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歷山大·杜金:儘管俄美歐衝突不斷,但兩極格局不可能再出現_風聞
观学院-观学院官方账号-微信ID:Guanschool-微博:观学院-2018-08-01 09:26
【本文為俄羅斯哲學家和政治理論家、被稱為普京總統智囊的亞歷山大·杜金6月作客觀天下講壇,就“俄羅斯與西方關係”發表的主題演講。譯/馬力,校/楊晗軼。】
親愛的中國朋友們,很高興今天能來到這裏,我也很感謝復旦大學張維為教授和所有的朋友們,是你們使我的中國之旅得以成行。這是我第一次來中國。我很喜歡中國,我曾研究過中國文化、中國歷史以及中國人的民族身份。我花了很多功夫來研究中國,我已經就中國寫了一本很特別的書,書名叫《黃色巨龍》。書中論述了中華民族的精神,中國的文明、文化、宗教、傳統,以及中國文化對日本、越南、朝鮮和中南半島上其他亞洲國家的影響。
我們今天討論的題目是俄羅斯與西方之間的關係,這個問題非常重要,是個很關鍵的問題。這個問題與中國直接相關,而且我會解釋為何它與中國直接相關。
首先,我應該指出,我們討論俄羅斯與西方之間的關係時不應脱離現實,而應該在具體的背景中進行分析,在具體的地緣政治現實環境中進行討論。俄羅斯在其中扮演怎樣的角色?為何西方與俄羅斯之間的對抗在逐漸升級?很多分析人士都在談論“新冷戰”甚至在中東爆發“熱戰”的可能性。美國對敍利亞進行了侵略、在臆測的敍利亞政府動用化學武器之後對其展開空襲,這幾乎挑起了熱戰。我對中東問題頗有研究。可以説在某些時刻,莫斯科的決策者幾乎快要正面回應美國,這是很有可能引發核戰爭的。所以,俄羅斯與西方的關係是非常關鍵的問題。
中國並非置身事外。因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説,中國是世界的另一極。中國經濟的發展繁榮以及中國政治力量的增長已經使西方感到非常擔憂,從某個角度來説,中國是西方的下一個目標,甚至有可能是西方首先要解決的對象,但現在還不能確定。所以,今天討論的題目是關乎中國切身利益的,甚至是命運攸關的。它不是什麼抽象的東西,它與中國人直接相關,當然也跟西方直接有關。
歐洲著名學者羅布·裏曼教授能參與今天的活動非常重要,他曾在荷蘭阿姆斯特丹組織大家就西方、中國和俄羅斯之間的關係進行了一場辯論,這樣的討論非常重要。我們今天能在張維為教授主持的活動中繼續這樣的討論,這是非常具有象徵意義的。
當前時代的大背景是什麼?當今單極世界格局正在向另一種格局轉變。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在蘇聯解體之後,兩極世界格局便不復存在了。在那之前,兩極格局確立了當時國際政治的基本規則,在蘇聯衰落、崩潰和解體之後,世界便進入了一個“單極時刻”。當時,美國政治學家弗朗西斯·福山宣稱“歷史已經終結了”。
張維為教授曾與福山進行過一場非常重要的對話,我在華盛頓也曾見過福山並與他進行過辯論,我們象徵性地打了個賭。福山宣稱,“蘇聯解體之後,歷史就已經終結了,未來將不再有歷史,只有市場;未來將不再有大國成為世界一極,只剩下一個全球主義、資本主義和自由主義的體系”。這不是不同文明之間的真正對話,這是將西方體系強加在整個地球上。這就是“歷史終結論”,它標誌着單極時刻的到來。全球化也差不多,它最初的構想就是一種西方霸權,只不過不以政治形式體現,而是以意識形態、經濟生活和社會價值觀的形式展現出來。
當全人類都被西方同化,西方就走向了全球。全球化不是西方接納其他文明和文化,而是西方將自己的單一文明強加於世界的每個角落。當每個人都擁抱了自由、民主、議會制、人權、自由主義、性別政治、個人主義等東西,就走向了所謂的全球化。上世紀90年代,上述情況的出現使人認為單極時刻不僅是一個時刻,它是一種長期持續的體系、一種秩序,是新的世界秩序,單極秩序。隨着911事件的發生、普京執掌政權,俄羅斯逐步復興、中國經濟迅速騰飛、中國政治實力的增強,這一系列事件都挑戰了全球體系。
在新世紀最初的十年裏,我們開始逐漸認識到“歷史終結論”的謬誤。在同一時期,伊斯蘭國家的勢力崛起了,他們開始反抗美國霸權。還有“金磚國家”概念的提出,它包括中國、巴西、南非、印度和俄羅斯這幾個國家。這標誌着單極時刻的終結或式微。這個轉變過程是很清楚的,世界正在從蘇聯解體後產生的單極化格局向新的格局轉型,不過單極格局還沒有終結,我們現在正處於這樣一個過渡時期。
7月26日 金磚國家領導人第十次會晤
6月9日,在G7峯會之後,特朗普總統拒絕承認聯合公報。這雖然是一起單獨事件,但美國希望維持霸權,希望繼續作為世界唯一的一極,美國把歐洲和加拿大盟友看作奴隸和工具,你們不接受我的條件,我就拍屁股走人,其他人都是單極體系中的陪襯,不過西方仍然是非常強大的。西方控制着自由主義、資本主義等概念,並將其強加於別國之上,而且他們的確成功了。西方使自己的意識形態、文化、社會觀念和科學技術滲透到了世界各個角落,所以説,西方仍然非常強大,不過西方的這種優勢正在走向終結。
那麼,單極世界秩序的替代方案是什麼呢?這個問題是開放性的,目前沒有確切的答案。不過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未來不會再出現新的兩極格局了。這個結論非常重要,我們已經不可能回到昔日美蘇兩極的世界了。因為蘇聯已經不存在了,雖然今天的俄羅斯已經比過去強大很多,但還不足以扮演世界第二極的角色。這一點很重要,俄羅斯肩負不起新的兩極格局。
在上世紀70和80年代,當時的蘇聯要比今天的俄羅斯強大很多,但我們崩潰了。我們接受了西方的範式,幾乎走到了滅亡的邊緣。90年代,我們接受了西方的經濟規則、意識形態和政治制度,蘇聯宣告壽終正寢,一個歐亞大陸強國就此隕落,我們的政治體制幾乎被全面摧毀。多虧普京的拯救,俄羅斯沒有被全部殲滅,但它也遠遠沒有恢復曾經的榮耀。我們不過剛剛邁出重拾俄羅斯民族身份的第一步,拯救了我們的主權。俄羅斯並不是蘇聯,無論在體量上、實力上還是在國家能力上,俄羅斯都已經無法與蘇聯相提並論。連蘇聯都無法支撐起兩級世界格局,今天的俄羅斯就更不可能做到了。
還有什麼其他的方案嗎?
單極格局在衰微消解,但目前條件下兩極格局又不可能出現。未來,俄羅斯也不具備足夠的人口規模和工業能力,哪怕在20年之後、30年之後、40年之後……俄羅斯100年之後甚至永遠都不可能成為對抗西方的第二極。所以説,兩極世界格局不可能再出現了。
中國在崛起,人口規模巨大、地緣政治重要性突出的印度在崛起,另外有着獨立意識形態和宗教信仰的伊斯蘭世界也在崛起,這個世界正在向多極化方向發展。今天的俄羅斯也在倡導世界向多極化而不是雙極化的方向發展。普京統治下的俄羅斯變得越來越獨立自主、越來越脱離西方的影響,但俄羅斯無法獨自推動多極世界的實現。
普京來中國參加上合峯會與加拿大G7峯會的召開是在同一時間,這個巧合是非常具有象徵意義的。俄羅斯正在挑戰西方體系,它反對單極格局,但我們也無法成為第二極,我們需要世界秩序多極化,而中國是我們的關鍵夥伴,因為中國與我們的處境十分相似。
中國接納了西方經濟、科技的一些元素,在這方面做得十分成功,但與此同時,中國保留了中國人的身份認同、價值體系、文化傳統和政治體制,並沒有接受西方的一切,沒有完全模仿西方。中國並沒有採用西方分散精力的、不道德的多黨民主制,因為中國人認為自身歷史傳承下來的制度更適合自己,這個世界上不存在某種適用於每一個國家的普世性政治體制,這就是為什麼我説中國是邁向多極格局的最佳夥伴。
我在《多極世界理論》一書中發展了“多極性”的概念,這非常重要,我已經送了幾本給張維為教授和馮紹雷教授,我認為中國學者應該讀一下我的理論,因為多極化不僅僅是我們俄羅斯的未來,它同時也是中國的未來。你們應該瞭解這些理論,並在其基礎上進行發展或圍繞它展開批判、辯論。
我們正從單極世界秩序邁向多極世界秩序,但僅憑俄羅斯和中國兩個國家,還不足以保證建成新秩序,我們需要找到新的盟友。我認為伊斯蘭文明是未來世界的另一極,我不是説今天我們看到的各自為戰、紛爭不斷的伊斯蘭諸國,而是作為文明體的伊斯蘭世界。
還有印度,印度是一個新興大國、一個很特別的文明。由於過去曾遭受殖民,印度被迫接受了西方的民主制度。不過,在民主的外表之下,印度仍然是一個階層化的種姓社會,索羅斯等全球主義者因此批評印度社會。但那是印度人自己的文化和價值觀,它們與西方、中國和俄羅斯都大不相同。印度社會是建立在其獨特文明之上的,印度未來有可能成為世界一極。另外,還有拉丁美洲,這個地區也在極力融入多極世界格局,他們也代表其中一極。這個世界正在朝多極化方向發展,但這並不是水到渠成那麼簡單。
我將西方(尤其是美國)比作一條受傷的惡龍,它仍然很強壯,還具有殺戮能力,能對全世界造成破壞,但它已經無力獨自支撐世界秩序。西方並非“世界秩序”的同義詞,它不過是人類的一部分,卻裝扮成全體人類的代表。如今越來越多的文化和文明開始反抗西方,這種反抗的趨勢十分明顯,而且這股力量在不斷增強。
我認為,問題在於從單極世界向多極世界過渡時期充滿風險。因為那些擁護單極世界的人不想放棄自己的地位,不希望成為多極世界的一部分,不希望自己對世界的決定權分配給他人。他們希望這個世界上唯一的決策者就是美國總統以及全球主義精英階層。如今我們已經看到,美國和西歐之間出現了分歧,而且這個分歧將變得越來越大。可即便美國與歐洲出現分歧,全球主義精英們也不會把世界格局拱手相讓,多極化格局絕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所以我們必須為之戰鬥和鬥爭。
6月 G7峯會現場
大家知道,中國文化對如何贏得戰爭有獨道的見解。通過和平發展實現繁榮是中國最重要的戰略,經濟增長和維持內部秩序是中國發展道路的關鍵,中國的發展是和平的,中國人不喜歡戰爭。然而戰爭可能找上門來。沒人喜歡戰爭,但無論在中國、俄羅斯還是西方歷史上,戰爭都曾經發生過。我們在制定未來戰略的時候不能完全排除戰爭的可能性。無論何時,戰爭的可能性永遠存在。這當然很糟糕,沒人喜歡戰爭,但我們不能排除戰爭的可能性。
西方是一條受傷的惡龍,這意味着戰爭爆發可能性更大了。俄羅斯目前正處在這樣一種境況之中,因為我們參與了中東地區的事務。我要提醒大家注意,美國曾在拿不出正當理由的情況下干預過阿富汗,佔領了那個國家;美國還干預並佔領了伊拉克,那次入侵同樣毫無理由,完全是基於假新聞和錯誤的指控。再後來,美國又在利比亞推翻了所謂的卡扎菲“獨裁政權”,消滅了當地多個具有激進思想的地方激進武裝組織。美國試圖在敍利亞和也門做同樣的事情,幫助盟友(沙特)打擊也門內部勢力。沙特、伊朗和土耳其都可能會成為接下來的受害者。在敍利亞問題上,俄羅斯曾對美國説“收手吧,你不能單方面決定敍利亞人民未來的命運”,中國在政治和外交層面也對俄羅斯表達了支持,而俄羅斯是通過軍事手段介入的,承受了西方的重擊。
其實俄羅斯並不想這樣做,俄羅斯也希望和平地向多極世界格局過渡,我們更希望能有別的國家向西方發起挑戰,但歷史上俄羅斯多次被迫對西方發起挑戰,這不是我們的意願。俄羅斯反對的不是西方這個文明體,而是他們霸權主義的幌子、殖民行徑和試圖統治世界的行為。俄羅斯與西方之間發生對抗導致局勢緊張,並非因為我們有帝國主義企圖,我們只希望維持自己的國家獨立和民族身份,但在這樣做的同時,我們也必須幫助其他國家免遭這條受傷惡龍的傷害。
這大概就是我對俄羅斯與西方之間關係的理解。我覺得,在做出反應時,風險是很高的。我們應該在自己的言語和行為上非常小心並展現出更多的責任感。最為重要的是,我們要使自己的思想力量真正覺醒,因為一個國家也好,一個文明也好,它真正的力量來自於其精神,來自其思想。
我們應該在思想領域去殖民化,中國人應該在中國文化中恢復中國人的思維方式,俄羅斯任應該在俄羅斯文化中恢復俄羅斯人的思維方式,歐洲人應該在歐洲文化中恢復歐洲人的思維方式。歐洲其實已經被那些全球主義的後現代精英殖民了,他們試圖徹底摧毀歐洲古典文化的根基。
我們甚至需要從那些反美的全球主義精英手中解放美國人民,那些精英試圖劫持美國這個國家,利用它作為工具來完成他們霸權主義的、反美的政治目標。這也是美國人民選擇特朗普做總統的原因,他們渴求真正的變革,雖然特朗普顯然無法做到這一點,但美國人民的變革意志是非常強烈的。
所以説,我們有許多朋友,在通往多極化世界的道路上,我們有很多同路人。歐洲和美國作為民族和文化體而言,同樣是我們在爭取實現世界多極化道路上的盟友。那麼,誰是多極化世界的敵人呢?是那些全球主義者、霸權主義者和自由主義資本家們,這些人試圖將所謂的“普世統治”強加給每一個人。
這就是我對俄羅斯與西方之間關係的看法,而且我們應該結合我所描述的世界大背景對這個問題進行分析。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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