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觀眾不懂姜文，而是姜文不懂觀眾_風聞

《邪不壓正》上映短短几天，口碑就出現了兩極分化。

在豆瓣電影上，這部電影的評分由最開始的8.2下降到了7.2。喜歡這部電影的人，稱讚它“很血性、很浪漫、很姜文”，但不喜歡的觀眾則覺得“故弄玄虛、劇情凌亂、看不懂”。

對於這樣的場景，姜文應該是不陌生的。因為四年前的《一步之遙》就遭遇了票房口碑雙失利，這部電影的評分至今仍然停留在6.2分的及格線。

這次的“滑鐵盧”應該給了姜文不小的打擊，以至於他在《邪不壓正》開拍前曾和編劇坦言，我再也不幹包餃子餵豬的事了。

有趣的是，在《邪不壓正》中，姜文似乎也有意無意地作了回應。他所飾演的藍青峯在上街打醋時説，這醋是百年老醋，為了這醋，我也要包一盤餃子。

姜文飾演的藍青峯

這下觀眾才終於明白，姜文是為了醋才包了餃子，是為了藏了一肚子的私貨才拍了電影。

只不過，他這醋雖然是好醋，但大概因為藏得太久了，有些酸過了頭。而他這餃子，大概是為了迎合大多數人的口味，往裏頭塞了各種餡兒。好這口的人估計會覺得“豐富、得勁”，但不喜歡的人只會感到“雜、膩”。

**先説説餃子。**電影的故事其實並不複雜。在大幅刪去了原著《俠隱》中的武俠背景和對舊時北平的描述之後，故事變成了一個簡單得甚至有點平庸的復仇故事。快意恩仇、暴力美學、密集台詞，這些姜文電影的特色招牌被悉數保留，也刺激着觀眾的腎上腺素。

電影的內核其實只是一個英雄成長的故事。姜文在電影上映前，曾把這部電影形容為“北平的哈姆雷特”。故事講的是主人公李天然年幼時目睹師傅一家被師兄朱潛龍和日本人根本一郎殘忍殺害，後來被送到美國做特工培訓。學成歸國後，他立志要找朱潛龍和根本復仇。只不過，和其他復仇電影的主人公不同的是，李天然最大的敵人似乎並不是他的仇家，而是他自己。他流轉於不同的“爸爸”之間，不停地給自己的復仇尋找動機和理由，卻不過只是戰勝不了自己的心魔。倒是周韻飾演的關巧紅一語點醒夢中人，最後英雄成長，大業完成。

這本來是個乾淨、利落的故事。然而，大概是為了迎合更多人的口味，姜文又往裏頭加了不少料。比如充斥其間的軟色情（這一點上，許晴和彭于晏難分伯仲），比如設置一個故弄玄虛的詭計（最後卻破產了），再比如加入抗日神劇的橋段。這些情節雖然對主線有一定影響，卻也讓觀眾的注意力被分散，始終遊離於電影真正想表達的內容之外。

電影中的軟色情

再來説説姜文的醋。“醋”可以理解為姜文的個人情懷和個人趣味，它是很多人為姜文電影趨之若鶩的原因，也是姜文電影之為姜文電影的所在。

《邪不壓正》裏一些表達，會讓人找到姜文以前電影的影子。比如，那個純淨的屋頂世界，讓人聯想起《陽光燦爛的日子》裏愛上屋頂的馬小軍；又比如，對於女性的崇拜和禮讚——電影裏獨立自主的裁縫關巧紅讓人想起之前姜文電影裏諸多女性角色；就連小聰明都是一樣的配方——電影裏，他讓一羣人對着一個腎發誓，卻只有瞭解歷史背景的觀眾知道，這個腎的主人正是梁啓超。

當然，這部電影裏也有一些新的設計。比如關巧紅舒展的小腳，敲在屁股上的印章，鐘樓上眺望起火的北平，日式庭院的對決，以及結尾城樓上的一跳，都不可謂不驚豔。

姜文的妻子周韻此次飾演關鍵人物關巧紅

然而，有一些醋，可能因為藏得太久，就顯得有點酸。比如，他調侃了記日記的蔣介石，稱他“下賤”；比如，為了戲謔一把不懂裝懂的影評人，他特地加了一個可有可無的“北平第一影評人”角色。

這些個人趣味的表達，是姜文電影的印記，就像一件名牌的防偽標籤一樣。對於姜文的影迷來説，正是這些地方刺激着他們的G點，以至於每當姜文的電影上映後，各種人物分析、政治隱喻貼就會層出不窮，連篇累牘。這也無可厚非，畢竟，解讀和過度解讀本來就是姜文電影的一道獨特風景。

只不過，這樣強烈作者化的表達無疑也是一把雙刃劍。對於普通的觀眾來説，紛雜的意象和隱喻已經是一道負擔，而時不時的小聰明則更只能增加隔閡，甚至消磨由主線劇情帶來的快感。

8年前的《讓子彈飛》確實打出了一個奇蹟，讓姜文“站着賺錢”。但是到了《一步之遙》，他的槍卻啞了火。憑藉着心高氣傲和影迷的盛譽，他自信地在自己的夢境裏信馬由繮、汪洋恣意，然而市場卻給了他一記大大的耳光。

8年前的《讓子彈飛》創造了華語電影的奇蹟

在這之後，姜文似乎鉚着一股勁兒，認為自己一定可以拍出一部既讓觀眾滿意，又讓自己滿意的電影。於是，他選擇了折衷，或者用他的話來説，以娛樂的方式打敗娛樂。

他選擇在故事上折衷，刪其枝葉，化繁就簡。

他選擇在主題上折衷，弱化了枝枝蔓蔓的隱線，留下復仇和成長的主線。

他也選擇在鏡頭語言上折衷，既留下了浪漫的意象，也出現了赤裸裸賣肉的橋段。

他甚至選擇在宣發上折衷。他和竇文濤聊電影，也和高曉松聊足球。更讓人大跌眼鏡的是，他還以突破次元壁的勇氣上了《創造101》的總決賽。雖然當他面對着數以億計的觀眾，一個字一個字費勁地讀名單的時候，尷尬值接近爆表，但或許也只有通過這種方式，他才能彰顯與流行文化的距離。

姜文在“土創”現場尷尬爆表

以前“站着賺錢”的姜文開始變得討好觀眾，但執着的他卻始終不忍心放下手裏的槍。

於是，我們就看到了這樣的《邪不壓正》，看到了一個簡化卻依然紛雜的故事，也看到了一個想要走下神壇卻仍然高高在上的姜文。

作為華語電影幾乎最有才華的導演，想必姜文也不希望自己的作品成為時代的快消品。他曾高呼“娛樂不是站街”，但也許姜文導演還沒有摸清商業邏輯和個人表達之間的平衡。

如果説一味地向市場投誠是一種諂媚，那麼沉湎於自己塑造的童話世界、回味自己惡趣味的段子也不能不説是一種逃避。正如同電影裏不停逃避復仇的李天然一樣，人們似乎有理由懷疑，姜文到底有沒有直面現實的勇氣。

如今，“北洋三部曲”終於落幕，不知道夢醒的姜文會不會像電影裏的李天然一樣，悵望着連綿的灰色屋頂，一時間有一些迷茫。不知道心高氣傲的他會不會明白，華語電影或許不能沒有姜文，但是觀眾卻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