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餐式交易_風聞
jackshanghai-我看到了一个只穿裤衩的美国》作者2018-07-19 19:28
單身女人
204號房間住着一位年輕的婦女,大約二十五、六歲,給我第一印象就是漂亮與豐滿,金髮碧眼白膚。站着不動就像櫥窗裏的模特;來回走幾步,就像個職業的模特。
但憑我的直感,她不是模特,至少近年來她不是。為什麼?因為她的臉部表情太豐富,會露齒一笑,會揚起眉毛故作驚訝,會撅着嘴裝一個鬼臉,尤其會較快地轉動眼珠。這與神情呆板,不苟言笑,眼珠不轉的模特很不一樣。
在這個社會中,漂亮和青春都是商品中的一些品種,視機會和環境,可廉價或高價出售。也可以留着自我欣賞,直至失去商品的價值。
她給我的第二個印象是處事麻利。
她問我有無適合單身女人住房間。
我説當然有。
她又問長期住,該預付多少錢?
我建議她先去看看那一間房間合適,因為價格不全相同。
她卻從手提包裏拿出一張支票在我的面前,“不必去看了,你認為合適,我也會合適的。你看這夠不夠,先生?”
我把支票拿起來,先看正面的受款人和金額,受款人顯然是男人的名字;再看反面的簽名和背書,只有受款人的簽名而無背書。這種現金支票,我們經常收受,但只限於熟人。於是讓她也在反面簽字。
“為你安排的房間是204號,每天的房租是18元,你只需預付一週的房租共126元,餘下的274元,我可以用支票或現金退還給你,但不是現在,而是後天,小姐。”
“沒問題,我先付兩週的房租吧,現在我要去看看我的房間了。”
“請稍侯片,小姐,如果你方便,我們想登記下你的證件,這是例行手續。”
“是的,當然······”一面説一面從手提包裏找出一張紐約的汽車駕駛證。至此,我才知道她叫唐那·多爾。
我用複印機複印了一份後歸還了她。
這種小客棧,原先對證件抱無所謂的態度,只要付錢,誰來住都歡迎。警察局也沒有明白地規定我們要登記旅客的身份。但有一次,警察拿了張印刷的通緝令,問我們可曾見過或收留過照片上的這位強盜?
我把客棧和餐館的人員都召集起來辨認此君,大家凝神屏氣地看了好幾分鐘,除了搖頭之外,別無其他令人興奮的表示。警察也跟着搖了搖頭,表示這不過是例行公事,並安慰大家,説此強盜交非近在眼前,他在外州作的案,只是防止他竄入本州本市罷了,務請大家不必心憂如焚。並留下此印刷品給我們對照與留念。
雖説不必心憂如焚,但就此也長了個心眼。管你是不是強盜,來住宿先拿出證件!最好是汽車駕駛或護照,因為上面有照片一看便知。如果沒有這些,信用卡、社會保障卡、保險單付本······也行。如果再沒有,就隨便從口袋裏掏些什麼出來,例如水電費的收據,因為上面有姓名和地址。如果口袋裏什麼證明都掏不出來,這也無妨,只要能從口袋裏掏出印有美國總統頭像的綠色紙張就行。鬼叫我們一齊生活在這個錢能通神的世界上呢!
兄弟成雙
208號房間住着兩位黑人,長得高大結實,從登記上知道他倆是兄弟。哥哥叫湯姆,三十來歲,弟弟叫山姆,二十來歲。
他們早出晚歸,衣着簡便,一條長褲,一件汗衫。這幾乎是美國大眾最流行的一種穿着,也是世界性的一種服裝革命。除了辦公室、教堂、劇院這些需要表示或保持禮儀的地點外,何苦讓一般的平民百性束搏在西裝革履、裙環叮鐺之中呢!尤其對非白領階級,從早到晚除睡覺外的整整十六個小時,只要穿一次衣服就能在馬路上走來走去,而不必擔心有人指責你衣冠不整有失體統。莫小看了這區區的穿着變化,這對慣於裝腔作勢的舊大陸是一個解放。再看看早期的電影,那些歐州的農民穿着西裝,戴着領帶在上糞耕作,未免滑稽。
這對來自密西西比州的兄弟,在本市打粗工謀生,因此更不必考慮服裝和儀表的問題。最需要考慮的是保持身強力壯,在老闆的眼中是一匹老實而壯健的驢子。這不是那一個老闆的眼光,而是隻要你當了老闆,就必然具有這種眼力,否則你就不是個有本事的老闆。
他們不酗酒,不打架鬧事,按時交房租。也許他們知道某些老闆很有心計,會打電話給客棧的經理,旁敲側擊地打聽他所僱工人的生活品行。當然,這並不常見,而且只有最小的老闆才會這麼操心。
在美國,一男一女來登記同住一間房間,如同太陽東昇西落,理所當然。如果倆個男子,或倆個女子,在美國,同性戀並非如國外所傳説的如同百事可樂那麼普及。但凡是倆個男了來登記時,一般要明確地表示下他們的血緣關係,或含蓄地表示他們沒有這方面的習慣,只是為了節省一些錢,或雙方希望能在一起通宵長談等等。
作為我們經營者來説,職業的道德之一是管住自己的舌頭,儘可能短一點。住客一手交房租,我們一手交鑰匙。關起房門後的事,既然我們看不見,也就不必過問和負責。出了事,是警察的職責。不出事,則儘可能視而不見。事實上,客棧裏也沒有發生過偵探小説中的謀財害命或販毒吸毒之類的事,所有的,無非是一些行為方面的麻煩事。
具體些説,在多爾小姐沒有來之前,倆兄弟是百分之百的兄弟,同進同出,在一個地方做工,放工後又一齊去超級市場購食品回來煮食,閒來無事,一齊玩樸克或去釣魚。
在性格上,哥哥湯姆比較開朗,喜歡和人聊天。客棧的十來間房間都在二樓, 中間是一個長方形的廳,擺了一張可坐十來個人的餐桌,四周圍着這十多間房間。多數在住客不在廳中活動,而是把門一關自成一統。其中的原因,可能是由於房間裏有空調,而廳裏卻沒有,小客棧不可能化錢搞密封式的中央空調,能在每個房間裝一台空調已屬不錯,有些小客棧還像歷史影片中的模樣,只有老式的吊扇呢。但對於不甘寂寞的湯姆或某些房客,中間的這個廳和這張餐桌,就是相互認識、接觸、聊天和吃吃喝喝的場所。廳的旁邊是一個公用的廚房,有煤氣灶、電爐和微波爐。每日房租在20元以上的房間配有微波爐和煤氣灶。
喜歡熱鬧的房客,就把各自煮的食物放在那張餐桌上邊吃邊聊,其樂融融。
他們所煮食的食品,都是從超級市場裏買回來的精加工食品,比方説,牛排,不但切成規定的大小與厚薄,調味的作料和麪包粉都鋪撒在上面,顧客的惟一工作就是把它塞進焙爐或微波爐裏。肯德基的炸雞腿,就像中國人買油條吃那麼隨便,每一條與公路相通的大街上都有它的分店。對下層的人來説,也就是對客棧的多數住客來説,買一整個意大利餡餅(披薩)就得拿出些狠心才行,至少要破費十來元。年輕的,食量一般都很大,可吃一個小臉盆大的披薩,七、八個炸雞腿,兩大塊牛排,外加啤酒與飲料。我大概計算了一下,他們吃一頓,我要分三頓或四頓才能塞下去。
對孔子“飽暖思淫慾”的生理規律如果要畫蛇添足的話,那就是肉食多淫慾。所以不能給和尚肉食,除不殺生之外,也暗合了此意。因此,餐桌上的吃吃喝喝決不會只限於桌面上的活動。如果有錢、是紳士、是名人、則儘可以去紅燈區、俱樂部、夜總會、酒吧等處消遣發泄。但對經濟拮据的小客棧住客來説,得另闢曲徑來解決此飲食男女的問題。難道,還有比這個更能使美國男女更關心的事麼!當然,又豈止是美國。
在飲食男女這個問題上,美國是透明、公開和平等的。她把那塊破爛骯髒而又遮遮掩掩的遮羞布徹底扯了下來。讓每個人在走出神聖的光環,在光天化日之下,自己認識自己,兒女認識父母,百姓認識總統。你可以當婊子,但不能夠同時又立貞節牌坊。儘管這種生活方式縮短了人與獸的距離,但它比虛偽強,比穿着黑色的道袍偷偷地製造私生子強,比只容許男人討小婆嫖娼的社會強。
苦難出聖賢,和平多庸俗。對於一個昏昏欲睡的小城市,對一大幫體內雄性和雌性荷爾蒙過剩,而又無濟世立業之輩,還能指望他們做出什麼崇高無比,超凡入聖的事麼!
二加一
多爾小姐是公用餐桌的常客。此餐桌除了用作吃喝之外,還有互相交流報刊雜誌的作用。這就是説,住客們把自己已看過的報刊雜誌放在餐桌上,讓別的住客也隨意看看,拿回房間看也行,看完後再放在桌上。在美國,很少有人把消遣的報刊雜誌保存起來,正如沒有人會保存垃圾一樣。
我經常發現有一本《花花公子》雜誌放在其他的報刊雜誌之中。這本雜誌和香港的《龍虎豹》雜誌類似,除了脱得一絲不掛男女外,還有些色情狂的文字。
於是,我先徵求負責客棧衞生與整理的女工瓊的意見,“你覺得《花花公子》這本雜誌怎麼樣?”
“我想,它在經常提醒女人應該當妓女,或者應該經常光着屁股在男人的面前走來走去,另外的意思麼,我一下還想不起來!”
“你喜歡這種雜誌嗎?”
“我不喜歡與垃圾一樣髒的東西,先生。”
“那好,瓊,我不希望在公用的餐桌上再見到這種垃圾,因為並非個個住客希望見到這種東西。誰願意看,儘管在自己的房間裏看個夠。如果放到公用的餐桌上,你就要悄悄地把它塞進垃圾筒,以免敗壞客棧的名聲”。
瓊表示百分之百地同意我的意見。她又回想了片刻,這些雜誌多半是多爾小姐買回來的,一般的窮鬼可能還買不起,得十來塊錢呢!
於是多爾小姐又給我留下了第三個印象和一些問號。在此客棧居住的人,大多數人是沒有自己的汽車,有些是因為窮,有些是把車放在老家,在此臨時工作一段時間。他們的共同之處都是因為工作地點就在附近才選擇了這個客棧。我並非偵探,因此並不想知道住客們各自的工作地點。只是見到多爾小姐有時步行上班,有時有汽車接送,並非日日歸宿,僅此而已。
但是瓊的觀察就比較細緻,她發現湯姆經常在晚上走錯房間,走入了多爾小姐的房間,往往直到清晨才發現走錯房間,才悄悄地找回自己的房間。
大概是遺傳基因的緣故,山姆也是如此。倆個兄弟因此吵了起來。結果由多爾小姐居中調解,安排倆人天天輪流走錯一次,如多爾小姐當晚不在客棧則順延。總之按機會均等,公平不欺的原則進行。如此,果然相安無事。
又過了一段時間,208號房間聲稱不再續租。這也是很正常的事,大概這倆兄弟又在其他地方找到了工作,於是我們就將208租給了別人。
但我發現這倆兄弟仍在客棧裏進進出出,不過這也是正常的,在此住的時間長了,串串門,故舊之情難忘也是人間常情。但是根據瓊的觀察,不免使我改變了自己的迂腐之氣,增長了見識。原來,湯姆和山姆根本沒有離開本客棧,只是把他們那簡單的行李搬入了多爾小姐的204房間。對此,權衡利弊之後,我們只能採取任其自然、眼開眼閉之法。如果我們咬文嚼字,定要按章辦事,例如一張牀只准睡一個人,按照美國憲法修正案某某條的精神,為了人權、人道和道德的理由……我們可以説出一大篇落地鏗鏘有聲的話,但對方連眼皮都不必動一動,結賬而去其他客棧,我們豈非雞飛蛋破。
快餐文化
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一位警察局的偵探滿臉陰雲地走了進來。這是一種標準的職業面孔,因為一件接一件的都是麻煩的事情,上件未了下件又來,使他實在無暇把面孔轉為滿面春風。彼此相熟,我倒了杯冰水給他,他悄聲向我打聽了多爾小姐的事。我問他是因公還是因私。他哈哈一笑,明知我是玩笑話,但也需一本正經地表示因公而來。於是開始一問一答:
“唐娜,多爾小姐是否住在這裏?”他一面問一面記錄。
“是”。
“多久?”
“三個月零八天,也就是五月三號到六月十一號。”
“她通常用什麼來支付房租,現金還是支票?”
“支票。”
“個人支票還是背書的轉帳支票?”
“後者。”
於是該偵探從公文包裏拿出幾張支票讓我辨認哪一張是多爾小姐的筆跡。
我一眼就認了出來。
於是他將支票連同臉上的陰雲一齊收了起來,長長地吐了口氣,又把冰水一飲而盡。一再地抱歉打擾了我並多謝我的合作。
送走了偵探,我心中大致已明白其中的梗概了。因為在一個快餐文明的社會里,一切東西都是大同小異的,漢堡包、薯條加一杯飲料,如此而已。一個年輕女人在紐約活得太悶,便按《花花公子》或任何一本下流雜誌、錄像帶或電影的指導,來到野性的南方來找一點兒刺激或消遣。花費呢,也按小説裏的教誨,利用秘書和情婦的身份,公開地拿一些,私下又偷偷地搞一些轉賬支票。
多爾小姐與兩兄弟都被警車帶走。兩兄弟不久就被放了出來。他們要求換回到原來的那一間。我問他們為什麼要換,人去室空,留下些温馨的回憶豈不更浪漫。
湯姆嘆了口氣説:“她玩了我們兩個,我們才玩她一個,吃虧的是我們,得換個房間轉轉運氣!”
這也許是快餐文化下的人際關係,來也匆匆,吃了就走,誰都不欠誰。
(選自本人著作《我看到了一個只穿褲衩的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