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畫⑨一位拉美左翼文藝女青年的破碎人生_風聞
根号三-根号三官方账号-2018-07-29 13:01

《破裂的脊柱》
作者:弗裏達·卡洛
創作於1944年
藏於墨西哥多羅雷斯·奧爾梅多·帕蒂諾博物館
密集恐懼症患者,請自覺繞行。經仔細清點,畫中人臉上、身上共被釘了55枚鐵釘,她的眼淚滾淌在鼻翼與鐵釘之間,肆無忌憚。如若你對人類所蒙受的痛苦有超凡感知,請進入畫中人的世界。
畫中人的世界,儼然是一處廢墟。她的脊柱裸露,斷裂成很多截,猶如破碎的愛奧尼亞石柱,柱頭有精巧的渦卷,託舉着她的下巴。無論她受到何等摧殘,矯飾都是她的本能。也許,她(它)原本是一座公共建築,算不得巍峨,卻也不容輕慢。但已然如此,再用她殉道式的表情來定義什麼尊嚴,無非是對人類痛苦的二度消費。
痛苦恰似專制,到了極致,也讓人學會自嘲。很多年後,當畫中人躺在牀上,被抬着去參加自己的畫展時,她提醒抬她的小工:小心一點,這具屍體還在説話。而屍體是廢墟化的身體。
畫中人,叫弗裏達;弗裏達,也是畫作者。《破裂的脊柱》是她70多幅自畫像裏最具代表性的一幅,是為一處身體廢墟所唱的輓歌——那歌聲諷刺而柔美,像鋼鐵那樣堅硬,像蝴蝶翅膀那樣自由,像微笑那樣動人,又悲慘如同生活的苦難。
在與苦難遭遇的概率上,弗裏達是開掛級的。窮其一生,她的心靈都被囚禁在支離破碎的身體裏。六歲時她患小兒麻痹症,致使右腿萎縮;18歲時她遭遇重大車禍,一根被撞斷的扶手由她骨盆刺入從陰道穿出,留下嚴重後遺症,以至於在此後29年裏,她一共做了30多次手術,經歷了三次流產。多次流產,使她失去了做母親的資格;更多次的手術,讓她失去了對身體的善意認同。弗裏達曾打過一個惡毒的比方,她稱自己的身體是一幅打亂的拼板遊戲。遊戲玩久了,自然要丟失一些部件。有一次,醫生在為滿是金屬固件支撐的身體進行例行檢查後,隨手端起了她早已腐爛的右腳,問:你這樣有多長時間了?她反問:我怎麼知道?醫生告知:你算幸運的,腐爛還沒蔓延到小腿。於是,她被切掉了右腳。
《破裂的脊柱》就是創作於她被截肢後,1944年。那是遭遇不幸者都會經歷的心理過程,從麻木到否定,從否定到悲傷,從悲傷到接受。在接受了“自己身體是廢墟”的事實之後,她自畫像裏出現了更多的流血和哭泣,而且,她對自己這項充滿負能量的勞作抱以極大的真誠和坦率。
有人認為她的作品是超現實主義,對此她嗤之以鼻:“我從不描繪什麼夢幻,迄今為止我所畫的都是我的現實。”是啊,你不能把所有恐怖的景象一概稱為鬼故事,尤其當“鬼故事”出自親歷者(受害者)之口。
當然,弗裏達在創作《破裂的脊柱》之前幾年,經歷的鬼故事般的現實不僅是截肢,還有一些信息比較凌亂的男女關係。1940年8月,托洛茨基遇刺身亡。托洛茨基是弗裏達丈夫、壁畫家裏維拉以名譽向卡德納斯總統擔保邀來墨西哥避難的,他的住處正是里維拉夫婦的家。故事的推進遵循了地攤文學的路數,男客人與女主人在各自配偶的眼皮子底下乾柴烈火。之後,弗裏達先行冷卻,“非常厭倦這個老頭”。但老頭不死心,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一樣給情人寫信,括弧,九頁。弗裏達讚一句“寫得真美”,隨後交給其他人傳閲。此狗血劇發生在托洛茨基遇刺前一個月。所以,弗裏達被警方懷疑,關押。好在,此番又是里維拉出面以名譽向卡德納斯總統擔保,把弗裏達救了出來。

如此説來,里維拉應該被貼模範丈夫標籤了。某種程度上是的,他深愛弗裏達,甚至到了依戀的地步。但有一點,阻止這對男女成為人間佳話——里維拉有病,跟老虎伍茲一樣,性癮。鑑於當時有效治療手段闕如,里維拉跟女人上牀像握手一樣隨便,也像握手一樣頻繁,而女人們像沾在他手上的泥巴,泥巴里包括弗裏達的妹妹。一個從少女時代起就矢志“為他生個孩子”的男人居然成了這號貨色,何以解憂?弗裏達的招數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且變本加厲。不但搞外遇,還男女通吃。

▲里維拉和弗裏達
殘疾人、雙性戀、女畫家,上述因素加持,弗裏達成了拉美文化的一枚妖冶LOGO。但其實,都是表象,其實“誰知我傷悲”。弗裏達所有的放蕩,都是為了稀釋痛苦。她所要的,跟一位普通的中國村姑別無二致:一個身體不出軌的丈夫,一個身體不滋事的自己。不過在她遇到里維拉之後她知道第一條不可能,在她遇到車禍之後她知道第二條亦不可能。很難説,哪次覺悟更致命。她曾深情地對里維拉表白:我遭遇過兩次事故,一次是車禍,一次是認識你。你能從《破裂的脊柱》的畫面上發現,此間有一種至深的絕望,那是心靈對身體所施加非人折磨的控訴,那是離卻此岸又永遠到不了彼岸的哀號。
此畫完成後第十年,弗裏達得以解脱,留下“我願永不歸來”的遺言。至此,她身體結束了對她心靈的漫長囚禁,歷時47年又7天(1907年7月6日-1954年7月13日)。

**弗裏達·卡洛。**墨西哥畫家,生於1907年,卒於1954年,儘管弗裏達自己不願意承認,但她的作品還是被歸為超現實主義一派。弗裏達的人生,與她的畫一樣超現實。事實上,她的畫絕大多數是自畫像,換言之就是她的人生。一種超現實主義的人生,對於承受者來説,是福是禍?弗裏達的遺言可作破解:“我願永不歸來!”這位長期被身體疾患折磨的女畫家,用酒、毒品和性來消解現實生活中的痛苦,但這三樣事物給她帶來更大的麻煩,弗裏達與托洛茨基的婚外私情險些使她陷入牢獄之災。對於一個自由完整的靈魂而言,一副殘破的軀囊就是永遠無法逾越的牢牆。題外話,弗裏達的死至今仍眾説紛紜,有人認為她是自殺的。自殺説,符合弗裏達對人生一貫的厭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