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和血”背後的精緻樂章(二):青年俾斯麥,從浪子到大使_風聞
余亮-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院长助理-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2018-07-26 13:38
【貿易戰、疫苗、性侵……現實世界一地雞毛。俾斯麥,這個寂寞的話題第一章發佈於風聞社區後,仍然收到很多高水平回覆。這裏需要先説明兩點:
1、《三體》裏“失去人性,失去很多,失去獸性,失去一切”這句話引起最多討論。這話本身沒有否認人性,只是否認忘乎所以的“人性”。我比較贊同網友“@道理是一連串事件**” 將“獸性”與毛澤東“文明其精神,野蠻其體魄”之“野蠻”類比。這裏的獸性並非指茹毛飲血或者純粹暴力,當然也不是最近接連曝光的公知圈、公益圈各種性侵,而是一種去除矯飾、面對現實的能力。還可以類比一下前建行經濟學家孫滌老師的觀點:推動經濟發展的企業家精神並非庸俗經濟學裏的“理性人”性格,而是一種動物精神。他感慨銀行家們研究投資那麼久,見識那麼廣,就是不會像馬雲那樣勇猛地相信並創造出電商帝國。**
2、本人非歷史專家,本文非歷史、政經、軍事、憲制類學術論文,我關心的是:人如何在實踐中把事情辦成,而不是誇誇其談。所以,這可以算作一篇創業研究文章。】
從今天起,書寫俾斯麥船長與普魯士被湮沒的樂章(一)
貴族、浪子、不隨大流者
俾斯麥的父親是一個不思進取的容克地主,一再錯過為普魯士軍隊立功的機會。母親是一個喜歡在柏林開沙龍的上進女青年,聰明而世故,嚴格調教俾斯麥。俾斯麥不太喜歡母親,但是繼承了她的聰明世故,並通過她建立起和宮廷的關係。

(騷年俾斯麥)
年輕時代,俾斯麥在學校接受的是啓蒙主義教育,語言天賦不錯,會好幾門外語,看了不少書,一度是斯賓諾莎和黑格爾理論的追隨者。不過在大學裏,與人決鬥的次數可能比上課的次數更多些。
畢業後的資歷乏善可陳。在軍隊不是一個好戰士,討厭操練;在法院不是一個好公務員,得過且過;回到老家也不是一個好地主,不善經營,賣掉了部分家產,還時常參與鄉村獵豔,勾引農家婦女。
貴族身份還是幫助了他,比如在軍隊培養起和王儲的友誼。他想做外交官,某位長者給他的建議是先做公務員。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庭審員,經常處理離婚案件。他在《思考與回憶》中不無揶揄地記錄了領導如何教他打發一對爭吵不休的夫妻。很難説這段經歷沒有影響他,讓他親身體驗現代法規的現實玩法,未來他會跳出來利用之又超越之。
這位“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不願意按部就班。他批評普魯士的官僚體制,説一個人不認識大佬就無法獲得升職。他還説:我不願意做管絃樂隊的一員,而要演奏自己喜歡的篇章,否則寧可什麼也不演奏。

(經典:《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王蒙1956年發表的反官僚主義小説)
直到1847年,替補登場的他終於開始奏響自己漫長的樂章。
奧托·馮·俾斯麥,正式走上政治舞台的時候老大不小。33歲做議員,毫無政治經驗,用今天的話説就是一個政治素人。可能因此他才免於圓滑政客的矯飾。

(32歲的俾斯麥,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有點眼熟呢?)
那一年,俾斯麥的普魯士同鄉馬克思與恩格斯已經着手起草《共產黨宣言》。俾斯麥先生則立刻扮演起反革命角色。
1848德國革命
俾斯麥首秀的1847年普魯士聯合議會無所建樹,卻是1848年革命的序曲之一。恩格斯對此有過詳細描述,大意是:威廉國王作為一個緬懷封建主義榮耀的君主,對資本主義那一套賺錢術知之甚少,所以很快他那鋪張的宮廷就缺錢了。他召集議會是為了向資產階級籌錢,卻打出修建鐵路的幌子。議會里的資產階級代表們在錢方面不傻,首先要求國王兑現拿破崙戰爭時代改革作出的承諾,即財政預算必須由未來的人民代表機構來批准(所謂1820年法令),除此之外還要求言論自由、集會等權利。1820年法令比較“哲學”,期望一個尚未出生的議會來掌權,所以這個議會究竟應該怎樣呢,沒人知道,除非人們知道只有經過鬥爭才能創造。
國王當然不肯答應,連定期召開議會也不願意,只願意隨着他的意志召集議會。這樣一來,資產階級代表只能要求普魯士的鐵路等一等靈魂,等一等人民。籌款的事情就黃了。資產階級站到了國王對立面,開始呼應已經在歐洲暗流湧動的革命。
恩格斯沒有寫到的是,俾斯麥先生在議會以毫不掩飾維護王權的態度給國王留下深刻印象。
拿破崙死了,革命沒有死。1848年革命爆發,席捲歐洲。彼時自由主義、民族主義和新生的社會主義交織,工人、農民和資產階級一起反抗封建勢力,共擔進步責任,激盪德意志。柏林的革命羣眾佔領了街壘,國王一度多愁善感地向羣眾退讓,並宣稱普魯士從此融入德國。

普、奧政府暫時退縮,革命進入高潮階段,資產階級領導的德意志國民議會在美因河畔法蘭克福成立,希望主持德意志的國家統一和現代化進程。可是在恩格斯看來,這些過去碌碌無為的議員們只是突然被革命大浪衝到潮頭,立刻以為自己掌握着未來,卻只演出了一幕幕滑稽劇。他們缺乏戰鬥力量,僥倖依靠組織起來戰鬥的工人農民獲得權力,現在立刻嫌棄無產階級,轉而向已經被趕到一邊去的封建貴族們致禮——希望你們雖然看不慣我,卻樂意和我一起建設資本主義。他們居然懇請舊的德意志邦聯議會來肯定新的國民議會通過的法案,而不是勇敢地宣佈解散舊議會。想象一下,假如辛亥革命之後,民國議會要求清政府的立憲會議出來肯定自己的法案,那將是怎樣的畫風?
這樣一來,王公們立刻開始看扁議會,恢復了擦拭刀劍勇氣。而法蘭克福議會沒有 劍,總是迴避真正的奪取權力問題,沒有廢黜任何一個邦國的君主,沒有廢除任何一個關税壁壘,只滿足於描畫各種想象中的法律、憲政、改革,甚至建立了德國海軍,只不過是在紙上。議員們主要來自律師、教授、醫生之類,優越而自負。可以説,縱觀歷史,政治的問題各各不同,公知的表現每每相似,不管是日耳曼人還是東亞人。這是社會經濟的結構和地位決定的,所以今天的公知們也沒必要為此過於羞愧。
議會很快受到各邦國或明或暗的抵制,派駐奧地利的代表居然被處死。眼看自己就要完蛋,議會使出了最後的招數,決定授予普魯士國王德意志皇冠,希望他率領普魯士統一德意志。
威廉國王此時已經鎮定下來,開始和議會打馬虎眼。誰會接受弱者給予的皇冠呢?而且那將意味着君權神授變成了君權議授,自己將因此被架到1848革命的浪潮之巔。畢竟,連拿破崙也是從教皇手中拿過皇冠給自己戴上的。
這時我們的俾斯麥先生在哪裏?他當然不願意自由派議員組閣和操縱國王,居然誇讚奧地利帝國對革命的強力鎮壓,奔走呼籲要拯救普魯士國王,甚至還考慮回家鄉組織兵力勤王,差一點扮演了德意志的曹孟德角色。他的力量微不足道,卻上串下跳,義無反顧,遭人厭惡,因此在新議會中丟掉了議席,但再次加固了國王對他的印象。
威廉拒絕了皇冠,拿起了軍刀。德國革命羣眾被擊潰,1848革命失敗了,或者説還沒到成功的時候。歷史的弔詭之處在於,普魯士站在反革命一邊,客觀上暫時避免了與俄、法、奧三大強鄰的衝突,為下一步縱橫捭闔留出時間和空間。人心向背已明,德國中產階級寄託希望的是普魯士,而不是更加保守的奧地利。
普魯士還不是奧地利對手。1848革命之後,普魯士一度借勢頒佈了憲法,成立了形式上比英法還要先進的議會,並建立了自己領導的德意志聯盟。然而奧地利對德意志聯盟置若罔聞,出兵干預普魯士駐軍的交通孔道黑森公國。俄國也站在奧地利一邊以維持德意志現狀。威廉立刻退縮,在奧爾裏茨簽署投降協議。全普魯士為此感到恥辱,只有俾斯麥先生大聲叫好,這不是他第一次為喪權辱國的事情叫好,只要是不利於議會先生們掌權的事情他都開心。
很快,俾斯麥先生如願以償被任命為外交官,從此先後在法蘭克福議會、巴黎、莫斯科斡旋15年,不時還跑到丹麥、瑞士去打獵。可以説,西方哪個國家他沒去過?
外交官俾斯麥
現在的法蘭克福議會,主要是奧地利用來操作德意志事務的協調機構。為了維持與奧地利的關係,俾斯麥作為使節被派往法蘭克福。考慮到他那樣支持反革命,奧地利人滿懷喜悦地期待着他的到來。
俾斯麥果然給奧地利人帶來了巨大“驚喜”,從此他處處和奧地利人做對,路子極野,讓對方避之不及。他善於諷刺,喜歡借對手的話打擊對手,總是把奧地利人嗆回去。他作風大膽,違反議會禮儀,在奧地利人面前抽煙。這個舉動又粗魯又富於心機,因為普魯士貴族不抽煙,俾斯麥是從激進學生那裏學會了抽煙,所以抽煙反而展現出自己的新派作風。他粗中有細,善於算計。有人甚至誇讚他具有塔列郎和梅特涅兩位歐洲名相的優雅。
把奧地利趕出德意志的決心早已在他心中生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普魯士利益考慮,過去支持奧地利是如此,現在反對奧地利也是如此。他比丘吉爾更早知道沒有永恆的朋友和永恆的敵人。他支持保守主義但明白保守主義的無力,他也並不一概反對自由和啓蒙精神,只是看不起吵吵鬧鬧一事無成的人,他總是專注於抓住最要命的事情。
説俾斯麥只考慮政治利益也不對,他的靈魂接受不了落後的奧地利人。他在信件中諷刺奧地利人是粗魯的賭徒。他説一想到普魯士這艘先進快速的艦船在暴風雨中要向老邁腐朽的奧地利船隊求救,就覺得恥辱。能感覺出來,他知道什麼是進步什麼是落後,但他的決斷標準不是精神而是實力。奧地利人在法蘭克福議會的代表看對了一點:俾斯麥要讓普魯士成為霸主,他的方法是,“只要既成事實,不久就會成為法律上的存在。”俾斯麥從沒有搞錯順序,不像1848議會那樣追求先有法律或者形式,而是追求憑藉實力造成既成事實。英國學者A·J·P·泰勒在《俾斯麥:凡人與政治家》一書裏説,俾斯麥總是習慣於用事物的真實名稱來指稱,而不屑於用道德主義的外衣來偽裝。後者是知識分子做的事情。
2013年,普京的俄羅斯從烏克蘭手中奪回克里米亞,震驚世界。1854年,克里米亞則引發俄、土、英、法衝突。俄羅斯與土耳其這對老冤家開戰,英法聯盟站在土耳其一邊痛擊俄羅斯。奧地利站在英法一邊,不過沒有正式出兵,只是見風使舵威脅俄羅斯。普魯士方面,自由派希望站在英國一邊,因為他們認為英國更自由進步,保守派希望站在俄羅斯一邊維護傳統友誼,妥協派則希望和奧地利建立同盟以求自保。俾斯麥誰也不支持,他想盡辦法從中作梗,要普魯士保持中立,讓奧地利獨自去得罪俄羅斯,這樣未來俄羅斯就會站在普魯士一邊。他做對了,在十年之後收到成效。
俾斯麥在法蘭克福議會與奧地利抗戰八年,一手扭轉了普魯士的德國政策。1859年,腓特烈·威廉國王重病退位,弟弟威廉上台。他首先採取了温和自由主義施政方針,於是把俾斯麥先生調回國。俾斯麥一度悲憤交加,不過國王很快給了他一個好職位安慰他——到彼得堡去做大使,近距離觀察俄羅斯帝國高層。《思考與回憶》仔細描述了彼得堡的人文風貌,頗有好感。他認為威廉當初如果堅決鎮壓1848革命,就會受到俄皇尼古拉的讚許和幫助。這充分體現了他冷血的一面。同時他注意到,年輕一代俄國人不再像老一輩那樣喜歡德國。
在俄國期間,俾斯麥因為血栓問題引發肺炎,醫生告知,他快死了。他寫下了遺囑,結果卻幸運康復了。氣數將盡的不是他。
1863年,奧地利最後一次試圖通過“政治協商”統一德意志——在法蘭克福召開德意志全部君主大會,希望各邦君主交出軍權,建立統一的德意志軍隊。各邦表面上都答應,前提是普魯士也答應。薩克森國王親自擔任信使,給威廉國王送去邀請函。威廉的正統主義感情又激動了,一想到有這麼多君主邀請他,尤其這位薩克森國王還曾把但丁的《神曲》譯作德文,他就決定去赴會。不過現在他身邊多了一個人——俾斯麥已經是首相了,寸步不離國王,堅決反對他去奧地利,為此居然又哭又鬧。不過眼淚背後的方法是高超的(後面章節再講)**。**終於説服威廉之後,俾斯麥回到房間激動的痛哭流涕。奧地利的期望落空了,德意志繼續分裂,俾斯麥不讓任何別人來統一它。
在多種德意志民族統一方案的競逐中,還沒有誰能夠動搖天平。在德國民族主義者的設想中有“大德意志”和“小德意志”兩種方案。前者把前神聖羅馬皇帝所在地的奧地利包括在內。但是奧地利一直是德意志的“渣男”,哈布斯堡王室從沒真正把德意志利益放在心上,只把德意志地區當作棋盤和工具,在1848革命中表現也最反動。小德意志方案乾脆把奧地利排除在外,甚至要把南德各個天主教邦國也排除在外。普魯士是這種方案的領銜者。其他各邦國們則像今天台灣島的某黨一樣,努力維持現狀以期左右逢源。柏林在文化上沒有維也納、慕尼黑那樣迷人,但是嚴謹保守的性格反而發揮出普魯士的國家力量。這股力量很快將在列強環伺的格局中領導德意志脱穎而出。
現在俾斯麥只在等待一個機會,讓他可以扳倒奧地利,改變砝碼的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