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少宇:祝賀法國喜提“殖民紅利”,但是……_風聞
岑少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观察者网专栏作者,演化之眼看世界2018-07-16 16:47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岑少宇】
在世界盃決賽前,恐怕大部分人都正確預測了法國隊獲勝的結果;而在更早以前,球迷們也都正確地指出,法國隊根本就是“非洲隊”嘛。
對於4年才看一次球的“偽球迷”而言,在看到法國“非洲隊”的膚色時,也許還會小小地被衝擊一下。其實,法國隊早就靠“外籍軍團”當家。
法國的“外籍軍團”
比如方丹長期保持着單屆世界盃比賽中進球數的最高紀錄,1958年瑞典世界盃上,這位1933年出生於摩洛哥的球員,踢進了13個進球。
雖然他父親是法國北方人,母親是西班牙人,與現在通常理解的“非歐洲裔”球員不同,但他確實從小在摩洛哥踢球,直到20歲時才前往法國。
50年代的球星“足球拿破崙”科帕與70年代的球星普拉蒂尼雖然都出生在法國,但前者出自波蘭移民家庭,後者出自意大利移民家庭。不過,他們都長着“歐洲臉”,所以也暫時按下不表。
80後“偽球迷”則肯定對齊達內印象深刻。他出生在法國馬賽,但父母都是阿爾及利亞人。雖然阿爾及利亞人理論上也是白人,但齊達內的長相還是能看出和“歐洲人”不大一樣,已經很符合中國網友對“外籍”的定義了。(反正法國人自己也會區分阿拉伯裔和“白人”。下文就都照此處理了。)
與齊達內一起奪得世界盃的球員中,還有好幾張“非歐”面孔:

替補守門員伯納德·拉瑪是本土出生的法屬圭亞那後裔;
後衞馬塞爾·德塞利出生於加納(注意加納是英國殖民地。德塞利母親帶着孩子們改嫁給了法國駐阿克拉的外交官,德塞利4歲到了法國,可以説也是在法國本土培養出來的);
利利安·圖拉姆來自位於加勒比海的法國海外省瓜德羅普;
前衞克里斯蒂安·卡倫布出生於太平洋上的法屬新喀里多尼亞;
帕特里克·維埃拉出生於法國前殖民地塞內加爾;
前鋒伯納德·迪奧梅德與大名鼎鼎的“護球像李毅”的迪埃裏·亨利都是本土出生的瓜德羅普後裔;
大衞·特雷澤蓋則是在法國出生的阿根廷後裔,照理説阿根廷後裔也可能是“歐洲臉”,不過特雷澤蓋並不是;
尤里·德約卡夫和阿蘭·博克西昂都是本土出生的亞美尼亞裔,不過後者在我看來基本上算是“歐洲臉”。
這樣算下來,1998年世界盃法國隊奪冠陣容中,“外籍軍團”大約也就是一半,而且很多人不是首發,因此視覺衝擊還不大。
可到了20年後,任何人只要看看照片都能發現變化。

(法國國家隊中來自非洲或非洲裔的球員)

(國外網友吐槽:別説什麼氣候變化不存在,潛台詞是氣候變暖法國人“曬黑”了)
然而,嘲諷法國隊是“非洲隊”畢竟只是口舌之快,事實就是他們將“殖民紅利”兑現,再次捧起了大力神杯。殖民史是人類演化的印跡之一,任何人都繞不過去。
喜提“殖民紅利”沒那麼簡單
法國的殖民地其實也是“日不落”級別的,因此選材範圍更廣。德國隊也屢屢被人詬病“移民”問題,但真要論移民裏的足球人才,德國的選擇面就窄了很多。
當然,要看清移民問題,絕對不能法國隊贏了就吹法國,德國隊輸了就踩德國。其實,兩隊出的問題很相像。
2010年世界盃,法國隊在內訌中崩盤。當時情況有多亂?球員之間互相指責,最終“非歐”球員阿內爾卡辱罵主教練被開除。體能教練則與“非歐”隊長埃弗拉起了衝突。甚至在小組賽一平一負後,球員居然罷訓了。
這屆德國隊和2010年的法國隊比起來,簡直可以説是“團結友愛堅強如鋼”啊。
德國隊一輸球,隊裏的土耳其裔就會成為右翼的靶子,法國也不例外,極右勢力每次都會大做文章。區別在於德國也許剛剛到谷底,而法國隊花了8年時間,居然從谷底爬到山峯。
在法國隊再次捧杯前,有人説主教練德尚是最大的短板。但看看德尚2012年接手球隊時的表態,就知道他才是最大的功臣。“最重要的是集體團結……我不會選擇最好的23人,而會選擇最團結的23人。可能危害集體利益和團隊價值的人我絕對不會招入。”

(我也算是看着德尚的頭髮漸漸發白的)
但是,對團隊可能不利的人,不一定就能歸結因為膚色或種族問題,那只是偷懶的做法。
比如德尚棄用的大牌本澤馬,他捲入敲詐法國國腳瓦爾布埃納的醜聞,與其阿爾及利亞裔的背景沒什麼必然聯繫。他如果是本土白人可能就不會認識敲詐者?或許吧。但他當時也可以選擇裝傻不介入,醜聞對他而言,更大程度上只是一次錯誤的人生決斷。
本澤馬平時有些超速、酒駕之類的違法事件,但如果不是醜聞,德尚肯定無法這麼順利地把他清理出去。
同樣被棄用的納斯里,可以説是更為典型的貧民區里長大的阿爾及利亞裔刺頭,球場上球隊裏都不消停。但也別忘了,1996年起直到1998年世界盃前夕,雅凱就一直棄用的刺頭坎通納,可是名本土球員。
齊達內2006年時與多梅內克在陣型上有分歧,長時間討論後説服了教練,被稱為“兵諫”。但顯然,這個仗着自己大牌元老身份交涉的“阿爾及利亞人”,出發點是為了國家隊走得更遠,與2010年輸球都無所謂的內訌者完全不同。
所以2010年之後,法國足協對有些確實不靠譜的“非歐”球員也是忍無可忍,但他們出了個昏招,居然搞起“種族歧視配額”,要在各級青訓中限制黑人與阿拉伯裔球員,保證至少有30%的“白人球員”。
法國足協技術負責人弗朗索瓦·布蘭奇曾在會上説,“我們可以建立一種心照不宣的配額,不一定要説出來。”沒想到,這樣的話也被泄漏了。
坦白地説,30%的配額相當可憐,簡直是在給白人球員保種的感覺,哪裏稱得上“漂白運動”。
但如前所述,解決團結問題首先不等於種族問題,搞配額是把矛盾片面化和進一步公開化。而且贏得人心、挑選人才都是“技術含量”很高的活,尤其不能搞一刀切算人頭。這樣的事情一曝光,讓本來安心的也可能人心浮動。
當時的法國隊主帥布蘭科,甚至説“西班牙人就沒這些麻煩事,他們隊裏沒有黑人”,可法國自有非洲殖民史的國情在此,能與西班牙一樣嗎?這種話除了自己爽一把,其實是在給國家隊添亂。如果德尚還是保持這樣的思路,怎麼可能重塑法國隊?
殖民史改變法國
為殖民史塗脂抹粉的人,總會説殖民者如何改造了殖民地,如果有些地方被帶入了現代化軌道,那更是會大吹特吹。但殖民地民眾過得並不如意,否則也不會有這麼多人朝宗主國跑。
另一方面,殖民史或移民潮也改變着宗主國。大家耳熟能詳的失業、封閉圈子、燒車、暴恐等就不多説了,本文儘量談點和足球相關的事情。
為了兑現“殖民紅利”,有時候對移民及其後裔也不得不保持寬容。有些事例在中國人看來,可能匪夷所思。
比如齊達內公開表示:“其實本澤馬和我一樣,都是阿爾及利亞後裔,我很理解他不唱國歌的情緒。雖然我曾是法國隊的隊長,但我從來不在賽前唱《馬賽曲》,可這並不意味着我不熱愛法國,能夠成為法國隊的一員,我萬分榮幸,你們知道我在大賽上為法國進球后會有多激動嗎?”
不唱國歌的愛國者,看上去很矛盾,但確實不能否認,齊達內為國家貢獻很大。
德國隊土耳其裔的厄齊爾也曾不唱國歌,當德國隊在巔峯時,他是大牌,但低谷時,並不會被寬容對待。
德國的殖民史與英法相比,算不上發達,可也不是小白,怎麼和外來者相處,還是有點經驗的。然而,土耳其畢竟不曾淪為殖民地,只不過和德國在歷史上有些關聯。德土關係、德國人與土耳其裔的關係處理起來,恐怕要比法國與殖民地關係難多了。

整個西方對土耳其都不大友好,但當法國官方承認土耳其發動了亞美尼亞大屠殺後,國內比較平靜。前面提到的亞美尼亞裔球員德約卡夫和博克西昂還感謝了時任法國總統希拉剋。而德國官方承認時,國內的土耳其裔可是大為不滿。
有帝國夢的地區小強,哪裏有前殖民地方便揉捏?即便是阿爾及利亞如此抵抗法國,最終還是給它輸送了那麼多球員。
“奇特”的事情還有。特雷澤蓋是阿根廷裔,父親在法國踢球時,他出生在魯昂,後來回到阿根廷。1994年他在阿根廷開始職業生涯,但很快就去了法甲的摩納哥。最終,他選擇為法國隊效力,走上事業巔峯。
畢竟他的很多親戚在法國,這選擇也無可厚非。但2012年時,他接受採訪説:“儘管法國給我了很多很多,但我總是覺得我的心還是屬於阿根廷的,我非常喜歡阿根廷的足球和他們的國家隊,但是當我代表法國隊比賽時,我會把我的所有都獻給法國。”
插一句題外話。阿根廷隊的伊瓜因與特雷澤蓋的經歷非常相似,但他選擇了阿根廷,最終也沒有能捧起大力神杯。當他看見特雷澤蓋有些“得了便宜還賣乖”的言論時,不知心中會作何感想。

(特雷澤蓋:我心永遠是阿根廷心)
阿根廷和法國間的抉擇,其實也不算什麼,阿爾及利亞裔梅赫洛菲的選擇更是牽動人心。1958年世界盃前,這位法國隊裏的重要球星突然失蹤,最後逃到了突尼斯,還自己建立了“阿爾及利亞國家隊”。當時阿爾及利亞正在打獨立戰爭,要擺脱法國殖民統治。他等於放棄自己的職業生涯,實踐阿爾及利亞的建國理想。
對於大部分中國人來説,對跨國婚姻、移民生活還是比較陌生的,包括這種兩頭跨的國家、民族感情。歐洲人的適應性強得多,一方面本來歐洲各國間通婚就多,相當於我們的跨省婚姻,另一方面,殖民史使得跨種族婚姻也更為常見。
德塞利的母親改嫁給法國外交官,改變了人生軌跡,結果德塞利對法國的忠誠度相當高。他在去英超前猶猶豫豫,因為“希望孩子們能念法語學校”。(https://bbs.hupu.com/16417575.html)
這種習以為常是否也會改變本土人的思維模式?不好説,但有一個例子值得一看。
法國球員格列茲曼在對陣烏拉圭前説:“烏拉圭就相當於我的第二祖國,我非常熱愛這個國家以及那裏的人。我有很多朋友在烏拉圭。對陣烏拉圭的比賽將會是一次含有激烈情感衝擊的時刻。”
恐怕這又是一件“奇事”。我查來查去,格列茲曼與烏拉圭沒什麼血統淵源。他在皇家社會的主教練是烏拉圭人拉薩爾特,而他在馬競也結識了一些烏拉圭好友,僅此而已。他對烏拉圭有感情可以理解,也許他比較看重師恩,但師恩畢竟是個體對個體的事情,就這樣把烏拉圭稱為“第二祖國”,按中國標準看,應該還是有點奇特的吧。
在對烏拉圭取得進球后,格列茲曼沒有食言,確實沒有慶祝。可烏拉圭頭號球星蘇亞雷斯一點都不領情:“他(格列茲曼)不是烏拉圭人,他是法國人,他還進了個球……他可以有烏拉圭的風俗,烏拉圭的説話方式。但我們的感受永遠是不同的。”
歐洲現在不乏“白左”,而極右翼則是一種更為“傳統”的歐洲人,格列茲曼似乎又是一種,未來誰會勝出呢?
“殖民紅利”是歷史遺存,中國能學?
近幾年,關於是否要引進球員、提高中國隊成績的討論,時有耳聞。
翻看上面這些足球場的老賬,可以提出很多問題,比如:
·老牌殖民國家足球人才的引進,屬於“殖民紅利”,宗主國對許多殖民地民眾有天然的吸引力,中國沒有這個優勢,要花多少錢來抵償?
·看引進球員,不能記吃不記打,“殖民紅利”分分鐘可能變成“內訌做空”。這不僅是移民、後裔自身的問題,有的時候各種態度交織在一起,會進一步惡化局面。老牌殖民國家尚且經常出問題,中國做好準備了嗎?
由於篇幅所限,所以筆者前面儘量集中在與足球有關的範圍內,這裏不得不多提兩句。因為讓什麼人來,如何對待來的人,都不僅僅是足球場上的事。
中國本來就是貿易大國,現在又在建設一帶一路,要民心相通,必定要與更多各國各民族的人打交道,有外來者長期定居再自然不過。
現在,國內既有呼喚承認雙重國籍,希望允許在中國出生、父母為外籍的人成為中國公民的“先進分子”,同時也有很多看見外國人還探頭探腦、指指點點,拉來當合影背景、甚至對膚色本身都少見多怪的“落後分子”。這種“兩個中國”也算是特色之一。
殖民史是人家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的演化史,裏面派生出的“紅利”,中國抄不來的,只有在對外交往中走好自己的路。有問題的地方就及時糾正,在法律上守住框架,在執行上公平嚴格,這樣繼續擴大對外交流也沒什麼好怕的。隨着對外界的瞭解普遍增強,那些過於“先進”、過於“落後”的言論也就會漸漸式微。
另外,宗主國在殖民地長期經營,有盤根錯節的關係網絡,從這些球員也可以看出,很多殖民地民眾對宗主國感情複雜,絕非單向的愛恨,中國在走出去時,不得不學會在這種複雜局面下打交道。
最後,還是扯回球場上。別看法國隊是“外籍軍團”,但這些人基本都是出生在法國,或在法國開始系統學習足球的,是在法國足球體系內脱穎而出的。換言之,“外籍”的只是身板,足球的靈魂還是法國的。
如果中國的青訓體系沒有搞好,就只能引進成熟的“外籍軍團”,像法國那樣自己練出來,根本不可能,有多少姆巴佩,都能給你練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