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解“楊振寧三問”,不是沒有辦法_風聞
徐实博士-资深生物制药专家-澄实生物 CEO2018-07-21 09:59
7月14日,96歲的物理學家楊振寧在清華大學的論壇上,提出了這樣的問題:
“對於創建一流科學家不太成功這件事,是值得討論的。是不是有這個現象?有沒有可以改進的地方?到底重要不重要,值不值得去研究?”
這被稱為“楊振寧三問”,如同“錢學森之問”一樣,正是中國科研體制無可迴避的問題。

並不是每個科學工作者都有能力成為一流科學家,培養出一流科學家是概率事件。當代中國也確實有一流科學家,例如電磁動力專家、被授予“八一勳章”的馬偉明院士,量子通信專家潘建偉院士等人,其研究水平都處於當之無愧的世界頂尖水平。但是放到宏觀層面來看,“投入產出比”是不容忽略的問題——在既定的科研投入下,有沒有可能進一步提高產生一流科學家的概率?
我認為答案是肯定的。換句話説,當前的科研體制確實有不足之處,局部確實存在埋沒人才的現象。如果對科研體制、特別是資源分配進行優化改革,就會減少埋沒人才的風險。
被埋沒的人才少了,產生一流科學家的概率自然就增加了。道理其實就是這麼簡單。
首先咱們應該談談,當前科研體制的弊端在什麼地方,是什麼因素導致人才被埋沒。其實根子都在於資源分配機制。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理工科專業的科學研究普遍需要財力支持,因此,把錢給誰花是一門大學問。數學可能是不需要太多財力支持的特例,例如張益唐在數論研究中的突破完全是自己推導出來的。但是有機化學、材料科學、生物科學、凝聚態物理等絕大多數理工類學科,研究都建立在實驗的基礎上,自然產生硬件和耗材方面的需求——只要實驗室開工一天,就有一天的開支,沒錢啥也幹不了。當前科研體制的弊端在於——許多想做事、能做事的青年學者,現實中很難得到充足科研經費的支持,導致壯志難酬。人才在年富力強、本應大有可為的年齡,沒能做出高水平的科研成果,那不就是被埋沒了嗎?
接下來咱們再説説,青年學者為什麼很難得到充足科研經費的支持。青年學者中,不太需要為科研經費犯愁的,大概只有近年來中組部引進的“青年千人計劃”成員。因為“青年千人計劃”的指標有配套中央財政撥款,參與申報的院校和研究機構也會承諾一些經費支持。所以,能夠入圍的青年學者,剛組建實驗室的時候就會有幾百萬人民幣的科研經費。然而青年千人計劃的入圍者每年只有五六百人。除了這一小部分幸運兒之外,絕大多數青年學者都處於極其苦逼的狀態,哪怕申請20萬元的科研經費支持,都是非常頭疼的事情。申請科研經費的難點,未必在於自身科研能力;科研項目評審背後巨大的關係網和“潛規則”,倒是結結實實地難倒了眾多英雄漢。
長期以來,由於項目評審講究論資排輩,事實上已經形成了“圈子”。能夠進入“圈子”的,往往是職務和年資較高的“大佬”。“大佬”之間會彼此給予許多照顧——今天你給我的項目高抬貴手,改日我為你美言幾句還個人情。已在圈內的“大佬”們,活得大都比較滋潤,每一輪科研經費的“蛋糕”剛出爐,“大佬”們先上去把大塊的蛋糕給分了,留下些小塊的蛋糕和蛋糕渣來打發圈外的學者。“大佬”們相互照顧,其實還是看重對方手中能夠調動的資源,以致現實中存在大量這樣的現象:一個原本科研實力不強的人,只要當上了院校領導,課題馬上就來。這不禁讓人想起清代小説家吳敬梓筆下的情節:范進原先住破茅屋、連吃飯都成問題;可是剛中了舉人,立刻有做過縣官的張鄉紳送上三進三間的住房。這種風氣客觀上促使許多學者削尖腦袋往上鑽營,“政治因素”已然壓倒了科學研究。
由於項目評審受到關係網的制約,客觀上造成了這樣的現象:尚未進入“圈子”的青年學者很難獨立申請到科研經費,於是不得不找“大佬”拜碼頭,求着“大佬”帶着他們一起申請科研項目,或者賞一點科研經費救救急。“大佬”們可不見得有提攜後輩的高風亮節,其中有相當一部分道德品質很差的人,已經墮落為學霸學閥。
學霸學閥的特點是:自己並沒有創造性的研究成果,完全憑藉對資源的壟斷在科研體系內生存。他們不過是分給青年學者一些科研經費,卻要霸佔青年學者的研究成果給自己充門面,在自己並未付出多少心血的項目中冒充首席。倘若青年學者有朝一日離他們而去,這些人什麼都做不出來。
上述現象造就了這樣一種惡性循環:一方面,學霸學閥通過霸佔青年學者的研究成果,把自己打扮成“學術明星”,由此更容易忽悠到研究經費,進一步提高了“圈子”對科研資源的壟斷程度。另一方面,青年學者因為研究成果被霸佔,總是難以積攢足夠的資本用來獨立申報科研項目,以致不得不繼續寄人籬下、為了一點科研經費而繼續忍受學霸學閥的剝削壓迫。
除了“大佬”們掌控的關係網,另一個讓青年學者頭疼的問題是科研項目評審中的“職稱歧視”——許多科研項目雖然名義上允許副高級以上職稱的學者申請,但事實上基本上只有正高級職稱才能分到“蛋糕”。由於高校編制所限,青年學者往往只有副高級職稱(副教授,副研究員),在項目評審中處於絕對弱勢地位。這類評審規則背後的基本假設是,職稱可以直觀地反映科研水平,正高級職稱一定比副高級職稱有本事。然而這現實中完全不成立——客觀地説,中國的職稱更多地反映科研人員的資歷,而不是他當下的研究水平。之所以這麼説,主要有兩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是科研體制的考評標準呈現迅速的“水漲船高”。由於國內科研水平快速進步,且有越來越多的海歸加入青年學者的行列,科研體制對職稱的考評標準迅速提高,但職稱編制卻卡得很死。就大多數“雙一流”建設高校的情況而言,現在要想評個副教授,必須有博士學位,要發表多篇高影響因子的科技論文,最好還要承接過重要的科研項目,有些高校還對海外研究經歷有所要求。各項要求疊加在一起,現在評個副教授的標準,恐怕比20年前評個副院長還高。另一方面,正高級職稱的編制卻卡得很死。在教育部2017年公佈的“世界一流大學”裏,平均20個副教授能攤上一個晉升教授的名額;僅有“一流學科建設”的高校更慘,平均50個副教授能攤上一個晉升教授的名額就不錯了。每到評職稱的年月,眾多青年學者的心情可以用“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崗”來形容。很難説十幾年前評上的教授,就一定比現在的年輕副教授更有水平。
第二個原因是知識迭代的速度很快。以製藥科學領域為例,五六十歲的教授很多是做有機化學起家的,並不瞭解生物藥發展的趨勢。然而近年來生物藥的風頭已經完全壓倒了化學藥,世界主流藥廠都已經將開發生物藥作為未來的戰略。然而在國內許多高校,許多“著名教授”仍然沒有跳出陳舊的知識體系——他們能做的無非是在現有藥物的化學結構上改幾個基團,有限地提高一點藥效和安全性,完全無法提出新的藥物靶點和治療機理。長江後浪推前浪,固步自封的前浪恐怕只會死在沙灘上。
如何實現合理的資源分配,是科研體制無可迴避的核心問題。與其執迷於職務、職稱和名氣,不如迴歸本應受到重視的科學問題。
如何建立更為合理的科研經費分配機制?從實際情況出發,可操作的手段有以下幾種:
1)統分結合,使科研經費分配符合學科研究的客觀需要。有些複雜系統工程確實需要統一領導和“大兵團作戰”。例如,運20項目就是這麼做下來的。對複雜系統工程而言,集中資源、統一領導,確實有助於做成大事——這是“統”的一面。
但是,並不是所有的學科研究都屬於複雜系統工程。例如,在材料科學、生物科學等新興學科的未知領域很多,創新邊界非常寬廣。因此只要經費到位、調度得當,十幾個人的實驗室就能夠做出很多成果來。即使在《Cell》、《Nature》、《Science》這些頂級學術期刊發表論文的研究團隊,很多也就是十幾個人、二十來個人的規模。由此可見,這些學科並不適合照搬複雜系統工程項目的資源分配模式。如果資源過於集中,那就等於押寶在少數幾個“大佬”身上,客觀上助長學霸學閥之風。反倒是應該降低資源集中的程度,讓更多青年學者獲得發展機會,這才有助於他們將來成長為一流科學家——這是“分”的一面。
2)進一步改革科研項目的評審機制,提升公開透明的程度。我們要認清一個因果關係:青年學者在起步階段難以獲得科研經費開展獨立研究,是造成人身依附關係、催生學霸學閥的根本原因。如果青年學者大多能夠順利起步,愉快地開展科研征程,學霸學閥自然走向瓦解。
提高評審公開透明的程度需要實施細則,例如:
實行利益迴避機制,規定有過項目合作、或相互審批過項目的學者,4年內不得參與彼此項目的評審。
科研基金的每一輪項目評審,應有一定比例的項目發放給青年學者,與我國青年學者迅速增長的基數相匹配。如果做不到這點,很難説參與評審的專家沒有私心,那就該説道説道了。
3)增加向青年學者傾斜的專項扶持基金。此舉是為了保障青年學者在起步階段獲得寶貴的科研經費。目前,各部委、各省的科研預算中,為青年學者安排的專項基金規模太小,説“粥少僧多”那是客氣的,説“喂人吃貓糧”也不為過。專項扶持基金的額度,應該根據按照該學科的實際情況,按照維持2個博士生、5個碩士生的實驗室穩定運轉一年的平均開支來設計。這有點類似軍事上“彈藥基數”的概念。例如,在生物科學領域,一個“彈藥基數”得按15萬元估計。專項基金的額度如果太少,那就幾乎沒有意義了。例如,2018年遼寧省博士科研啓動基金單體項目經費為3萬元/項,這不搞笑嗎?光是買個保存樣品的超低温冰箱就能把3萬元的經費全用完了,還搞什麼科學研究?

改革高校內部的管理,將博士生招生資格與學者的職稱脱鈎,與科研經費的到賬數額掛鈎。這一“脱”一“掛”,大有深意。在中國高校的傳統管理體系之下,只有某些教授才有招收博士生的資格,副教授則沒有。博士生可以在實驗室裏穩定工作3年,直招的博士生甚至可以工作4年以上;但碩士生刨除上課和學習基礎實驗技能的時間,真正能夠做實驗的時間只有1.5年左右。由此可見,沒有博士生的科研團隊難以維持穩定高效的研究,博士生才是中流砥柱。
如果青年學者沒有招收博士生的權限,獨立開展科學研究的能力就會大打折扣。中國高校的傳統管理體系會造成這樣的問題:某些教授憑着資格老,哪怕科研能力裹足不前,也總有博士生招生名額;許多青年學者則因為無法直接招收博士生,迫不得已跟着“大佬“跑腿。如果將博士生的招生名額與到賬經費掛鈎,那就是誰有本事誰招博士生,尸位素餐的教授就該把招生名額讓出來。其實,美國高校一直都是這麼做的——無論是教授、副教授還是助理教授,只要證明有經費保障,就可以招收博士生。
5)增加科研經費投放渠道,促進科研成果轉化。圈內“大佬”們能夠影響的,主要是中央政府、地方政府常設的計劃項目和專項項目的科研經費,俗稱“縱向經費”。但是由企業提供的研發經費,也就是相對應的“橫向經費”,是“大佬”們沒法控制的。真要是想拿橫向經費,哪怕是“大佬”,也要和年輕學者一樣,在企業面前證明自己,拿出實實在在的應用研究成果來。真金不怕火煉,從某種意義上説,橫向經費是對科研團隊組織研發的能力更為直接的反饋。國家可以通過免税等方式,鼓勵國有企業從高校購買一些應用科學的研發服務。增加橫向經費資金池有助於大大促進高校科研工作的優勝劣汰——真正有本事的青年學者有望擺脱學霸學閥,很快靠自己的本事吃香喝辣。
自古英雄出少年,一代更比一代強。這才是科學研究發展的大趨勢。從這個意義上説,科研體制改革應該創造對青年學者儘可能友好的環境,鼓勵他們儘快成長起來。青年學者在最寶貴的年華做出些真正的成績,又會帶動更多人投入科研事業,中國的一流科學家日後會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