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鬧兩天就完了？奪冠帶來的法蘭西大團結只是過眼雲煙_風聞

Odile（VICE）

因為微信裏有很多在法國留學的朋友和法國代購，所以世界盃奪冠那天，我覺得鬧騰死了，每進一個球朋友圈就刷十幾條小視頻，我關注的一堆留法公眾號也各種呈現了奪冠後的瘋狂，大家都説：“全民一心、團結一致的氛圍燃遍了整個法蘭西！”

世界盃決賽當天的我的朋友圈

不過這樣的歡慶時刻反而讓人想得更多：全民性的運動，尤其是以民族主義為核心，集體表現的共同意志，是多麼需要審視與警惕；而慶祝活動中的過激行為，也讓我不禁聯想到煽動後的羣體暴力 —— 在巴黎短短一年，我能深刻體會到隱藏在包容、自由下的暗潮湧動。

雖然學校裏永遠不缺乏各色各樣的面孔，教授們傳授出的價值觀總體也是民主開放的，但歧視性的觀點也顯而易見地客觀存在着。走出學校的象牙塔，這樣的感覺更加明顯了：保安、清潔工絕大部分是黑色面孔，法國本地人也儘量避免去黑人、阿拉伯人聚集的區域。巴黎有20個區（arrondissement），其中有些區域只能見到黑人或阿拉伯人（被大家稱作犯罪的窩點）。某一次，我乘坐地鐵7號線時，座位旁邊的牆上用黑色馬克筆胡亂塗寫了一堆阿拉伯文，身邊的法國朋友告訴我，這行字寫的是 “真主萬歲，殺死所有異教徒！”

如此分裂的法國真的能通過一屆足球比賽的勝利彌合嗎？我很懷疑。我於是詢問了我周圍的法國朋友、教授和在法華人。

我的朋友，在法國3年的中國留學生 lulu 當晚外出看球了。她説，當法國贏得冠軍時，所有人都跳了起來，和身邊的人瘋狂擁抱親吻，手裏的東西都往天上拋，地上全是垃圾，一片狼藉。全部結束後，好像所有人都走到了室外，把平時空蕩蕩的街堵得水泄不通，lulu 説她從來沒有見過法國有這麼多人。他們快樂地打着鼓點，年輕人登上高處，爬到路燈、公交站台的頂部，激動地揮舞國旗。lulu 膽子大，一高興直接去了香街。地鐵裏更是人的海洋，狹小的車廂被激動的人羣折騰得搖搖晃晃，快要翻車。而地鐵司機不但不阻止，反而煽風點火：“後面的朋友！我怎麼聽不到你們的聲音？”

lulu 強調了幾遍 “他們真的都瘋了！”，亞洲面孔的她屢屢被陌生人攔下來，朝她喊 “女士，我們是冠軍！”。香街太瘋狂了，她決定看一眼後馬上走，於是坐了一個朋友的車，結果路全被堵住了，車輛根本沒法移動。可憐的汽車就變成了球迷的玩物，周圍的人都去敲打車窗，搖晃車門，甚或爬上車頂，邊上的一輛麪包車車門都被卸下來了。司機不得不跟他們一起唱歌慶祝，才能逃過一劫。空氣中全是彩色的煙霧彈，迷得人看不清東西。汽車互相鳴笛慶祝，行人大喊大叫，街邊的住户也探出窗户，揮舞着雙臂。

她最後還是早早回家了，畢竟對於只是想湊個熱鬧的人來説，保命要緊。

這個決定太正確了，不是所有人在這場慶祝活動中都玩得高興。我另外一個在法國學習的意大利朋友 Virginia 告訴我那天香街的情景：有很多足球流氓朝人們身上扔酒瓶子，接下來，作為反擊，警察則朝所有人噴射催淚瓦斯，人們四散躲閃，場面一度失去控制。那個時候，她承認她非常害怕。“所有人都像喝醉了一樣，” 她告訴我，“我再也不會去這種場合了。”

Virginia在香街拍攝的圖片（後來混亂的時候只顧着躲避顧不上拍照了）

​不同於 Virginia 的積極參與，Joanna 説她 100% 支持克羅地亞。我有些驚訝，她是波蘭人，典型的斯拉夫美女，一頭蓬鬆的金色捲髮，白皙的臉龐，是個特別厲害的學霸，再加上她已經在法國呆了8年，我以為她會更傾向法國。結果她無不諷刺地説：“看到法國比賽勝利後，我想：它真的會變成一個無法生活下去的國家 ，不是因為我不高興看到法國贏，而是人們的慶祝和興奮太過火了，尤其是他們還會對此喋喋不休持續很多年……”

當我和土生土長的法國人聊起這次的騷亂時，曾經是手球運動員的 Chic 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輕描淡寫地説：“這很正常，所有的遊行都會有打砸搶燒。” 但接着，他興致勃勃地告訴我，“這次與以往不同，以前每次遊行，尤其是抗議的遊行，出現的破壞行動都會被大肆報道，但是對於這次世界盃奪冠，這種負面報道就很少了。”

比起體育，他更關心政治話題，“我寧願我們不奪冠，這樣馬克龍就不能利用這次勝利了。” 他抵制觀看這次的世界盃，因為 “政治意味太濃了”，無論是主辦國俄羅斯在大賽外的種種政治目的，還是媒體對於馬克龍在世界盃賽場上表現的各種 “新聞通稿”，都讓他覺得噁心。 他是堅定的馬克龍反對者，因為他認為改革對於中產階級以上的富人階級更有利，不平等會被加劇，前段時間轟轟烈烈的罷工遊行也與此有關。

“馬克龍會聯合媒體把這次奪冠的價值榨乾，來謀取政治利益。” 為了證明這句話，他甩給我一張 “誰掌控着法國媒體” 的圖，來源是世界報學術，一個非常權威的網站。“你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全法國的媒體其實就掌握在這幾個資本家手裏。而他們在總統大選的時候大部分宣稱支持馬克龍。”

法國媒體：誰掌握着什麼。來源：世界報學術

《衞報》的駐法記者 Angelique Chrisafis 在報道慶祝遊行的文章裏説，“法國比它的鄰居們更善於把政治投射到足球之上，把球隊當做解決社會問題的象徵。” 這點在我和周圍法國人的交流中顯得特別突出，當他們談論足球時，聽上去更像是在談論政治。不過的確，還有什麼比足球更有政治性呢？一個有巨大國際影響力的體育項目，全民參與，全民崇拜，又巧妙地映射了國家的經濟政治實力。這個運動本身又是那麼需要美德：健康、合作、團結…… 此外，在法國這種老牌移民國家，足球更是不同種族成功融合的象徵 —— 雖然被吐槽球員 “太黑”，但不可否認，足球是底層非裔、阿拉伯裔移民改變命運的渠道，也是族裔融合最令人矚目的展現。

正如 Chic 所説，總統馬克龍在這次世界盃期間的表現非常搶眼。他在媒體上呈現的形象一直是無可挑剔的：年輕，鋭意進取，平易近人，振奮人心。他完美地展現了他作為 “頭號球迷” 的總統形象，拉近了與民眾的距離。他在奪冠時刻振臂揮舞的照片更是被各個媒體轉發、P圖，諸如賽後熱情地親吻每一個球員頭頂的照片、回國後球員教他做 dab 的小視頻在 Facebook 和 Twitter 上都備受歡迎。

我覺得 Chic 的懷疑有一些道理，説真的，馬克龍的表現太秀了。而且，即使不看球我也能清晰地意識到，足球的勝利對總統的意義有多麼巨大。20年前的奪冠直接挽救了當時總統希拉剋岌岌可危的支持率，獲勝的喜悦刺激了消費，法國的經濟形勢也因此受益。同理，對於馬克龍，當全國上下都沉浸在勝利的喜悦中，對國家民族的認同感無限上漲，人們對改革中出現的矛盾也會更加包容。所以媒體的報道傾向於歡欣鼓舞民眾，這也不足為奇了。

被勝利感染的朋友轉播着諸如法國人在奪冠後手動改變地鐵站名字之類的信息

我詢問過的法國教授們也都坦然承認了這一點：媒體當然是有一定的操縱導向的，毫無疑問這個勝利會被馬克龍利用來提高自己的支持率。馬克龍指望這場勝利能給予法國人他們沒有的凝聚力和樂觀的態度。對他來説，給人留下他與民眾親近、瞭解足球的印象非常重要 —— 而決賽勝利，拿下冠軍之後的一切，都是為這一邏輯服務。

但教授們勸我樂觀一點。Madame Ariane，在索邦教授中文課程的教授強調：那些在慶祝中出現的少數暴力行為，在任何羣體運動都會出現，他們沒有其他的目的，只是違法者趁亂搞破壞。她説：“我為法國隊感到高興，因為他們是年輕人，他們盡其所能贏得勝利，他們的勝利必然會給其他年輕人帶來希望，告訴他們通過工作努力，無論他們來自什麼社會階層，是什麼出身，都可以成功。”

不過有一點，我問過的所有人都達成了共識：由於這次勝利所獲得的社會凝聚力，將如同夢幻泡影，只能持續很短時間。

雖然大部分人並沒有想那麼多，無論是作為球迷，還是作為法國人，在那兩天，他們都是世界上最快活的人。他們受到勝利的鼓舞感召，為自己是法蘭西民族一份子的身份，自發走上街頭，吶喊歡呼，一起扯着嗓子唱着 “誰不跳不是法國人” （qui ne saute pas n’est pas Français）—— 這句話耳熟！

我問及的教授都沒有參加這樣的慶祝活動，“即使我在巴黎，我也不會去。我太老了。” 頭髮花白的文學課教授 Madame Lorenzi 説，“但是98年的那一次，我感動得無與倫比：這是我們第一次擁有一個讓我感覺不是被刻意發動組織的、而是人們發自內心的慶祝夜。”

Paul 是我問過的人中唯一參加了慶祝活動的法國人。他説他徹底 high 不動了，連着國慶慶典，現在感覺像是整夜 party 後宿醉的早晨，噁心，想吐，空虛得要命。可能就會這麼掛着濃重的黑眼圈，萎靡不振地照常上班，和一樣頹廢的同事彼此心照不宣，悻悻地開始手頭的工作，以一聲 putain（他媽的）來宣告世界盃的結束。他一點都不關心馬克龍會不會利用這次勝利，因為這種凝聚在一起的氛圍實在是太難得了。

我問他，那這次世界盃帶來的好處會持續多少時間呢？

他過了好一會兒才回復：“哈哈，已經結束了。團結一致的氛圍只持續了兩天。奪冠帶來的歡愉並沒有持續過這個週末，之後我們又迴歸到了老一套。我們仍然對奪冠感到自豪！但是，我現在並沒有感受到社會氣氛和以往有什麼不同。”

巧合的是，兩天（deux jours）正好是一句法語的表達，意思是 “not last” —— 不會持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