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的祥林嫂_風聞

                                                                                一

    比莉是我們餐館裏的一個女工，因為年過40，又長得較肥，當跑堂不合適，就讓她在廚房裏守着油鍋，好

聽一點的稱呼是二廚或三廚，反正是負責油炸雞腿，春捲，牛肉丸子，把生的牛扒，豬扒放入烤箱，到時候再

拿出來裝上盤子。這種活，只要冷眼旁觀幾次，人人都可以去幹，這和大廚的手藝不能相比。

    按規定，她明天上午10點上班，一直幹到晚上8點下班，但今天早上9點多鐘，她打了個電話給我，説是有

要緊的事需要請假一天。因為事出匆促，小餐館的活都是四肢相連，缺一不可的，於是我就順便問了一句，“

是很緊急的事嗎？”

    她聲調略顯不安地説：“警察找到了我，約我今天去驗屍所認一個人。”

    這個理由是太充足了，以至需要我安慰她幾句，請她不必牽掛着油鍋裏的東西，因為驗屍所裏的任何東西

都比油鍋裏的東西重要和嚴肅。

    第二天，她來上班了，與平時一樣，她的表情很刻板，不會把內心的感情形諸於色。為了謀生而又怕失業

的人，在上班時通常都是這付表情。

    她在給我們講述昨天的經歷時，就像木匠往木板上釘釘子一樣，一枚接着一枚地釘，釘子用完，故事也就

講完。

    在驗屍所裏，警察指着一具老太婆的屍體，問她是否認識？

    他望着身上被淡蘭色布單蓋着的女屍，雖然是十多年未見過面，但她還是能認出這個老太婆就是昔日的同

事康妮。

    事情的經過大概是這樣的：

    一個露宿而居的老太婆康妮死在街頭，這對世界上大多數的大中城市來説，這並不是什麼新聞，十八世紀

是如此，十九世紀是如此，二十世紀初是如此，二十世紀末也是如此！

    警察在康妮身上找到了一個小本子，本子上記載着比莉的電話號碼和一行後來用不同顏色的墨水加在電話

號碼下面的一行字：“我死後，如果還有值錢的東西遺下，請費心交給比莉。”

    警察按這個電話號碼打電話給比莉，但比莉早就搬走了，於是就運用只有公家才有辦法查詢得到的方法，

七轉八轉地終於查到了比莉現在的電話號碼。

    比莉與康妮是什麼關係呢？

    按照比莉的説法，她們只是在十多年前曾經一齊在州際公路上的汽車旅館同過事，當時比莉還不到三十，

年輕力莊，常常幫助已近六十的康妮做些爬上爬下的清潔活，使康妮躲過了幾次因年老體弱而欲被解僱的危機

。

    在一年多的同事中，比莉瞭解到康妮曾結過兩次婚，生過一個孩子。兩個丈夫中，一個是病死的，另一忽

然立志去當強盜，結果死於槍戰之中，而孩子則不到9歲就被汽車壓死。

    比莉和康妮分手後，各自去其他地方謀生，小本子上的電話號碼就是開始離開時留下的。即使康妮曾經按

照小本子上的電話號碼找過比莉，比莉早已搬過好幾次家，這又不是一個老太婆所能一一去查詢的。

    康妮的遺物中，所謂值錢的只有三件東西，一件是脖子上的銀項鍊和雞心小盒，小盒中有兒子的照片；另

外是兩隻結婚戒子，分屬於她的兩次婚姻，一隻鑲着一顆紅色的寶石，大概值百把美元，另一隻鑲着一顆小小

的鑽石。這三件東西，比莉都曾經見過，在女工們休息的小房子裏，康妮拿給比莉看過，也常常為此而出神和

流眼淚。那三件東西對康妮自己來説，也許比太陽，月亮和天上的星星更珍貴，有着百講不厭的故事。

    警察確認了比莉就是小本子上所指的那個人之後，要她辦理公證等手續來領取遺物。比莉表示她不能要任

何有價值的紀念品，這樣會使貧賤之交的深情厚誼蒙上一層貪婪的邪光，但是她願意去無主物品拍賣處去收購

這些遺物，只有這樣，她的心情才會好過一些。

    警察和驗屍所的人都勸比莉要尊重死者的遺願，並對她解釋貪婪與非貪婪的含義以及列舉了不少的例子。

    比莉沒有再説什麼，但也沒有改變自己的主意，她只是進一步詢問無主物品拍賣處的電話號碼和有關的手

續。她跪在康妮的旁邊與之告別。

    比莉繼續用她那不含感情的聲調，一錘一個釘子地説：“其實，我在尊重另一個死者的遺願，那就是我母

親的話，母親認為，在這個世界上，窮人比富人更要珍惜自己的尊嚴，任何時候都不要動心而接受活人或死人

的贈予或施捨！”

                                                                                   二

    康妮只是千千萬萬個露宿街頭而終於死去者中的一員，只不過她的一生有點像魯迅筆下的祥林嫂。相隔一

百年，一個在東方，一個在西方，如果兩者有所不同，只是祥林嫂被蓋了一張破草蓆，七手八腳地被人埋在亂

葬崗裏；而康妮被蓋上一條新的布單，用汽車運入驗屍所，身上的遺物和證明被一一輸入電腦並查核。

    這當然是一種文明與進步，至少對每一個無家可歸的死者來説，是他們在這個冰冷的世界中，人們為他們

劃亮的唯一與最後的一支火柴。

    狄更斯，雨果，托爾斯泰，魯迅…….每一個時代的良心都曾經為路有凍死骨而顫抖過，但山河依舊，遺屍

依舊。

    無可奈何的芸芸眾生只能用新的希望來代替舊的希望，新的幻想來代替舊的幻想。

    （選自本人著作《我看到了一個只穿褲衩的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