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乾淨淨的傅雷_風聞
牧野流星-2018-07-19 21:39
乾乾淨淨的傅雷
劉水清
很難想象公元1966年9月2日深夜,是怎樣一個古怪的夜晚!也許那夜就像打翻一瓶墨水,整個一張稿紙沒有一點潔白的地方;也許那夜狂風大作,雷霆萬鈞,偌大的上海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也許那夜花好月園,竹影搖窗,與從前的夜未來的夜別無二致。然而就在此晚,午夜已過,凌晨剛至,中國最偉大的翻譯家傅雷與夫人朱梅馥攜手同肩,雙雙自縊身亡。
傅雷夫婦走得乾乾淨淨,義無反顧,幾乎不留任何痕跡,就象風吹縐一池春水,遂又了無纖痕。傅雷的一生長身玉立,氣宇軒昂,就像一棵筆挺的秀竹,寧折不彎。他的夫人雍容靜肅,端莊厚憨,柔情似水,就像一根纏繞秀竹的春藤,温存有餘。二者珠聯璧合,相得益彰,自然放射出人生最瑰麗的光芒。一對恩愛夫妻,如膠似漆,舉案齊眉;但真正能夠做到攜手共赴正義,蹈死不顧,恐怕自古至今也屈指可數。貝多芬有句名言:“為了真理,給個國王都不換!”傅雷做到了,這是一箇中國知識分子崇高人格的大寫意。
傅雷走得乾乾淨淨,從從容容。傅雷和夫人臨走前的9月2日夜,曾給他們的親人留下一封僅千餘字的最後家書。這封遺書是寫給傅雷的小舅子朱人秀的。遺書寫得筆墨清晰,條分縷析,坦坦蕩蕩,磊磊落落,至今讀來都令人潸然淚下,振聾發聵。從遺書裏看到,傅雷的反黨罪證無非是一面小鏡子和一張褪色的舊畫報。小鏡子後有蔣介石的頭像,畫報上登有宋美齡的照片;而這兩件東西又都是傅雷的小姨子寄存他家的,並非傅雷本人之物。正像傅雷所言:“我們縱有千萬罪行,卻從來不曾有過變天思想。”然而作為一介書生,即使竭盡全力吶喊也是微茫的。理智的傅雷清醒地覺察到樹欲靜而風不止,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沒有向任何人申辯,只在遺書中發出了一個知識分子痛切的自白:“我們也知道搜出的罪證雖然有口難辯,在英明的共產黨和偉大的毛主席領導之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決不至因之而判刑。只是含冤不白,無法洗刷的日子比坐牢還要難過。何況光是教育出一個叛徒傅聰來,在人民面前已經死有餘辜了!更何況像我們這種來自舊社會的渣滓早應該自動退出歷史舞台了!”“士可殺而不可辱”,這是一個多麼乾淨、徹底、從不苟且的傅雷。
傅雷走得乾乾淨淨,清清白白。臨走前,他沒有忘記託付朱人秀上繳當月55.29元的房租,沒有忘記給保姆周菊娣留下一塊女表,一箇舊掛錶,一張600元的存單作為她過渡時期的生活費,並説:“她是勞動人民,一生孤苦,我們不願她無故受累。”如果説傅雷臨走前有什麼遺憾的話,恐怕這就是惟一的遺憾,帶着深深的同情的遺憾。要送人或該還人的東西,傅雷都如數家珍,一一道來,共13條。最後剩下的53.30元又託付給朱人秀作為他們的喪葬費。至於圖書字畫聽候公家決定。一切均有安排,決不亂套,就像夫妻兩個要出門遠行,或到國外看兒子,沒有一絲一毫的慌亂和疏忽。一切都處理得井井有條,不動聲色,赤條條地來赤條條地去。
傅雷一生脾氣暴躁,因而大大小小的折磨在所難免;可是每產次都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這多虧他有一個賢惠善良的妻子。朱梅馥在家書裏對傅聰説:“我雖不智,天性懦弱,可是靠了我的耐性,對他無形中或大或小多少有此幫助,這是我覺得可以驕傲的,可以安慰的。我們現在真是終身伴侶,缺一不可的。”正因為“缺一不可”,如今大禍臨頭、在劫難逃的傅雷,不免要帶上愛妻到天國走一遭了;而忠貞不渝的梅馥如影隨形,甘願相濡以沫,愛河飲盡九泉下。這是中國文壇一則多麼悽豔寒涼的千古佳話!
文如其人,惟其有乾乾淨淨不朽的人品,才有乾乾淨淨不朽的文章。傅雷凡事一絲不苟,尤其珍惜自己的筆墨。當年翻譯法國文豪的名著《高老頭》《約翰 克利斯朵夫》時,寧願精益求精,一譯再譯,把自己的文稿修改得體無完膚,可是一經定稿,就不許編者妄自改動一字一句了。傅雷把這種嚴謹的為文之風又用在教子上。他規定孩子應該怎樣説話,怎樣行動,做什麼吃什麼,不能有所逾越。比方每天同桌進餐,他就注重孩子坐得是否端正,手肘靠在桌邊的姿勢,是否妨礙了同席的人,飯菜咀嚼是否發生喪失禮貌的響聲。對孩子做到了無微不至,仁至義盡,把孩子打造得璞玉渾金,天然所成。按他的話講“園丁以血淚灌溉出來的花朵遲早得送到人間去讓別人享受”。他不僅把巴爾扎克的系列小説翻譯給中國讀者享受,還把一個飲譽海外的音樂家的兒子傅聰獻給了全世界人民。
傅雷乾淨了一生,與人無求,與世無爭。9月3日凌晨,他和夫人化做兩粒晶瑩剔透的露珠,在天亮前降臨大地,其璀粲的鋒芒一直照徹敬佩他的每一個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