,幾乎所有鄉鎮到縣城的車程都縮減到一小時之內,班車早晚都有,最近的幾個鄉鎮甚至被納入了縣城的公交系統,教師可以住在縣城,搭車上下班毫不誤事。就算是要負責早自習和晚自習,也可以幾個人合夥包一輛黑出租接送,都不超出教師工資的消費能力。
縣城的基礎設施、娛樂、文化環境和鄉鎮之間是天壤之別。就算鄉鎮蓋了幾棟樓房,供水、供氣、購物、衞生環境也無法和縣城相比。所以,在公路“村村通”普及的過程中,鄉村中學教師基本上搬進了縣城,只在工作日的白天,以及有授課任務的假期到校。從每天下晚自習開始,到第二天上課,除了上千的學生之外,只有幾個管宿老師和門衞留在鄉間。以如此之弱的管理力量,若是打開校門,讓學生走進暮色中的鄉野,後果的確難以控制。
這種現象其實只説明一個結論——中學教育應該向縣城集中。對於長期住校的學生來説,學校離家到底是一小時車程還是半小時車程,其實並無區別。但這顯然方便了定居於縣城的教師,也有利於保護校園安全。今年春節假期前夕,我在故鄉的農村遊蕩,發現傳統上的臘月大集已經名存實亡,縣城超市已經完全摧垮了低效、浪費人力的傳統商業,這就是無可阻擋的歷史潮流。在傳統鄉村(鎮)即將消亡的大趨勢下,堅持把中學留在鄉間,實際上是一種因循守舊的怠政行為。
前面提到,“監獄式”中學多出現在鄉間。著名的毛坦廠中學也同樣遠離縣城。這其中固然有縣城無良培訓班舉報的原因,但也説明城市裏的教育監管機制相對有效。如果把寄宿制農村中學都設在縣城外圍,既方便教育管理機關及時干預學校政策的偏差,也能充分利用城市基礎設施,向學生提供豐富的課餘活動選擇,還在事實上提高了教師收入(降低交通成本)與生活質量。這應該是未來縣域規劃的一個重要思路。
不談錢的事情,無論被描述得多麼美好,也只是個泡影。把鄉村學校都搬到縣城,如何解決資金問題?從長遠來看,把中學集中於縣城周邊的教育區,集中管理,共享資源,應該是可以省錢的。但短期來看,最需要解決的是兩方面投入:土地和基建費用。
土地的問題不是很大。因為鄉村中學本身在鄉鎮就有很大的佔地。學校搬離,意味着給鄉鎮上提供了很大一塊黃金地段(鄉鎮意義上的)的用地。完全可以滿足鄉鎮接下來幾年的建設用地需求。現在土地轉建設用地指標基本上已經分解到縣。用原有中學的土地來滿足鄉鎮需求,實際上是節約了土地指標,足夠用來建設新的校區。進一步説,隨着鄉村人口逐步撤離,小學也有向少數中心鄉鎮集中的趨勢,這些放棄的中學完全可以轉為中心小學,原有的小學則轉為更多的建設用地或復墾田(同樣增加建設用地指標)。
至於基建費用,必須注意一個事實:現在有意向縣城外圍“搬家”的學校不僅有鄉村中學,還有本來就在縣城繁華地段的中學(中專)。隨着縣城的迅速擴張,原本僻靜的縣屬學校多半已地處繁華地段,校區擴張一點都是千難萬難,也希望能搬到縣城近郊,用精心規劃的校區替代原來修修補補的舊房子。在如今釘子户為王的年代,開發商也樂意接盤這種土地連片,價格透明的開發項目。估算一下,每個縣城繁華區的學校外遷,都意味着出讓近百畝黃金地段的建設用地,價格動輒上億。這筆進項實際上是由縣域規劃而產生的土地級差,由原有的縣屬中學獨佔本不合理,正好可以建設統一的教育園區,以示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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釜底抽薪,轉移監護權
僅僅把鄉村學校搬到縣城外圍,最多是解決了學校超時補課的問題,同時可以各學校共享體育、娛樂、教學設施,為豐富學生生活提供了硬件可能性。至於其他的“軟件”問題,如學校不敢組織集體活動、私人補習班猖獗、打工家長無暇親自教育孩子,依然沒有得到解決。
回到問題的本源,是什麼割斷了學生和社會的聯繫?是學校的權力太大了麼?
顯然不是,因為從未有人授權學校干預學生的課餘活動。學校把學生24小時圈起來,並不是一個主動行為,而是對留守學生比例過高的消極反應。按照我國《民法通則》規定,未成年人負有監護權的父母外出打工,並不意味着把監護權轉交學校。但一旦學生出現意外,家長卻不會因此放棄向學校高額索賠的權利。學校沒有管理權,又必須為學生的活動負全責,唯一能做的就是消極防守,用課程填滿學生的時間,用圍牆限制學生的活動,從而規避最大風險。
打個比方,這就像病人找醫生治病,要求醫生對醫療事故負責,卻不承諾嚴格按醫囑服藥。那麼,處方上多半隻有阿司匹林和消食片——醫生首先要避免惹更大的麻煩。至於治病的事情,那只有聽天由命了。
要解決這個問題,首先必須在實際上賦予學校監護權,承認校方不僅有授課的責任,還有權在其餘的時間管理學生的生活。權力轉移可以通過司法解釋或行政命令進行。這樣,事實上的監護人——學校,才有可能組織學生走出校門,參與久違的社會活動。為此,或許可以在班主任制度之外,向中學引入生活導師,專門負責學生的生活和課餘活動。替代已經死透的團委-少年隊體制。近年學生數量開始穩步下降,師範生供應充足。導師制可以和小班制同步推行。
當然,這依然不能解決事故的賠償問題。這恐怕需要建立一個全面的學生保險制度,財政和家長各自負擔一部分保險費用。在出現意外的時候,由保險公司給予學生家庭一定的補償;同時,除非責任人做出了違規舉動,否則嚴厲禁止任何人在保險之外要求額外補償。政府會因此增加一筆保費開支,但教育機構會因此獲得極大的自由空間。
再進一步。就算學生數量下降,教師相對增加,就算設置了專職的導師,教師也不是每人只管一兩個孩子的父母,自己也有家庭要顧,不可能面面俱到地管理學生。往前幾十年,每個村隔幾年淹死個孩子不稀奇,現代社會不會接受這種事故率。要打開校門辦學,還要避免事故,恐怕學校也得與時俱進,充分利用現代社會的技術手段。
我能設想的技術工具就是不能隨意去除的GPS手環(腳環),保證校方隨時定位學生的去向。現階段,定位芯片的成本已經相當低廉,增加防震、防水、自動報警、防拆除等功能應該也不難。作為實際上負有監護之責的學校,獲取學生的位置信息理所應當。學生是不完全行為能力人,要獲得安全保證,本來也應該向監護人報告行蹤。電子設備只是讓這一過程自動化,方便教師及時干預而已。
當然,這肯定會引來侵犯隱私的非議。但現實是學生已經被圈進了院牆,24小時都按日程表生活,根本沒有“去哪裏”的隱私可供侵犯,學校即便不用GPS監視也知道學生的位置。我讀過的高中,最後一次組織全校性的外出活動,還是我高一的時候——1995年。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裏尖刻諷刺:“工人階級沒有祖國。決不能剝奪他們所沒有的東西。”為了保護已經被消滅的隱私而抵制新技術,本質上是一種盲目的偽善。我工作的編輯部有條狗,編輯上街遛狗之前總要給他戴上鍊條,否則只能用圍欄圈起來。條件反射之下,連狗都知道,鏈條意味着一定程度的自由,沒了鏈條反而沒了自由。這個道理説給人聽,應該不難説通。
GPS定位裝置還有一個次要但不可忽視的小用途,就是對付私營補習班。補習班可以沒有固定的教室,可以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但總要把學生聚到一起。這可以用GPS信號輕而易舉地鑑別,進行即時抽查,區分正常課外活動和老師們包私活。這些年基層思想工作完全失控,縣裏還有不少合法宗教機構或邪教對青少年虎視眈眈,總想給上帝拉幾頭純潔的羔羊。有了GPS監測,就可以抓這些傳教士一個人贓俱獲。
以上這些硬件基礎搭配起來,再輔以頻繁的檢查監管,應該可以保證學生有時間從事課餘活動,接觸社會。當然,把上萬名出身鄉村的孩子扔到縣城,指望他們自發地融入周邊社會,組織自己的娛樂活動,這本身也是不切實際的想法。學校有責任主動組織一些體育、娛樂、參觀、實習、健身活動,供學生選擇。教育部門也可以對這些課外活動進行簡單的考核,如隨機抽取學號進行體能測試等等。
9
總要做點啥
這套組合方案的結果到底如何呢?我不敢説會有完美的結果,因為複雜的方案從來就不會是好方案,必然紕漏百出,需要不斷修正乃至推翻。但是,世界上大多數事情都是這樣,做了不一定能成,不做肯定是不成。現狀是大批中學生被圈養在高牆裏,靠走私來的玄幻小説了解世界。既然我們指望他們10年後接管這個社會,總要為他們的夢想,為他們的見識做點什麼。
從人類還是猴子的時候開始,孩子們就會在成人之前聚在一起玩耍、打鬧,模仿成年人的行為,並建立一套自己的亞文化。在亞文化圈內,少年們學會為人處事,鍛鍊肌肉和勇氣,認識友情與愛情。成人社會的領袖和骨幹往往需要在這個階段就開始培養。無論我們居住在空曠的鄉村,還是車水馬龍的大城市,這都是我們作為一種羣居猴子的生物本能,是不能消滅,只能順勢而行的自然規律。童子軍、夏令營就是城市人口為滿足少年本能而建立的機制,讓少年們在成人監管、指導下走出校園。共青團、少先隊制度也一度在中國發揮過類似的作用,當然現在這個作用已經消失了。
最近十幾年,工業化令中國天翻地覆,經濟意義上的小農幾乎已經被消滅,勞動力幾乎全部轉移到城市從事工業和服務業。這給中國人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財富,也順便摧垮了許多人們已經習慣的社會結構——替代品未必會自然出現。比如過去的鄉野和街道曾經是少年們自由活動的空間,現在物質豐富了,文化繁盛了,少年們反而進了監獄式中學。這算是整個社會進步過程中的局部倒退。
既然整個社會在進步,局部的倒退就不難扭轉。但前提是思想不能守舊,能跟上進步的大趨勢。城市化、教育社會化、技術工具廉價化,這都是大勢。順着社會發展大趨勢制定政策,問題會迎刃而解;否則,逆潮流而動,解決了眼前的問題,還會製造更大的惡果。教育部門必須正視社會發展趨勢,承認改變工作思路的必要性,把少年的夢想當成大事來抓。我不敢期望教育部門把少年的夢想看得比升學率還重,畢竟官僚機構需要量化的指標才能運轉。但最起碼,夢想的排位不該太低,至少要排到空調教室和草皮運動場的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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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馬前卒 任衝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