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是沒有調情的國度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27725-2018-08-01 11:14
本文轉自公眾號:大家(ipress)
作者:王愷
前兩天發了一條微博,討論“調情和騷擾”的區別,就是來源於我的困惑,在當下的中國,有沒有純粹的男女調情?也包括男男,女女。
這兩種行為的邊界是什麼?
各種留言,非常有震撼力,感覺是進入了1960年代的羣眾監控小組,又像是1980年代的樓道大媽的親切巡視,比如這一條。“調情可以有,但必須的前提是老友、有交情。並內心互相尊重”——看了狂翻白眼,你以為是中年同學會,互訴衷腸?還是以為這是公司組織的團建,辦公室沒法訴衷腸改在郊外?
再比如這一條。“已婚男人還調什麼情”——我恰恰覺得,調情不侷限於未婚人羣;又不是婚姻道德小分隊。
還有:“那是太高級的事情,意會。”“沒法分,不是做數學題。”“剛見面調什麼情,多半是單方面性騷擾還不自知。”只有少數人説道,你情我願是調情,否則就是性騷擾。但是我又有相應困惑,很多調情,開始未必是你情我願,但是很快由單方面情願變成一段情緣,最後終成眷屬有之,這幾乎是好萊塢經典橋段了;

克拉克·蓋博+克勞黛·考爾白《一夜風流》
一夜風流有之,現實社會屢屢發生;
反目成仇有之,因而揭發對方的更多——我們怎麼分別這行為的邊界?以結果論?
凡此種種,都是站在相對傳統的立場在談論調情,或者説禁止調情,我這才恍然大悟——中國是沒有調情的國度。
真的沒有啊。
中國男女的社交場合本身就少,遠古時代估計有春郊的男女之遊來釋放荷爾蒙,之後被固定在正月十五的燈會上,還有鄉野遍佈定時定期的廟會——日常生活裏,男性和女性被固定在自己的系統裏,不可越雷池一步,外面的男人即使來朋友家中拜訪,也是不能進入內院的,那是女眷所在地。甚至有著名的家訓規定男女在家中的行走路線,就是不能讓你們輕易見面——彼此才能不生出淫心。

《紅樓夢》中一場失敗的調(騷)情(擾)
因此在我們的小説或者戲曲裏,有那麼多後花園私會,還有清朝蒲松齡為代表寫作的狐鬼狂想曲,想象覆蓋現實的典型案例。
唯一的合法社交場合被固定為妓院,男人可以在裏面放肆的尋歡作樂,女人成為被挑選的對象,上等妓院甚至有固定的模式,付多少錢,可以得到相應的待遇:由高級的調情,到熱情的留宿,需要有一個冗長的過程,讓男人儘可能享受到愛情的快樂——妓院提供的不完全是性,見面就動手動腳,那是低檔次的事情——唐人傳奇裏不乏這類傳説,晚清的妓院有一套典型的範式,《海上花列傳》記載的很清楚,中國男女的戀愛,有多少是名妓和才子之間的故事,就不舉例了。

電影《海上花》劇照
中國人好像真不會調情,我們現成的幾個偉大的文學作品,按照當下的標準,裏面多得也是性騷擾的例子居多:我們奉為愛情解放的名劇《牡丹亭》,裏面也沒有任何交流,“姐姐,原來你也在後花園,賞此柳枝乎?”然後直接就進入夢中交媾。
“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閒尋遍。在幽閨自憐。小姐,和你那答兒講話去。〔旦作含笑不行〕〔生作牽衣介〕〔旦低問〕那邊去?〔生〕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着湖山石邊。〔旦低問〕秀才,去怎的?〔生低答〕和你把領釦松,衣帶寬,袖梢兒揾着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梅蘭芳+俞振飛《遊園驚夢》
《西廂記》裏,張生是赤裸裸的性騷擾,外加追蹤,幾招都不行就跳牆妄圖實行強暴之事。

(明)仇英繪《西廂記》
唯一的例外大概是《紅樓夢》,貴族家庭的公子小姐可以在大家族的約束下做調情夢,不過也早就有文學評論家説,這是曹雪芹創造的烏托邦,現實中並沒有。何況貴家公子,如賈薔,薛蟠,如秦鍾,一見了地位低於自己的女性,包括尼姑,都是上來就動手動腳的——大家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也許正因為這樣的歷史,我們沒有學會調情。

確實,調情不是天然就會的,它是社會習得的產物。
在翻看一本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英國家庭、性與婚姻》(1500-1800),裏面提到16,17世紀,浪漫愛情和性吸引是當時很多詩歌的主題,也是莎士比亞很多戲劇的主題,但是,“它也存在於非常有限的一些社會團體的現實,在這個社會團體裏,浪漫愛情自12世紀就普遍存在,那是王子和大貴族的家户。在這裏,而且只在這裏,出身良好的年輕男女遠離了父母監護,在一些相當自由的狀況中履行他們作為朝臣,侍女男僕,小孩的家庭教師的職責,他們有很多閒暇,而在大宅的封閉氣氛裏,愛情比其它部分增長的厲害。”
愛情和調情都封閉在窄狹的圈子裏。是因為當時英國的社會條件並不鼓勵感情氾濫。
“成人的高死亡率,大大減少了當時男女的情感成分而增加了純粹的生殖和養育功能,夫妻在最後一個小孩離家後還能生活在一起超過一兩年的不到50%。因此感情不是必須的。”
“15到17世紀的時候,社會關係傾向於冷淡,甚至不友善,法律文件記載着大量的人際之間的身體和語言的暴力。”
“發生在家庭外的暴力比發生在家庭內的暴力要頻繁。”並非家庭內部情感濃郁,而是打架要一致對外,沒有精神來對付自己人。當時的英國人的家人情感聯繫弱極了,奧賽羅,俄狄浦斯還有該隱都是不是家喻户曉的人物。
男女之間由於生命的短暫,繼承權只歸於長子和幼兒的高死亡率,(16世紀英國有非常高的嬰幼兒死亡率,這使得對嬰幼兒投入太多情感資本成本愚蠢的事情。包括蒙田都説,我失去了兩三個襁褓兒,不無遺憾,但沒有很大悲傷。”
從上到下的親密情感關係建立是如此艱難,導致婚姻不過是交易,愛情是稀缺品,調情更是如此——普通人追求的是性,生孩子,活下去。
而17,18世紀的英國迎來了巨大的改變,當時最大的知識創新,就是“個人的追求現世歡樂,置於人的心理動機的中心。”追求快樂成為了人生的主目標,“高坡度”的情感的人格類型在上層中產階級和鄉下大地主階級重佔有優勢,這種人格類型開始有能力建造親密的情感關係,情侶,夫妻合親子之間的情感關係大大將增強。
“這一人格變遷肇因不明,但這樣的猜測似乎合理,他可能不止與當時的廣泛的社會,知識變化有關,還和一連串的幼兒養育有關。”18世紀的英國,追求快樂是人生的主要目標,“傷感的人”是一種新類型。
清教主義的流行使得中世紀時候放肆的性行為被詬病,反倒刺激男女之間隱秘的調情,人們見面的場合多了約束的規範:眉來眼去成為男女之間的見面必行之事,無論在宮廷還是鄉村客廳,在直系家長和長輩親戚的約束下,人們可以用言語勾搭,可以用眉梢示意,還可以用各種身體語言暗示自己對對方的好感,奧斯汀小姐的鄉村客廳裏,堆滿了眾多有條款約束的男歡女愛,靠語言和舞步,沒有直接赤裸的動手動腳,也沒有男性強暴式地性要求,表面上被所謂的紳士淑女的名頭束縛住了——但也憑空增加了很多樂趣。

《成為簡·奧斯汀》
漫長的工業革命的社會進步帶來了調情的大量規範,首先是場合,沙龍文化沒有徹底死亡,中產階級的客廳裏的調情成為普遍的小插曲,客廳之外的咖啡館,酒吧,外加陽光明媚的街道,隨時可以碰到煙視媚行的女孩子,只要掏出煙,就會有殷勤的男人衝上去點煙,外加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一出出調情的悲喜劇隨時隨地上演,至於結果是什麼,不重要。
而中國就是因為缺乏這樣的規範,導致很多權力的掌控方,如老男人覺得處處都可以放肆,酒局也即沙龍,調情就是撫摸,各種不當場合的出乖露醜也是理所當然。
對調情的高度讚美,在經典好萊塢電影裏就開始展現:《一夜風流》,《飄》,《卡薩布蘭卡》,一部接一部,誰能忘記白瑞德對郝思嘉的百般挑逗,瑞克對伊爾沙的街頭擁抱?

新浪潮運動雖然反對好萊塢,可是完全接過淋漓盡致的調情的旗,《斷了氣》裏面貝爾蒙多在大街上對女主角死纏爛打,費里尼的《甜蜜的生活》裏面,是女人調戲男人,美豔的外號“瑞典冰山”的女演員跳進噴泉,濕了身體後誘惑地叫着男主角的名字——馬塞羅。

《甜蜜的生活》劇照
如果沒有區分好性騷擾和調情,這些都屬於流氓鏡頭,可以進入批判的大毒草行列。
也許就是有調情的深厚傳統,這些美麗的經典鏡頭才那麼深入人心,我們看了又看,一點也不覺得有問題。
這也是法國以凱瑟琳·德納芙為首的女明星出來發聲的初衷,在我看來,他們要做的,就是區分什麼是正常的男女調情,什麼是不正當的性騷擾。

有“有法國第一美人”之稱的女星凱瑟琳·德納芙
1977年,最早對性騷擾進行梳理的卡瑟林·麥康農教授通過嚴謹的調查,強調了不平等的權力關係下面的性騷擾,也讓性騷擾成了法律概念,現在的女性權利伸張,很多是基於這個概念而起,種種努力,都不過是要幫助我們建立一種更自由公平的性關係模式,使得哪些靠權力贏得性的人不再能那麼輕易得逞,這個絲毫沒有錯。
最簡單地來説,使權力上方的男女至少覺得光靠權力不行,必須要修正一下自己的外貌,有更多的性魅力,認真開始學會調情,這不是好事嗎?
但是,在一個完全不會調情的國度,一下子提出這種要求,是不是有點太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