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的“前世今生”:挖地道、打菜刀、滅蟲鼠,一座小島上的“反攻夢”_風聞
剑啸易水寒-深知身在情长在,前尘不共彩云飞。2018-08-01 09:38
來源:微信公眾號:國家人文歷史
據台媒7月29日報道,台“行政院”要求金廈暫緩“通水典禮”,金門縣28日拍板決定,儀式照辦水照通。金門“縣長”陳福海28日宣佈8月5日如期舉辦通水儀式,預定於當日上午9時於大陸與金門兩地同時舉行通水儀式,雙方會同步啓動按鈕,預計上午10時10分跟大陸接到水源。
金門一島,在歷史上曾有一段“地位”非常尷尬的時期——
69年前,1949年10月24日深夜,人民解放軍第28軍近萬將士開始在大嶝島集結,目標正是與廈門一水之隔的金門。然而那卻是一場失利的慘烈之戰,解放軍登島後即遭國民黨軍重重包圍,海灘成了殺戮地帶,解放軍在島上血戰三晝夜,登島部隊9000餘人大部分壯烈犧牲,一部分被俘。金門戰役對於當時兵敗如山倒的國民黨而言,是一次暌違已久的“重大勝利”,蔣經國在日記中將此役稱為“反攻復國之轉折點”。當然,蔣氏父子的夢想最終還是沒能成為現實,但在金門之戰後的半個世紀裏,金門這座小島的命運始終與蔣氏父子的“復國夢”牢牢綁在一起。

紀錄片中的金門
金門變“軍門”
金門是位於中國南方海岸的一個羣島名稱,共轄兩個主要島嶼,整個陸地面積加起來約150平方公里,分別叫大金門與小金門,其中小金門又稱為烈嶼。
金門戰役後,金門人口迅速上升,除了來自大陸的難民,主要還是由台灣調來的大量部隊,目的在於防禦解放軍的再次進攻。這段時間裏,金門民政單位被裁撤,民政事務全部轉由金防部司令官胡璉管理,負責管理民政事務的人員也全部由司令官指派,正式進入軍管時期。

金門位置圖,圖片來自紀錄片《金門之戰》
1953年初,金門縣政府雖然名義上得以重新恢復,但軍方仍掌握着實權,在未來漫長的52年裏,島上幾代人都將在戒嚴與軍管中生活。所謂軍管生活,簡而言之就是任何事物都可以軍事化,在20世紀後半葉的金門,一切都被軍事化所涵蓋。除此之外,國際政治事件的影響無時無刻不在牽動着金門,北京、華府、莫斯科與其他地方所做決定,往往牽一髮而動全身,尤其在兩岸對峙時期,金門作為前沿陣地,經常因島外事件而蒙受週期性炮擊,成了不折不扣的冷戰前線。較大規模的炮戰就有兩場,其一為發生於1954年9月3日的“九三炮戰”,其二為1958年8月23日爆發的“八二三炮戰”。
“佔領區”式的統治模式
八二三炮戰後,金門再也沒有遭到如此大規模的炮擊,但炮擊並未停止,而是進入了一種特殊的低烈度衝突模式,即每隔一天炮擊一次,“單打雙不打”,這種模式從1958年10月延續到1978年12月,每次炮擊落彈大約數百發,炮擊時間通常在傍晚前。這種低度衝突也讓金門人形成了一種古怪的生活方式,每逢炮擊日便躲進坑道,平時正常生活,進坑道躲炮擊成了人們常規的日程安排。
當然,金門人的特殊生活並非自八二三炮戰之後才開始,台灣當局在1956年建立了一種名為“戰地政務”的體制。簡單來説,這種特殊體制可以用它的標語“管、教、養、衞”四個字來總結,所謂“管”,是為防止居民與大陸方面聯繫以及給解放軍提供地方服務。“教”即是灌輸“反共”思想與基本教育。“養”是指經濟發展,提高民眾生活水平。“衞”則是指監督民眾與動員民眾參加民防。

紀錄片中金門密佈槍眼炮眼的大碉堡
島上實行五户聯保的管理制度,實際就是連坐法,例如村民甲私藏違禁品被查出,他本人以及與他聯保的幾户人全部都會被抓。村子裏的村民幾户都是親戚,沒有人想害親戚被關押或罰款,這大概是當局實行聯保制度的考量。西園村是這種制度下催生出現的悲劇典型。這就是伴隨戰地政務制度的監視與打壓,因為該制度的情報工作建立在互相猜忌與恐懼上,無論是戰地政務還是軍方,在當地都有大量情報人員,有不少就是被收買的當地村民,這類人被稱之為“線民”。有人因父親從廈門寄來的信被“線民”在垃圾堆裏找到,導致當事人被關押四個月;也有人因聊天時放嘴炮,被檢舉為“思想有問題”帶走。因“線民”無處不在,島上居民總是長期保持着警惕。
光怪陸離的滅鼠行動
進入20世紀60年代,兩岸直接衝突逐漸減少,取而代之的是冷戰式的競爭。金門是處於最前沿的島嶼,此前卻幾乎沒有開發,十分貧窮,戰爭危機過去後,蔣介石希望通過新的建設措施使金門島上的經濟和社會現代化,將其打造成模範縣。蔣介石認為將與廈門僅一水之隔的金門建設好,可以和對岸形成鮮明對比,突顯出三民主義的優越性,於1960年4月指示建設金門、馬祖為“三民主義模範縣”。
今天的金門最著名的特產就是菜刀和高粱酒,這兩樣東西都與冷戰時代有關,菜刀是用大陸打過去的炮彈皮打造,至於高粱也是胡璉在1950年引進的。根據胡璉自己的描述,他推廣種植高粱的初衷,是這種東西不僅能充當燃料,又能供為糧食。自金門開始大面積種植高粱起就遇到麻煩,島上鳥類非常多,尤其是麻雀專門吃高粱。為解決這一問題,當地政府買了一批獵槍,借給村民狩獵,在學校裏的學生也被動員起來,拿着彈弓獵殺麻雀,並且有規定的指標。

金門菜刀製作過程 圖源:YouTube視頻
後來在當地政府任職的翁明志回憶自己上學時説:“如果孩子們不照規矩交出麻雀爪子、老鼠尾巴或蒼蠅,就會被打手心。當時整個金門都這麼做,因此獵殺了非常多的鳥類。而隔年,木蟻肆虐了整座金門島,你可以看到它們一排排橫行在馬路上,開車時更會碾過它們——啪、啪、啪,空氣裏瀰漫着螞蟻。”
比捕雀行動規模更大,且更長久的是滅鼠運動,滅鼠在金門設為模範縣之前就已展開。自1949年以來,瘟疫是令金門駐軍非常頭疼的問題,經過從台灣派到金門的醫學專家調查研究,得出這樣的結論:南方士兵喜歡捕蛇吃,而蛇又吃老鼠,老鼠傳播疫病,所以士兵吃蛇無異於助鼠為虐。為了消滅疫情,一場滅鼠大作戰在金門島上如火如荼地展開了。胡璉推出了一個新政策,即金門島上所有居民,每户人都必須參與到滅鼠運動中,並且要達到一定指標,數額最後規定為每人每月至少消滅一隻老鼠,為了確保民眾遵守規定,政府要求每户人家都要上繳老鼠尾巴。據統計,在1954年的第二季度,民眾上繳的老鼠尾巴超過了24000條。

胡璉 來自紀錄片《金門戰役》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不少村民回憶,前期老鼠還比較好抓,但後來越來越少,而交不出尾巴又會受懲罰,一般而言誰的老鼠尾巴若不夠,便會向鄰居借一條來充數,如果借不到的,便只能鬥智鬥勇了。有人將老鼠尾巴剪成數段,謊稱每一段都是不同的老鼠尾巴。
而在1982年“衞生部”發出的一份文件中,提到近來有人拿葦草充當老鼠尾巴,當局為此感到非常憤怒。老鼠尾巴很快發展出一條產業鏈,市面上開始出售,每條3-5元不等,沒有湊到足夠數額的家庭只能花高價到市面上買。滅鼠運動發展到後期出現了更荒誕的現象,那就是居民們只捕不滅,抓到老鼠後剪掉尾巴再放生,尤其是母鼠必須得放回,這樣它就可以繁衍更多的小老鼠,民眾不愁沒尾巴上繳。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就這樣成功晉升為保護動物。
除了獵鳥與滅鼠,民眾還被要求上繳蒼蠅,通常以火柴盒為計量。同樣的,蒼蠅也有大量注水。當地居民陳錦華回憶説,他曾用茶葉和香灰填滿裝蒼蠅的火柴盒,像他這樣機智的老百姓並非個例,1977年,被當地民眾屢次愚弄的“衞生局”氣得給幹部發通知,説如果今後在繳交的蒼蠅中找到其他物品,重量直接打對摺計算。
地下金門與“軍中樂園”
1968年3月12日,當模範縣運動還在金門熱火朝天地開展時,擔任“國防部”部長的蔣經國忽然下令:“今後金門建設,要着重戰備方面,但凡與軍事無關者,最好少花錢,要以更多的經費用在戰場上,以加強戰備設施。”隨後,蔣經國任命蕭政之為戰地政務委員會秘書長,他以“人人是戰鬥員,村村是戰鬥堡”為原則推行蔣經國的計劃。
所謂“戰鬥村”即是動員所有的金門百姓參與挖掘坑道、修築碉堡等作戰工事,凡12歲至15歲的男女組成“幼獅隊”,負責巡邏村落與管制交通。未滿21歲和超過56歲的老人要接受疏散訓練,其餘的全部參與挖掘工事,一時間島上全民皆兵,金門地下遍佈大大小小的地道。如今,地下金門是當地旅遊景點之一。
當然,即使冷戰氛圍如此濃厚,金門島上依然存在着不少娛樂場所,例如電影院、茶室等,其中最具爭議者非“八三一”(妓院)莫屬。2014年有部叫《軍中樂園》的電影在台灣地區熱映,影片所反映的正是金門戒嚴時期的軍妓現象。前文提過,金門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島上部署了與之不相稱的駐軍,如此龐大的阿兵哥羣體,年長日久就不免發生騷擾、強姦當地女性的惡性事件。面對這些問題,當局採用的方法是招募性工作者,在金門島上開設官方風月場所。這些地方較為正式的名稱是“軍中樂園”或“特約茶室”,但當時人們往往以“八三一”稱之。

電影《軍中樂園》劇情截圖
“軍中樂園”裏的從業者沒有金門本地人,都來自台灣本島,關於她們的身世,至今眾説紛紜,有人説她們是罪犯,為了減刑而來到金門,也有人説是因到金門得到的報酬更高,還有人認為有些是因為年紀太大,在台灣本島沒法立足故而遠走外島。全盛時期,金門大約有250名性工作者。在嚴格的軍管體制下出現這樣的風月場所本身已相當違和,畫風更詭異的是,就連妓院都不可避免的打上了軍事化的印記。在這些“茶室”門口會張貼着各種各樣的標語,例如“有所節制;節省時間精力;盡情娛樂但莫忘職守”“大丈夫效命疆場,小女子獻身報國”等等。
從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軍中樂園”總是生意興隆,尤其是在假期,院子裏“比電影院還忙碌”,直到70年代之後,前來光顧的士兵開始減少,因為此時的新兵都是從台灣本島徵召,不少人在台灣都有女朋友等着,當幾年兵回去還能重組家庭有個盼頭,而當年那些大陸來的老兵就比較悽慘,隨着“反攻大陸”計劃的破滅,他們有家回不去,手中的“授田證”最終也成為廢紙一張,能夠發泄的渠道,大概只有“八三一”這樣的地方了。
整個20世紀後半葉,金門島上都部署了與之不相稱的駐軍,軍人隨處可見。

圖片來自電影《軍中樂園》
在戒嚴時期,金門的籃球也受到了嚴格管控,這是因為島上士兵中一直傳言説只要抱着兩個籃球就能遊過海峽抵達大陸,尤其是林毅夫事件後,這樣的説法越傳越廣,直到多年後林的妻子出來闢謠説“沒有人能抱着籃球從金門游過來”。但當年,籃球的確就是被這些傳言害得無辜中槍的。
回家的路
1979年元旦,就在美國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正式建交的同日,中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發佈了《告台灣同胞書》,要求兩岸在貿易、交通、郵政上建立直接聯繫,同時希望兩岸進行談判,作為和平統一的序幕。為了表示出誠意,時任國防部部長徐向前宣佈停止炮擊金門、馬祖等島嶼。

《人民日報》上發表的“告台灣同胞書”
金門最終等來了解嚴的一天,1992年11月7日,台灣當局宣佈解除金門島上的戒嚴令,戰地政務與民防隊也隨即廢止。部隊陸續撤離,經過52年軍管歲月的金門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進入21世紀,大陸經濟騰飛,日新月異,廈門已是高樓林立,車水馬龍,但在金門,時間似乎是靜止的,這種對比在夜晚尤其明顯,廈門島燈火通明,金門島靜夜無聲。解嚴後,儘管阿兵哥不再是隨處可見,但軍事化的烙印幾乎覆蓋了這座島嶼的每個角落。地下坑道、舊坦克、碉堡、防空洞……如今的金門島,無處不見戒嚴歲月的痕跡,即使是最著名高粱酒與菜刀,也是那個特殊時代的產物。最大的變化大概是從前從金門到廈門,需要花整整兩天的時間,而今天只需要半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