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象:未來會是一個更美好的機器人世界嗎?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26075-2018-07-28 16:40
此書是《以賽亞之歌》(北京三聯,2017)上編的姊妹篇。那書研究《聖經》和宗教,這一本側重法律。近年因為專注於解經譯經,法學方面的文章寫得少了。此番結集,重讀一遍,覺得幾個題目頗受益於一門課“知識產權與中國革命”的教學。不論知識產權、勞動法、憲法,還是大學教育、接班人倫理和人工智能,都是經過課堂討論,得了學生反饋的。可見“學然後知不足,教然後知困”而“教學相長”,對於寫作的重要了。
課以“中國革命”為名,聽上去有點另類,彷彿招引刪帖的一個敏感詞,實際是有來歷的。解放後,新清華的辦學傳統,叫作“雙肩挑”“又紅又專”,就是根據“祖國的需要”培養人才,不囿於訓練工程師。一九九五年法學院重建以來,畢業生便有許多入職各級黨政機關和國企,及報名到中西部下基層掛職鍛鍊的(據説人數為諸院系之首),表現優異的不在少數。但是出了校門當幹部,不能只懂些法條學理,開口美國,閉口歐日,擺弄課本里的一套。那樣辦不成事,容易犯錯,脱離羣眾,甚至擠進了“官場”也難以立足。反對教條主義官僚主義,“從羣眾中來,到羣眾中去”,“細心地傾聽羣眾的呼聲,每到一地,就和那裏的羣眾打成一片”(毛澤東《關於領導方法的若干問題》《論聯合政府》),原本是共產黨鬧革命的“法寶”,現在經常給“忘了”。
所以,回國服務之初,法學院讓我招收知識產權專業的博士生,開必修課,就想到了這一歷史視角。內容安排上,大致是一半的課時講前沿問題,包括物聯網大數據人工智能;另一半聯繫這些新技術新經濟的挑戰,反思二十世紀革命的經驗教訓,考察網絡時代全球資本主義危機,探索人類理想社會的前路。因為博士生不多,課程遂隔年一講,並向碩士生和高年級本科生開放,不限專業。要求是,選課同學須自己選題,與老師討論,期末交一篇論文。

八年下來,似乎效果不錯,學生論文有發表的也有獲獎的。更可喜的是,同學們的事業選擇,無論本科、研究生,都十分多元化;除了律所法院檢察院跟大公司、政府部門,還有參軍、留學、做公益、走學術道路的。後者尤其令人欣慰。因為説實話,現在的大學,整個體制,各項政策,對“青椒”(青年教師)真是太壓抑了。別的不談,光説崇洋媚外弄虛作假的風氣。打出一個“國際一流”的名頭,招聘便只要“海歸”,論文要英文“核心期刊”發表,申請職稱要“國際評審”。結果,博士生紛紛拿國內做的論文到國外再混一個學位,以便求職;論文代寫評審作弊成了暴利產業,連國人頂禮膜拜的《自然》《科學》也防不勝防。我聽不止一個年長的教授感嘆:幸虧生得早,不用評這評那了,不然只好央求在美國教書的學生來填職稱表格,靠他們保飯碗了!
如此“逼良為娼”,誰還有心思好好教書、做學問?當然,受損害的首先是學生,因為教課在“體制”的眼裏不算“成果”;“青椒”若是把時間精力多花一些在學生身上,即可能毀了自己的職業生涯。我説“欣慰”,是感動於青年對理想的熱情和奉獻精神,在這困難的關頭。
然而,困難終會過去。教書做學問一事,對於能安心坐冷板凳、不怕吃苦或者家裏有一定經濟條件者,我想是應該鼓勵,積極支持,抱樂觀態度的。理由在課上也談過,舉了三條:一是大學推行僱傭制,教師全面合同工化,在中國未必行得通。有許多制約官僚主義,不容它猖獗的因素,中國革命的遺產便是一個。第二,要相信“中國特色”,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校園裏也不都是書呆子,一輩子學不會維權;活人哪能被尿憋死?但最重要的是,第三,人工智能來了。新興的“智能經濟”及其標誌性的不可避免的大失業、全民福利,將迫使人們重新“認識世界,改造世界”。我們熟悉的大學教育模式,包括專業設置,連同上述升級版的官僚化科研體制,很可能像老百姓説的,是兔子尾巴,長不了了。
又到了開學季。新聞説,大學新生當中,新世紀出生的“零零後”佔了不小比例。我知道,年輕人之間,相差三四歲,想法跟興趣愛好便很不同。可是人過了耳順之年,對年齡的感覺就趨於“印象派”了,“八零後”到“零零後”會畫在同一個輪廓裏,看作一代人——這一代,未來要應對或攜手合作的,會是一個更美好的機器人世界嗎?
我因此反而越發懷念從前那個樸素而熱烈的時代了。

懷念也體現在了本書的編排:起頭取一個七十年代大山裏的故事《青蛙約西》,跟結尾的未來智能社會那一面共產主義的旗幟呼應。同時,循內子建議,增加一點異域的趣味,收一篇八十年代的舊譯作附錄。原文是一位英國同行(中世紀史教授)寫的,介紹龍在西方宗教傳統裏的演化,頗具知識性,於讀者或有參考價值。原載《九州學刊》,現在市面上大概難得一見了(參閲《木腿正義》增訂版前言)。
我把這本小書,連同內中的吶喊和思念,蛙精與七首毒龍,獻給我的老師阿爾弗雷德先生(1922~1999)。先生是紐約人。二戰應徵入伍,上歐洲戰場開過坦克。戰後復員,進哈佛英文系讀研究生;因才藝出眾,博士畢業獲破格留校,教授戲劇和中世紀文學。先生性情幽默,講論史詩及日耳曼神話,輒“吐嘉言如鋸木屑,霏霏不絕”;深受學生愛戴,尊稱“教授”,大寫加定冠詞不帶姓氏,The Professor,以示全校獨一無二。他的故事,記憶中的吉光片羽,已經寫在《創世記/石肩》等文章裏了,茲不贅述。
最後一次探望先生,是在一九九三年暑假,去港大任教之前。我從耶魯回來,到瓦倫屋(哈佛英文系舊址)呈上拙譯《貝奧武甫》,給他留念。像往常一樣,聊了一通英雄屠龍、洞府藏寶的喻義譜系。末了,先生道,把書擱家裏去吧。遂陪伴先生走回雅典路他的寓所。先生弓着背,拄着杖,身子輝映在夕照下,慢慢邁上台階。然後轉過頭來,招一招手,消失在如今喚作阿爾弗雷德學社的門洞裏了。
二零一七年九月(美國勞動節)於鐵盆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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