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不誇咱家鄉好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1511-2018-07-29 11:51
作者:曾歡(虎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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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年後,秦鵬還非常清晰地記得那個11月的某天,北京藍天的飽和度,那是大家所説的“APEC藍”。他打了一輛出租,像往常一樣愉快地和出租司機聊了一路,司機問起:“你哪兒人啊?”他答:“新疆人。”司機出乎他意料地怔了一下,説:“新疆人不是被趕走了嗎?你是怎麼樣’偷渡’在這裏的?”
愉快的交談中斷了,秦鵬扭過頭去,車窗外,高壓控制反氣旋形成的秋高氣爽讓天顯得更藍了,窗內則是低壓的沉默。
“我們新疆好地方啊,天山南北好牧場……”旋律猶在耳,但現在,那只是一首老歌而已,年久失修的悠揚逐漸失去了語境。一段對話在“新疆人”的自報家門後開始轉向,這對於和秦鵬一樣在外地學習生活的新疆人來説,太正常了,正常到常常無從回憶。
4年後,秦鵬對那段出租車上對話印象深刻,他更願意相信那位司機其實沒有惡意,是真的好奇。但秦鵬心裏開始有了微妙的變化,雖然那個時候他並不知道,短暫沉默後爆發的力量要將他帶去到哪裏。
現在的答案是,秦鵬“被帶”到了近100萬個網絡用户的面前——他戴着黑框眼鏡,經常穿着白底印有“烏魯木齊”字樣的T恤,坐同一把電競椅,在固定的卧室背景裏,他把頭湊近鏡頭,相當於與一個哥們交談的距離,用短視頻的方式,向網友們介紹有關新疆的一切。

“新疆有166平方公里,佔全國的六分之一,大概就是河南河北山東天津北京山西陝西湖北安徽江蘇上海浙江,比它們加起來還要大,再或者更簡單一點,160個上海、100個北京、9個廣東,那麼大,喀什和哈密都在新疆,最東邊的哈密太陽已經落山了,最西面的喀什還要沐浴陽光2個~3個小時……”
“烏蘇啤酒,在新疆的外號是奪命大烏蘇、銷魂大烏蘇再或者是烏蘇口服液,烏蘇和慕尼黑在同一緯度,而且日照和降水環境也接近,所以烏蘇啤酒更接近慕尼黑啤酒的口感,入口淡雅、後勁兒強烈……”
“新疆美食那麼多,你以為你瞭解的就是本地人平時吃的嗎?烤全羊?不不不,我們大多一年也吃不了一次,羊肉串?那你把腰子放哪裏了?心管羊心羊肝sei皮不放在眼裏?大盤雞?你之前吃的只能叫土豆雞塊好吧……”
為了在幾分鐘甚至十幾秒的視頻裏放入儘可能多的信息,他不斷練習語言、語速和剪輯的節奏,一段2分鐘的視頻要用到50段素材,加上NG,他一般要拍150段~200段,邊錄邊剪,一個鏡頭過5遍、過10遍都很正常,這樣一來,他在這項工作中耗費的時間和精力可想而知。
他似乎是在把以前沉默掉的一段一段彌補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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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到這裏,必須要説,秦鵬並非全職做自媒體,熟悉他的高中校友們此前叫他“校長”,他在北京創業多年,有個自己的教育機構,裏面有400多個孩子。改變是在2015年的夏天發生的,8月的一個凌晨,他寫下了一篇題為《如何給蓋澆面一記漂亮的左鈎拳——捍衞正宗新疆拌麪的尊嚴》的文章,用幽默的語調講述了存在於大量“新疆餐廳”的蓋澆面和正宗新疆拌麪的區別。
“我努力捍衞新疆的臉面,卻無法捍衞新疆的味道。當沙縣小吃,黃燜雞米飯和蘭州拉麪成為三大餐飲巨頭時,我怎麼也想不通拌麪這種經濟實惠管飽效率高的美食無法佔有一席之地。 尤其當你看到寫着新疆風味蘭州拉麪的時候,你的心裏滿滿憤怒無處宣泄,只能在門口罵一句表達自己的不滿。”
這時,距離本文開頭的那次對話過去了快一年,他心裏微妙的變化已經產生了質變,當他在一個疲憊的傍晚,在一個“新疆餐廳”裏咽下他無法形容的“新疆蓋澆面”,他意識到外界對於新疆的誤解是全方位的,而有些事情“你不説,我不説,就沒有人説了,就永遠是那個樣子了。”
這篇拌麪文通過他高中學校校友會的微信平台發佈出來,居然在很短的時間裏成為了這個號的第一個10w+文章,隨後還得到了新疆籍影視明星李亞鵬等人的轉發。等到秦鵬第二天中午睡眼惺忪地醒來,不斷彈出的信息提醒他,他的人生髮生了一些變化。
他自稱“新疆文化自費宣傳員”。在社交平台上產出關於新疆的內容,從秦鵬的愛好所在,變成了責任所在、希望所在。
他把希望先放在了微信公眾號上,隨後加碼了微博、短視頻平台,幾年下來,他在微信公眾平台積累了20多萬粉絲,微博將近40萬、短視頻平台超過56萬關注(2018年6月數據),這其中,60%是新疆用户,40%的外地用户。
這樣的比例不出秦鵬所料,他深知,這樣地域性的內容一方面是在對外科普,更重要的一方面則是加強新疆孩子的自信。毫不掩飾的新疆普通話、網絡語境下的“我們新疆好”攪動着新疆年輕人的情緒,每次內容一發布,先湧進來的都是在外地的新疆孩子評論:“想家了。”
3
其實,不僅僅是秦鵬,也不僅僅是新疆,對於大量在二三四線搖擺的城市中生長的年輕人來説,這種“家鄉好”的表達都是他們成長的時間線和自媒體時間線並行下產生的共同訴求。
在此之前,以微博微信為代表的大眾型社交產品,經過長時間的運行和沉澱已經形成了幾乎固定的“話語權圈層”,無論是微博大V還是微信公眾號頭部賬號,都傾向於也必須提供公共性內容,以吸引注意力,而一線城市的光鮮和問題又如此豐富,流量隨之傾斜。
這是一種不公平的慣性。二三線城市的人們是“觀眾”,是“追隨者”,而對於這裏的年輕人來説,他們就這樣成長在一線城市的光環之下,慣性投射向經濟發達地區的眼光也帶走了對於自己家鄉的文化自信,自己更被長時間地被忽視,甚至被誤讀。
“新疆人從小被灌輸的觀念就是,我們新疆很遠很偏,父母在我們小的時候就會想辦法帶着孩子去外面看,只要有機會就去。”在秦鵬眼中,這算是新疆年輕人的一個特質。
一種地緣“自知之明”。
新疆一直是中國跨省流動人口的一個主要流入地,“六普”數據顯示,新疆跨省流入人口為 179. 2 萬人,其中漢族人口是典型的移民人口。1954年,大批軍人集體復原組建新疆生產建設兵團。除了建立遍佈全疆各地的100多個農牧團場外,還在原蘇聯的幫助下,新建了以八一鋼鐵公司,七一棉紡廠,和十月拖拉機廠等為代表的大量工礦企業;六十年代中後期,國家以支邊的形式組織了數十萬來自上海、北京、天津等大城市的知識青年支援邊疆建設;加上,內地零散流動到新疆的人口,共同組成了這批新疆孩子的祖輩,之後,他們的父輩就出生在這片土地上。
祖輩們跨越大半個中國的距離來到新疆的年代,舉目遠眺,是無盡的戈壁,這就是“我們新疆很遠很偏”的土壤。
語言、宗教、文化的差異賦予人們強大的包容性,而與這個國家的中心、海岸線的漫長距離則給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帶來與生俱來的危機感。
即便在祖輩父輩們的努力下這邊戈壁上後來陸續長出了現代化的城市,當年輕人需要做30多小時特快火車和4個多小時飛機,抵達他們報考的大學時,這種感覺再次從他們心底蔓延開來。
“我們新疆的孩子特別喜歡學‘潮一點’,我們怕自己有點土,一直想要吸收到更多的東西。”秦鵬記得,他高中就讀的烏魯木齊市第一中學校門口5米的地方,就是一家名叫“和平音像”的店面,那裏的音響不斷播放着不同類型的歐美日韓音樂,那個很小的店面熙熙攘攘擠滿了剛剛下課的高中生,大家選Avril、Eminem、Nirvana和戰車樂隊的磁帶或唱片,有人焦急地問老闆《我愛搖滾樂》什麼時候到貨。那是千禧年後的頭幾年。
即便後來“和平音像”拆了,秦鵬回憶起來,還是覺得新疆年輕人的精神世界和內地年輕人的世界,是同步的。
“出去以後發現,我們和內地孩子喜歡的東西沒差別,音樂、互聯網……我們不是被落下的那批人,但是他們卻不瞭解我們。”
不瞭解的一個直觀表現就是,祖輩時就存在的地域刻板印象到今天依然歷久彌新。
其實,這又何嘗不是二三線城市年輕人的底色和普遍心聲?
2011年開始,當二三線城市被看作是中國經濟改革向縱深發展的新突破口,互聯網企業紛紛把二三線視為流量下沉的去向,當二三線城市年輕人收回望向一線城市的眼光,看看自己,他們不願再繼續被誤讀和忽視的命運。
“我們”是什麼樣的,由“我們”自己定義。他們不僅想找到自己的位置,更想讓別人看見自己。
中國人口有百分之七在一線城市,百分之九十三的人口在二三線城市,當這種改變想要發生,改變就會發生。
4
幸運的是,與秦鵬這代年輕人價值觀成熟的時間線並行的,是短視頻平台興起的時間線。這是一塊足以讓過去的“長尾”走向前台的新領地,在既有的“話語權圈層”還在咂摸的時分,這些和智能手機一起長大的年輕人終於有機會跳脱出來。
短視頻行業的內容趨勢表明,2017年下半年開始,二三線城市大量湧現地域性內容視頻。
地域內容是天然的流量池,本地人身份認同的需要和思念情緒的推動,讓短視頻創作者擁有了非常精準的選題範圍和受眾目標,地域本身也賦予這些二三線年輕人一個成為KOL的強標識,而語言是他們尋找同類、打造自己人設的最直接線索和工具。
比如,用武漢話吐槽偶然走紅的短視頻博主“nG家的貓”,如今僅微博一個平台的粉絲就超過了300萬,他的短視頻讓“個斑馬”、“有板眼”等武漢方言為外地網友所知,還帶火了武漢小吃;分角色飾演小情景劇的“大連老濕王博文” 在微博微信快手等多平台收穫了10億餘次播放量,長期關注他的粉絲們,即使不是大連人也懂了大連梗;而被稱作“社會王”的“酷酷的滕”每條視頻都是用東北話隨機打電話花式吐槽,坐擁600多萬粉絲的他利用的是人們對於東北“社會人”的印象,再用娛樂手法把喜劇效果擴大……

短視頻博主“nG家的貓”

短視頻博主“大連老濕王博文”
除此之外,成都、濟南、西安、黑龍江等大批二三線城市都在湧現這樣的年輕地域性自媒體,他們像一片片茶葉,從流量池的中心騰地冒出頭來,一碗麪、一瓶酒、一鍋串串或是一次冰河裏的捕撈地解構,都幫助他們在以快手為代表的短視頻平台上劃下自己的經緯度。
秦鵬自己喜歡關注一些川渝的短視頻KOL,比如以重慶話視頻配音走紅的果子哥哥、來自成都的波多野紅梅等。“他們説話很有魔性,內容也很好玩。”
當這個社會希望用一系列模糊的形容詞概括如今的年輕羣體,這些年輕人卻樂於用地域特色作為自己的獨特濾鏡,打造更鮮明的個人IP,或許因為一個“梗”、不錯的外形,或者某種固定的內容形式,這些年輕人都有機會在幾十秒內成名,他們試圖用娛樂化的方式將“誤讀”化解,也有了新的平台刷出存在感,以彼此認同。
如果非要類比的話,這些年輕人就像是在派發自己一手設計的家鄉名片,它們和官方出品印着美景或建築羣的城市名片都不相同,散發着個體的温度,對外,它用來對抗地域歧視和誤解,對內,它用來承載歸屬感。
二三線年輕人的自我覺醒恰逢短視頻崛起,你很難説誰成就了誰,當流量和注意力得以重新分配,誰不説咱家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