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大清王朝的外交內鬥:阻開鐵路的外交官劉錫鴻紀事_風聞
史遇春之尘境心影录-一个乡下读书人,恋乡土,爱读书……2018-07-27 08:11
作者:史遇春
上
清代佚名氏《清代之竹頭木屑》最後一節《劉錫鴻》,就大清王朝曾經的外交官劉錫鴻,簡要地記了那麼幾筆。雖然簡要,但是,很不簡單。循着這條載記的線索,我簡單搜閲了相關資料,形成本文。
先從《清代之竹頭木屑》中《劉錫鴻》一節説起:
原本中國的鐵路,可以開發建設地更早。為什麼遲遲無法開動實施,實際上就是因為劉錫鴻上疏朝廷,極力阻止鐵路在中國的廣泛開建和發展。
本書作者的意見是,中國四萬萬民眾,之所以被內外勢力奴役那麼久,鐵路的無法開建,就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作為清朝人的作者,在那個時候已經有如此開明的見識,有如此前瞻的遠慮,即使時代發展到今天,對這位無名氏的遠見,我們還是應該讚賞和欽佩的。
劉錫鴻除了對鐵路極力阻止之外,他在擔任大清王朝的駐法國使節期間,也是行為可議,讓人驚歎!
話説,劉錫鴻在法國使節任上,常常穿着破舊的衣服,趿(ta,一聲)拉着鞋,舉止散漫,步履蹣跚,衣帶飄舞……就這樣徒步在法國的街面上晃盪。並且,劉錫鴻還特別喜歡做一件事情,那就是:他喜歡站在法國最高的橋上,然後環望四周,睥睨下塵。
劉錫鴻的種種行為,引起了隨行外交人員的擔心,生怕傷害到大清王朝的國際形象,引發外交上的困擾。於是,他們就直言極諫,勸劉錫鴻注意行止。劉錫鴻聽後大怒,斥責道:
“你們這些人,真是鼠目寸光,根本就不知道你家大人的深意!我之所以在這邊這樣傲視一切,就是為了讓洋人看看我天朝人物的氣質和風度,讓他們對天朝人物仰望敬慕!”
説完佚名氏筆記中的這兩件事,大家一定覺得劉錫鴻非常迂腐和可笑。但是,在批評之前,我先講一下個人對劉錫鴻其人的淺見:
第一,劉錫鴻能做到大清王朝駐法國的外交使節,一定有他的過人之處,他並不是酒囊飯袋者流。
第二,劉錫鴻的傲慢之中,或許有所謂的“狂妄自大、無知無畏”,但是,從另一方面看,他的迂腐之中,有一種堅決地對本民族文化的信仰與堅持。
第三,或許,有人認為劉錫鴻不懂得變通,但是,在到處都是“牆頭草、隨風倒”的世風人情下,這種固執到荒謬的精神,還多少真有他的可取之處。
説到這裏,我就不再囉嗦了,先看看劉錫鴻其人的簡介,大家可以根據相關記載,自行判斷並評價其事其人。
劉錫鴻,生年不詳,卒於清光緒十七年(公元1891年),原名錫仁,字雲生,廣東番禺人,原籍廣東新會。洋務運動時期,他是著名的反洋務論者,是保守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他曾於清光緒二年(公元1876年)任駐英使館副使、出使德國大臣,併兼任駐奧匈、荷蘭公使。他是近代中國第一批走出國門的外交使節。
劉錫鴻的父親以販魚為業,他的兄長劉錫鵬為道光二十三年(公元1843年)恩科【始於宋,明、清亦用此制。清代於尋常例試外,逢朝廷慶典,特別開科考試,也稱“恩科”。若正科與恩科合併舉行,則稱恩正併科。】舉人,他在道光二十八年(公元1848年)考中舉人,據載,當時,他有魁岸負氣,不可一世之勢。
劉錫鴻從小接受正統的儒家教育,以“修齊治平”為理想。在考取舉人後,他做過幕僚。後來,他加入郭嵩燾【(公元1818年~公元1891年),乳名齡兒,學名先杞,後改名嵩燾。字筠仙,號雲仙、筠軒,別號玉池山農、玉池老人,湖南湘陰城西人。晚清官員,湘軍創建者之一,中國首位駐外使節。】的幕府,併成為郭的心腹和得力助手。郭嵩燾評價劉錫鴻有“亢直無私”、“於世故人情全不一加體察”之語。
劉錫鴻的著作有《英招私記》、《日耳曼紀事》、《劉光祿遺稿》等。
後來,郭嵩燾被任命為駐英公使,經郭提名,劉錫鴻也成了一名外交官。當時,駐英公使的副使職位空缺,劉錫鴻對郭提名他為參贊而非副使一事,非常不滿,這就為他們兩人後來的反目成仇埋下了伏筆。反目之後,兩人之間的鬥爭,也可謂是大清王朝外交史的奇觀。
首先,必須説,政治是紛繁複雜的。
其次,一個簡單的事件背後,可能有盤根錯節的關係交織。
第三,劉錫鴻與郭嵩燾之間的鬥爭,表面上看,似乎是兩個人之間的矛盾,但是,剝開表象看本質,這背後,其實是兩派勢力的交鋒。
劉錫鴻駐外期間,對郭嵩燾的攻擊,實際上得到清政府中一些大員的支持。他在暗中監視郭的一舉一動,不斷向清政府打郭的“小報告”,並列舉種種“罪狀”。
清政府擔心外交使節的內鬥會影響外事工作,光緒三年(公元1877年)4月,朝廷改派劉錫鴻為駐德國公使。
劉錫鴻成為公使之後,職位和郭嵩燾平齊,這就使他的氣焰更高、對郭的攻擊更加猛烈。
光緒三年(公元1877年)7月,劉錫鴻暗中詆譭,指責郭嵩燾有“三大罪”:
一、“遊甲敦炮台披洋人衣,即令凍死,亦不當披。”
二、“見巴西國主,擅自起立,堂堂天朝,何至為小國主致敬?”
三、“柏金宮殿聽音樂,屢取閲音樂單,仿效洋人之所為。”
這“三大罪”的具體情況如何呢?
一、有一次,郭嵩燾參觀甲敦炮台,中間,天氣驟變,陪同參訪的英方人員,將自己的大衣披在了郭的身上。劉錫鴻認為,即使凍死,也不應該披人家的衣服。
二、巴西國王訪問英國,郭嵩燾應邀參加巴西使館舉行的茶會。巴西國王入場時,郭嵩燾隨大家一同起立。這本來是最起碼的禮節、禮貌,但劉錫鴻認為,郭的舉動大失國體。因為,在他心裏,堂堂天朝使臣,怎麼至於向小國的國主起立致敬呢?
三、還有一次,中國使館人員參加英國女王在白金漢宮舉行的音樂會,期間,郭嵩燾曾翻閲音樂會的節目單。劉錫鴻認為,這是在學洋人的動作,實在是非常的不應該。
以上關於郭嵩燾種種所謂的“失禮”、“失體”“失儀”的舉動,劉錫鴻甚至上綱上線,認為這些都是“漢奸”行為。
中
因為朝中有人支持,劉錫鴻更是接連上奏朝廷,誣陷郭嵩燾。
對於劉錫鴻的誣陷,郭嵩燾非常憤怒,他竭力為自己辯護,並因此而萌生了濃烈的退隱念頭,多次上疏,請求回國。
在劉錫鴻與郭嵩燾的爭鬥中,李鴻章當然支持郭嵩燾(李、郭均是文正公曾國藩門下的人物)。李鴻章密告郭,説是朝廷將以李鳳苞取代劉錫鴻,出任駐德國公使,要求郭勿稱病乞退。同時,李鴻章還勸郭,千萬不能公開與劉決裂,讓外人看笑話。
光緒四年(公元1878年)2月底,清政府任命郭嵩燾兼任出使法國欽差大臣。
劉錫鴻等人未達目的,不肯罷休,對於清政府對郭的新任命,他們更是氣憤難忍。
光緒四年(公元1878年)5月6日,劉錫鴻列舉了郭嵩燾的十大罪狀,甚至詆譭郭嵩燾説:
“向英人詆譭時政,謂中國將作印度,或被吞併於英俄。”
(向英國人詆譭國家當下的局勢,妄議朝廷,説是中國可能成為下一個印度,可能會被英國和俄國吞併。)
還説:
郭嵩燾不用茶水,而是改用銀盤盛糖果、乳酪等款待洋人。
郭嵩燾想學外語。
等等。
這些全都是罪過。
劉錫鴻所列舉的這些“罪證”,清政府的總理衙門無法核查,不能全信,又不敢不信,左右為難。
面對駐外使臣之間勢同水火的矛盾,清政府的總理衙門也感到難以處理。就此事,他們幾次徵求李鴻章的意見,李鴻章當然是堅持為郭嵩燾辯護。
清政府的駐英大臣與駐德大臣之間的關係勢同水火,鬧得滿城風雨,始終無法調和。在劉、郭二人“內耗”日甚一日、反郭擁劉者人數眾多的情況下,清王朝最終只能決定,將郭嵩燾免職調回。當然,這並沒有讓那些敵視郭的人滿意,不少人還想將郭嵩燾查辦治罪。
李鴻章在得知事情已無法迴轉之後,光緒四年(公元1878年)7月10日,他專門致信總理衙門,信中強調:
“惟英使一席,關係綦重,名位既須相稱,才望亦要兼優。筠仙尚為英人所推許,頗難為繼。”
(駐英國大臣這一職位,關係重大,他的社會名聲和個人身份必須相稱,他的才能和聲望也要同樣優異。筠仙——郭嵩燾尚且能夠被英國人推許,要再找這樣一位各方面條件都很好的人來,一時半會,恐怕是有些困難的。)
一方面,李鴻章是在為總理衙門選人建言;另一方面,他也是在為郭嵩燾美言,是在間接反對將郭治罪。
同時,在這封信中,李鴻章還借一位德國人之口,批判劉錫鴻是:
“職任名望俱卑”
(才能聲望都不怎麼樣)
並指出,劉在德國
“不甚見禮於當路”
(並不被派駐國的主事者待見)
因此,對於劉能否勝任外交工作,李鴻章在信中表示了很大的懷疑。
最後,李鴻章在信中還明確説出了自己對劉的處理意見,那就是:
可“暫留”,但“將來似宜撤換”。
光緒四年(公元1878年)8月25日,清政府下令將駐英公使郭嵩燾、駐德公使劉錫鴻同時召回,並由曾紀澤(文正公曾國藩之子)、李鳳苞分別繼任。
清朝廷本來還打算將郭嵩燾查辦治罪,後來,在李鴻章、曾紀澤等人的反對下,最終不了了之。
回國以後,劉錫鴻繼續擔任光祿寺少卿,最後,他因為批評攻擊李鴻章“跋息不臣,儼然帝制”而被慈禧太后革職,後於1891年逝世。
劉錫鴻的事,到這裏,似乎該結束了?不忙!
下
要全面瞭解一個人,就一定不能囿於個別事件。人是複雜的,世事也是複雜的。關於劉錫鴻的部分行事,關於大清王朝的一段外交內鬥,至此,已基本説完。
意猶未盡,為了全面瞭解劉錫鴻其人,這裏,再簡單説説他的思想主張。
據説,劉錫鴻有一枚刻有“儒俠”二字的印章。就此一端,多少可以看出,他的一生,有一種“以儒家思想解救亂世”的志向。
關於劉錫鴻極力諫阻中國開建鐵路一事,平心而論,他的反對,並不是胡攪蠻纏,並不是信口開河。關於此事,後世多有非笑甚至是恥笑劉錫鴻者,真實瞭解劉的想法之後,或許,那種道聽途説的笑聲會小一些、會收斂一些。
其實,關於此事,劉錫鴻的一些説法,也有他的道理在。比如,他指出:鐵路的修建,可能會便於外國列強控制中國,使國家喪失主權。仔細想想,在當時國力衰弱,列強環伺的情況下,確實存在這種隱憂。另外,劉錫鴻還指出,修建鐵路,需要大量向外國借款,一旦經濟被人操控,國政就可能被人掌握,這似乎也不無道理。劉錫鴻説:
“囊者英法構釁,屢獲逞於海隅。然而未敢深人者,即以道途阻修,運炮運糧,兩皆易窒之故。今奈何自失其險,以延敵哉?”
(以前英法兩國製造事端,多次在海上得逞。然而,他們之所以不敢深入內地的原因,就是因為道路不通,行程遙遠,他們想要運進大炮、運進糧餉的道路被阻窒了。既然這樣,我們為什麼還要修鐵路,要自行喪失天險而引賊入室呢?)
後來的歷史,也的確印證了他這一擔憂的正確。
能夠在國家大考中得中一席,能夠在郭嵩燾的幕府之中被施以青眼,劉錫鴻自有他過人的地方。我們可能會不喜歡一個人,但是,我們要有發現任何一個人優點的胸懷。
其實,劉錫鴻的思想並不是一無是處,他也有值得大家學習和深思的地方。比如,關於吏治,劉錫鴻深受儒家思想影響,對晚清吏治的黑暗現狀,他痛心疾首,並提出:
“故今日之事,為吏者當以順治,是諸輔臣為法,代幼主以遵成憲,毋忘綜核名實之嚴,然後國威可以復振,非然者,筋脈日益弛緩,寸步將必難移,惟僵仆,以任人陵虐已矣。”
(所以,今天的各項事務,作為政府的管理者,我們應該讓社會井然有序,和諧安定。諸位輔政大臣制定法度,聖上雖然年幼,但是,大家要代聖上遵守既定的法令、規定。千萬不能忘了,一定要嚴格考察核定計劃與執行是否相符合、口説與行動是否相一致。只有這樣,國威才可以重振;如果不能這樣,就會使國家的綱紀日漸廢弛,使得國家日後寸步難行,最終只能僵硬倒地,任人凌虐。)
“見上所為,賞罰者一,皆不拘情面,不關譭譽,不雜恩怨,不任素性,愛憎不因偶然喜怒,乃知求榮去辱,只此化惡善一途。”
(參照以上的做法,那麼就必須獎賞與處罰標準統一;不能有所偏私;不能因為情面而受限;不能因為關心個人聲譽的好壞而算計;處理事情不能摻雜個人的恩怨;不能因為個人的性情而不顧法規;愛憎有道,不能因一時的喜怒而輕率從事;一定要有榮譽感,一刻也不能少了羞恥心;這樣,才是處理大是大非的、分別善惡的正確途徑。)
關於吏治問題,劉錫鴻不斷思考,他甚至還提出瞭解決的辦法。例如裁撤冗員,以禮馭吏等。
“擇樞臣之忠清剛正者,省去別項差使,專核吏、兵、刑三部,議處事件,而治其詢縱濫保之失。”
(在樞機大臣中選擇忠誠、清廉、剛直、正派的人,不能讓他們兼別的差事,就讓他們專門審核查驗吏部、兵部、刑部的事項,以此,來專項治理這三部當中的徇私枉法、胡亂放縱、隨意保舉等缺失。)
“是非悉當默險能明,人人有所懲勸,以效其才能,亦人人無可幹求,以養廉恥,則牧民馭兵兩大政,自然日有起色”。
(是非對錯,都應該在任何情況可以判別清楚;所有人都知道有功必賞,有錯必罰,那麼,大家就可以人盡其才;所有人都沒有鑽營投機,攀附徇情的路子,這樣才能讓大家有廉恥的觀念。如此下去,撫育百姓、掌控軍隊的兩大實政,才能慢慢有所改觀。)
劉錫鴻還指出了人民素質與國家富強的關係:
“英之眾庶,強半勤謹,不自懈廢;商賈周於四海,而百工竭作,亦足繁生其物,以供憋遷之需;國之致富,蓋本於此。非然者,火車輪船,即能致遠,而可販之貨,國中無從造而成之,金幣究何如人哉?”
(英國的民眾,大都勤勞謹慎,他們不會懈怠而不做事;英國的商人遍佈四海,這個國家的其他行業都竭力勞作,可以保證人民的生存,物品的繁富,也可以供給出現破敗時的用度。這個國家的富裕,原因就在於此。如果不能這樣,即使火車輪船可以行進很遠,那些販運來的貨物,本國無法加工生產,錢再多,又有什麼用呢?)
除此之外,劉錫鴻也是提出民間開礦設想的第一人。
到了英國之後,劉錫鴻的思想也發生了一些變化。
例如,他稱讚君主立憲制:
“無閒官,無遊民,無上下隔閡之情,無殘暴不仁之政,無虛文相應之事”。
(沒有閒散而無所事事的官員,沒有遊手好閒不事勞作的民眾,官民交流暢通無阻,沒有殘暴不仁的國政,沒有虛假客套、形式氾濫的應酬瑣事。)
通過與馬格里、博郎、井上馨等外國先進知識分子的思想交鋒,劉錫鴻也打開了眼界。通過與博郎的辯論,他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先前反對船艦的看法:
“事理無窮,因乎時勢。如人之一身,疾病未起,則補養元氣,自可退外邪,此一理也;疾病一起,不先祛外邪,而惟言補養,則其病終不可廖,此又一理也”。
(事理是沒有窮盡的,一切,都和時勢密切相關。這就像人的身體,沒有病痛的時候,注重補養,使元氣充足,那麼,外邪會不戰而退;一旦生病,那就不一樣了,如果不先祛除外邪,只是一味補養,那麼,病痛始終是無法治癒的。)
另外,他對領事裁判權提出了看法:
“倘照理藩院刑法,參酌變通,以圈禁代流徒,以罰款代笞杖,定為專例,以治外國寄居商民,亦未嘗不可。”
(假如只是按照理藩院的法律規定,參考相關事實,進行變通之後,用圈禁取代流放,用易科罰金取代肉刑,並把這個定為專項條例,用這樣的法規來治理僑居、寄居中國的外國人,似乎也未嘗不可。)
關於劉錫鴻的話題,到此,畫上一個句號。
讀者可廣閲相關書籍,繼續全面深入瞭解相關事體。
(全文結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