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越來越多台灣樂隊開始唱大陸腔?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27725-2018-07-31 08:51
本文轉自blow吹音樂
作者:阿哼
“據説這是個台北樂隊,但我聽怎麼覺得是個河北樂隊……”
自從2016年“草東沒有派對”變身“草東沒有門票後”,大家對於台灣地區樂隊的關注,又新增了一項:“大陸腔”。
整個中國大陸有那麼多口音與方言,大家口中的“大陸腔”,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腔調?台灣地區的樂迷和樂評人又是怎麼看待這一現象?這又和大陸河北的萬能青年旅店有什麼關係?

2016年簡單生活節大地舞台,草東緊接萬青演出,是巧合,還是巧合?
繼周杰倫、王力宏帶起的“中國風”之後,近三年來,台灣地區對“大陸腔”的討論越來越頻繁。近期的草東沒有派對、顯然樂隊、老王樂隊、告五人、五五身、傻子與白痴,或是較早出現的青春大衞等,都曾被標籤過“大陸腔”。
無論是先在流行音樂上冒出的“中國風”,或當下針對樂隊討論的“大陸腔”,背後都有着複雜的情緒。老王樂隊就以“主唱立長有戴牙套,若不刻意咬字唱歌便會聽不清楚”為官方理由。
進一步追問,我們所説的“大陸腔”具體指什麼呢?
一位“傻子”的自白
1997 年出生的蔡維澤,今年 21 歲,新竹人,正在台北大學讀外文系。他是樂隊傻子與白痴的主唱與詞曲主創人。最近一首《5:10 a.m.》在街聲網站上達到了近20萬的播放量,取得了不錯的成績。歌曲以合成器當底,潮濕氤氲,歌詞描繪失眠的人在清晨彷徨,年輕人茫茫不知該去哪。詞意是當今常見的厭世路線,唱腔中的捲舌音和兒化語,引人再次有了“大陸腔”的聯想。
但蔡維澤説話時卻不怎麼捲舌,“例如”念得像“例盧”(N/L不分),“説”有時會變成“縮”(SH/S不分),“在”則會變成“債”(Z/ZH不分);配上厚實低音,聽起來就是台灣人的口音。外型上,蔡維澤又像唱説唱的韓星,深色的寬衣、寬褲、一對耳環圈,眼睛細長,眯起來時讓你難以辨認他的視線方向。當他説自己接下來想做一些 Chillwave 、City- Pop 的音樂時,你感覺到複雜的文化訊息在他的身上流竄。

傻子與白痴成員,左起:少菲、光良、維澤、維均。(攝影 / KoukosYang)
關於“大陸腔”,蔡維澤確實是有研究的。他上大學後就開始聽宋冬野、馬頔、堯十三、房東的貓等大陸新民謠,最近也持續看了一年的大陸選秀節目,研究他們的唱腔共鳴,那是他身為主唱的嗜好:“新疆、內蒙古的少數民族歌手,他們的低頻都特別低,比漢族還要紮實非常多!”他把左手往胸口擺,暗示胸腔共鳴,接着往上走:“他們的用氣量都比較大,漢族就相反。大部分的共鳴腔還是脖子以上,用氣量也比較小。”
他不提大概很少人猜得到,最早影響他調整唱歌方式的是日本搖滾樂隊 Pay Money to My Pain 。最近自己更接觸不少韓國的獨立音樂,所以想開闢新的節奏藍調曲風。
大陸民謠與選秀之於他,只是世界各地的流行文化的一部分。捲舌音也只是一個較易被華語聽眾辨識出的特質。“若有人説你們有大陸腔,你會怎麼回應?”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啊,就有啊。”
萬能青年旅店襲來
對於大陸文化影響感到理所當然,是90後台灣青年的共同狀態。他們和蔡維澤一樣,接觸到的資訊流更大,他們看抖音、玩吃雞,大陸的網絡流行語,隔天就能在台灣社交平台上引爆。
台灣政大語言學研究所教授何萬順回憶,在1990年代,他的朋友曾相當驚訝,許多北京女孩會刻意學説台灣腔,可現在的情況早已天翻地覆了。
何萬順講起2011年的兩起事件,一是藝人大 S 嫁給汪小菲,二是當年尚有“中國首善”之稱的陳光標來台捐款 1.1 億人民幣。
2011 年,同時也是台灣地區樂迷,再次受到大陸搖滾樂直接衝擊的關鍵年份。來自河北石家莊的萬能青年旅店,在台發行首張專輯《萬能青年旅店》,受到寶島樂評人、樂迷一致推崇,至今被封為神作;逃跑計劃也在同年底推出首張專輯《世界》,一曲《夜空中最亮的星》連路邊大伯都能唱上幾句。
《秦皇島》威力未消,《我是歌手》第一季開播,選秀熱潮席捲台灣;2013 年 6 月,宋冬野的《董小姐》被酒吧歌手左立拿到湖南衞視選秀節目《快樂男聲》上翻唱後,一炮而紅……
“大陸腔”到底是什麼
現在二十歲上下,曾有意識地走搖滾、民謠等路線的台灣青年,在回望聆聽過程中,很少能忽略萬能青年旅店與宋冬野的影響。樂評人經常將他們視為“大陸腔”現象的開頭。
然而,真實的“大陸腔”有非常多種,各省、各城、各族都有自己的方言,説普通話時的口音也大相徑庭。如果你問台灣樂迷,什麼是“大陸腔”,大概會得到以下兩種答案:
腔調濃:“zhi、chi、shi、ri” 等“捲舌音”,以及 “eng” 與 “ing” 等“後鼻音”會特別強調。
兒化音:譬如傻子與白痴的《5:10 a.m.》那句:“今天要打哪兒晃,鬧鐘還沒響”。
曾在大陸音樂平台“落網”任職的張永欣,經常要接觸來自不同地區的腔調。他認為,現行的“大陸腔”其實是以偏概全的印象標籤,多半僅透過“捲舌音”和“兒化音”來辨別。
然而,單以口音判斷,他聽草東沒有派對,並不覺得那有任何“大陸腔”成分,相較之下,青春大衞的舌頭還比較卷。但後來聽到老王樂隊時,則驚訝他們是一組台灣樂隊。有趣的是傻子與白痴,雖有部分“大陸腔”,但有些句子一聽又能聽出他們出身台灣地區。
問題來了:若腔調上,草東並沒有上述“大陸腔”的明顯特質,為何仍會有人認為他們有“大陸腔”呢?或許在口音之外,我們對於“大陸腔”另有某種感應條件在。
一飄向北方的口音
張永欣發現“大陸腔”普遍的地理聯想往往是北方,且這“北方聯想”不僅限於台灣地區樂迷。大陸樂迷在網易雲上,針對老王樂隊的歌曲曾留言表示:“分佈在台灣的河北老鄉逐一出現”、“最近台灣樂隊真好玩兒,咬字比很多大陸歌手都北方腔”。
張永欣與大陸樂迷的聆聽判斷並非特例。何萬順教授也將三首歌——老王樂隊的《穩定生活多美好三年五年高普考》、傻子與白痴的《5:10 a.m.》和草東沒有派對的《大風吹 [demo] 》——播給通識課上的 40 位台灣學生聽,請他們辨認這三首歌分別是什麼背景的樂隊。

老王樂隊在2017年12月登上大團誕生的舞台,許多台灣樂迷留言説,在此前一直以為他們是大陸樂隊
何萬順教授將 40 位學生被分成 9 組;提供的背景選項有台灣地區、大陸、新馬、美國;並設定有聽過該曲的學生得迴避討論。實驗結果,草東一致被認為是“很台灣”的“地下樂隊”;老王樂隊則被視作大陸西北來的樂隊;傻子與白痴獲得的意見較分歧,推測是大陸、新馬、美國、台灣地區的都有。
學生們寫下的判斷依據相當多元,不僅限於咬字,也包括曲調、配器使用、曲風等。老王樂隊的吉他編曲,令他們聯想到古箏。傻子與白痴的音樂類型少見,使他們偏好往較陌生的選項(新馬、美國)猜。

大陸樂迷對老王樂隊的點評
或許我們可以説,關於“大陸腔”的源頭——河北的萬能青年旅店,通過吉他、鼓與貝斯為南國的孩子們捎來的“北方”氣息,可不僅僅是捲舌而已。那包覆在詞曲之外,戲劇化的頹廢情緒,為在台灣地區使用中文寫搖滾的創作者,提供了一組適用的載體。2018年台灣 Wake Up 覺醒音樂祭公佈全陣容,幾乎集結了全台的知名原創樂隊,而最後揭曉的終極壓軸,是萬能青年旅店樂隊。
萬能青年旅店被樂評人視為,將中文演唱寫進搖滾曲式裏,標杆性的一支樂隊。新世代青年向他們學習中文搖滾的習作,似乎理所當然。在 2018 年 2 月《小白兔通訊》第三期中,發行人葉宛青在顯然樂隊主唱阿琺的訪問後記中提供了相應的觀點。他是這麼寫的:
“從萬能青年旅店、宋冬野開始,1980 後出生的台灣青年們,默默擁抱起另一種精心製作的激情,是文鄒鄒的情境書寫、是貼合了旋律搭出來掏心挖肺的嘶吼、無論如何不允許直覺進行的結構,繃出陡峭戲劇感的搖滾樂,也就是所謂的“大陸腔”。
這些壯麗的“大陸腔”元素被內化成台灣版本之後,歌詞的聲韻與旋律貼合度降低,批判性提升,被稱之為“厭世”。草東沒有派對是顯著的例子,讓年輕樂迷覺得唱出自己的心聲。老王樂隊也有同樣特質。”
“精心製作的激情”、“掏心挖肺的嘶吼”、“陡峭戲劇感的搖滾樂”。這篇文采華麗的後記是極少數論及“大陸腔”的音樂時,沒有提到半句咬字捲舌的。
隨着 2017 年,草東沒有派對在金曲獎後進入大眾視野,環繞在“大陸腔”議題所展開的攻防中,已出現了一股不小的聲音嘗試解構“大陸腔”的僵固想像。

草東6月初的《如常》巡迴台中站,是他們復出後的首場演出,大批沒有買到門票的歌迷,在 Livehouse 一牆之隔的户外,伴着微弱的音樂聲一起合唱
樂評人焦元溥也在 Harper’s Bazaar 上的專欄《咬字清晰錯了嗎?》一文中提到,唱歌咬字清楚,並不等於擁有“大陸腔”。他甚至舉知名電視劇《琅琊榜》的主題曲《風起時》為例,進一步提出“大陸歌手並不一定就有鏗鏘分明的腔調,大陸流行歌曲也不是隻有一種咬字清晰的唱法。”
在台灣著名樂評人馬世芳的電台節目“耳朵借我”上,馬世芳與街聲音樂頻道總監小樹聊到“大陸腔”時,小樹提問道:“你不會批評一組聽英搖長大的樂隊用英國腔唱歌,但為什麼會對大陸腔有意見?”
馬世芳呼應小樹的論點,認為誰要用什麼腔調唱都是自由,只怕你沒有把那個語言掌握到位。在過去,許多寫英文歌的台灣團語法都還不一定對:“其實他不是在致敬或者掌握,而是在圖個方便。”另外他也觀察到,在大陸搖滾與民謠輸入之後,確實有更多台灣樂隊開始講究歌詞寫作了,多多交流並非壞事,“不需要過度地自大,也不需要過度地自卑”。

左:小樹 ;右:馬世芳
無論是重新探討“大陸腔”內部的差異性,或是思考台灣地區華語音樂受外來影響,這一波新的“大陸腔”討論,傾向於以多語系的互動方式來思考,而不要視作二元對立的腔調戰爭。
我們的語言縫隙
從傳統戲曲、實驗電音跨到拍謝少年的閩南語搖滾,音樂製作人柯智豪對於音樂的語言使用總持有開放的態度。他認為,語言本來就會持續變動的,血統混雜的。就算是台灣地區普通人使用的中文,也包含了普通話、閩南語、客語、少數民族語言等等。我們早已存在一個多語言互動的社會中。
何萬順教授指出,每一種外來語之所以可以融入到某族羣的語言系統中,經常是因為該族羣的語言系統有“縫隙”,缺乏該外來語所能指涉的意義。他同時也強調:“一個詞彙進到另一個族羣中,出身背景就不見了。”當一位台北的老奶奶不懂半句英文,但會説“OK”,因為“OK”可以表達出特定的肯定語氣,而在語言學上,那個“OK”其實已經不算是英文了。
或許“大陸腔”之所以可以進入台灣青年搖滾、民謠創作者的世界,不僅僅是因為大陸的經濟與文化影響力日漸提升,也因為台灣地區的搖滾、民謠創作,在中文詞曲演唱上,早留有未被填補的縫隙。“語文是一種工具,語文的選擇會影響到音樂性。”柯智豪説,許多傳統戲劇在演出時都沒有字幕,唱戲的為了要讓底下聽懂,必得行腔走韻:“京劇的中州音湖廣韻,歌仔戲的閩南語,都是依照語言延伸出來的音樂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