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浩尋找甯浩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28497-2018-07-15 11:55
作者:常芳菲(虎嗅)

“電影票房這東西,差不多就行,又不是開礦。” 在密集接受了媒體8小時訪問之後,疲憊陷進寬大沙發裏的甯浩被自己逗笑。
監製甯浩的第三部作品《我不是藥神》上映9天,票房突破20億,位列有史以來國產電影票房前十。在擁擠的暑期檔成為爆款,他並不興奮。於是才有開頭這句話。
眼前的他仍然穿着黑T恤、短褲、花球鞋,像是剛從海邊度假回來,看不出任何老闆的樣子。真金白銀地投資新導演,他對回報率也沒有要求,“萬一虧就虧了吧”。倒是導演文牧野一直惴惴不安。
電影上映的第一天晚上,文牧野給甯浩發來微信:成本都收回來了,我放心了。對此,他的回覆也只是,我更放心。然後就絕口不提票房。
事實上,從《瘋狂的石頭》問世以來,甯浩的商業片之路從無敗績。投資圈甚至以能拿到甯浩影片的份額作為“圈子扎得深”的證據。但是,在不斷向資本市場證明自己的能力之後,甯浩快速厭倦了這套評價體系。
“我對票房壓根就沒有概念。昆汀票房多少我也不知道,電影好看就行了。”
甯浩大概還是羨慕二十五六歲的自己。他仍然認為處女作《香火》是最成功的作品;依然渴望證明中型成本電影自有其道路,但也不得不被資本裹挾和重新定位。在拍攝完大製作、保底金額高達28億的《瘋狂的外星人》之後,他甚至有了一種再也不拍特效電影的覺悟。
甯浩艱難保持着平衡——在商業與藝術之間,在大眾與自我表達之間,在大導演與小人物之間。
“我不是非得當導演”
40歲,不惑的年紀,甯浩卻被疑惑包裹。
大部分成功導演都樂於向他人講述自己和電影之間宿命般的聯繫,甯浩完全相反。
“拍電影就是有一搭無一搭的事,我不是非得當導演。”
在過去的四年裏,甯浩都沒有新作問世。全身心地磨本子、拍電影、做特效。可他並不享受,甚至有點後悔。“我以後不會拍大體量的科幻片了,最多最多拍中等投資的電影。”甯浩説。
《瘋狂的外星人》後期製作的時間超過一年,為了趕上檔期,每天都要嚴格按照排期表執行。雖然甯浩也認為導演要兼顧藝術家和產品經理兩種角色,可真讓他去管理一個“施工隊”,他發現自己並不開心。
“張藝謀跟我説,工業化把電影本身的温度降下來了,這是反創作的。”甯浩拿雕塑來做比喻,“一個一米的雕塑,藝術性是最關鍵的。一個十米高的雕塑,就是一個工程學的問題,你得想什麼材料才能立在那兒,這和創作沒什麼關係。”
針對《瘋狂外星人》,一個被問過無數次的問題是,為什麼選擇去拍從沒拍過、失敗率極高的科幻題材?
甯浩有自己的標準答案:證明一下我們也能拍這個類型,就是文化自信。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轉折、一次冒險,也是一場大考。而28億保底金額是資本市場壓下的籌碼。這個數字絕不算低,即便是在春節檔,今年也僅有兩部電影票房超過30億。
對於這樣的追捧,甯浩意興闌珊:“説白了我就不high這個。我從來不和資本家吃飯,有時候我覺得誰人好,那就接下來都是他投得了。”
不在乎資本,甯浩還可以把商業投資的事情全交給壞猴子影業的CEO王易冰。但從一個草根導演,變成公司老闆——一個真正發號施令的角色,此間的轉變只能由甯浩自己面對。
第一個不適應是,他發現自己隨便開一個玩笑,都會被下屬嚴格執行。“比如我走進會議室説,這沙發什麼破色啊,要換了紅的肯定好看。第二天我一進門,唰!就一水兒紅沙發了。”甯浩擰緊眉頭,“那我還不能開個玩笑?”
後來,甯浩發現員工總想伺候自己。這點更讓他生氣。
幾天前,路演完畢回到酒店已經凌晨1點,甯浩想把套房調換成普通房間,由於時間太晚,服務員遲遲沒換好。員工就焦慮地在他身邊走來走去,還一把推開服務員,不讓她靠近甯浩。甯浩見狀,火氣一下冒出來:“我又不是殘疾人,你非得陪着我幹什麼?”
他確信,面對他的誠惶誠恐和對普通人的輕慢,都來自於年輕人對權力結構的認同和尊重,“有挺髒的東西在裏頭”。
除了不適應,他還有點憤怒。他以為自己就是個小人物,怎麼大家非把他推到大導演、大老闆的位置上。
實用主義和理想主義
已經對票房無感的甯浩並不是沒為錢發愁過。
甯浩早期的作品基本都是自己貼錢拍的,包括他的成名作《瘋狂的石頭》。第一部長片《香火》成本僅10萬,全程使用業餘演員、DV拍攝;《綠草地》中途遭遇香港投資方撤資、主要演員車禍種種變故,最後全劇組只剩11個人勉力維持運轉,而超支的10萬,依然是甯浩自掏腰包填上。直到《瘋狂的石頭》,300萬的投資還是不夠花,甯浩靠着意志力,每天工作20個小時才趕在46天內殺青。最後——“沒拿着導演費,還往裏貼了十幾萬。”
在沒有吃飽飯之前,甯浩想做個實用主義者。《瘋狂的賽車》完全複製了《瘋狂的石頭》的成功模式,甯浩坦言,這片子在創作上是失敗的,只是掙了很多錢。
2013年,因審查而禁播四年的《無人區》上映,最終票房2.6億。那時,中國電影早就開啓了10億票房的時代,《人在囧途之泰囧》《西遊降魔篇》票房都突破12億。甯浩曾經直言:湊齊徐崢黃渤,不到3億的票房真的很丟人,希望《心花路放》能比《無人區》賺錢。好在最後《心花路放》票房定格在11.69億,順利完成對賭,成為當年國產電影票房冠軍。
只是,甯浩這種對商業化的追求充滿了被迫低頭的無奈和憤怒。
“搶銀行去了不丟人!沒搶着丟人。如今各行業的價值標準不是個是非問題,是成敗問題!”甯浩微博少有地用了感嘆號。
“小人物”也不得不面對資本和市場的轉變。
2006年,《瘋狂的石頭》投資300萬,最終票房2300萬,創造了低成本電影的奇蹟;2009年,《瘋狂的賽車》以1000萬的投資,斬獲過億票房。甯浩複製了自己的成功,這也讓甯浩繼張藝謀、馮小剛、陳凱歌之後,順利成為億元導演俱樂部的一員。
但這樣以小博大的奇蹟難以再現。今年上海電影節,上影集團任仲倫説:中國目前每年製作完成的電影多達1000部,但其中1%的影片,佔據了43%的票房。
如何成為頭部的1%,是所有影視公司的焦慮所在。2018年上半年的爆款電影中,幾乎沒有中低成本電影的蹤跡。《捉妖記2》成本超過7億人民幣,《紅海行動》《女兒國》投資高達5億。
換句話説,投資不夠大、成本不夠高,連競逐電影的入場券都難拿到。而在接連證明過自己票房號召力之後,甯浩也很難退回自己中低成本喜劇的舒適地帶。
《動物世界》導演韓延依然記得初見甯浩,他一邊吃西瓜一邊對自己説的話:市場是一頭驢,你走前面它不跟你,你走後面它踹你。
解藥
15年9部作品——甯浩累了。他在很多場合説起過不幹導演的事。“電影從來不是我生命的全部,可我客觀上被它佔滿,這就很不爽。以後有話就説,沒話就不拍了。”
甯浩一直覺得,電影市場應該是一個棗核型結構,中型成本的電影占大多數,大投資和小投資電影分別佔10%~15%。但最終他發現電影市場變成了啞鈴型,兩頭大。中等投入的電影幾乎沒有什麼生存空間。他希望證明中型成本的類型片也能夠成為市場主體、能賺錢。
做監製、發現新導演可能是他找到的曲線救國的方式。
在成立自己的公司之後,甯浩推出了72變計劃,一口氣簽下了14位導演。
不論是路陽導演的《繡春刀2》還是文牧野的《我不是藥神》,都是在8000萬左右的中等成本,最終《繡春刀2》豆瓣評分7.3分,票房2.62億,沒有完成3.97億的保底額度。而《我不是藥神》豆瓣評分9.0,以1億左右的投資,成為暑期檔的爆款。壞猴子簽約導演曾贈的新片《雲水》和牛涵的《甜美生活》也即將上映。
而這樣的模式是否能夠複製,下結論為時尚早。唯一確認的是,監製甯浩的實驗仍在繼續。
問及《瘋狂的外星人》之後的計劃,甯浩皺了皺眉,“沒計劃,休息。”
甯浩拒絕回看自己的舊作,説那都只是人生的過程。唯一慶幸的是,在職業生涯的第15個年頭,他終於可以不必拍MV和廣告來補貼生活,靠電影就能賺錢。可他也真切感到疲憊。“創作是從裏面往外掏東西,太累了。”
他説自己就是小時候家門口的那隻晃樹的猴子,電影是那棵樹,監製只是這棵樹上另外一根枝杈。甯浩有點微妙的認命,也有受困於某種語境的無可奈何。他説:“我不晃這棵樹,又能幹嘛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