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社交媒體“好好説話”_風聞
夙兴夜寐刘沫沫-2018-08-03 18:08
來自:虎嗅 作者:程賢Allen Chan

假設一個情景。你儘可能地將平日裏在網上瀏覽、與人交流的內容忘掉或“隔離開”,然後對下面幾個問題試着做出是非判斷:
兩人因瑣事發生口角後,一人在離開購買菜刀等鬥毆工具後返回並將依然在原地的另一人砍死,請問前者應以殺人罪起訴還是被奉為英雄?
一個普通女生,在微博上Po出自己與不同種族男友的合影,她應該得到祝福(或至少像其他普通人一樣不被打擾),還是因此被人肉搜索、網絡暴力淹沒?
幾個孩子失足跌入居民小區的景觀水池中,且因為景觀燈用電不合標準而觸電致死,該受責怪的應是有明顯過錯的物業、小區管理人員,還是孩子們的家長?
這幾個問題的答案,可以説簡單得匪夷所思。可是在添加上更多的細節以及中文互聯網上的一些背景氛圍後,卻使相當一大部分人站在了那一種極其荒唐、是非顛倒的結論上:
那名鬥毆中的被殺者,以及微博女生的男朋友,均為外籍黑人,而幾乎任何一個成規模的社交媒體中,對黑人的歧視都在近幾年指數增長,人們拿着不知真假的野雞數據試圖證明黑人如何懶惰自私、智商低下,搭着歐美反對“政治正確”的順風車,使自己變得理直氣壯。於是,殺人犯成了英雄,而膽敢與黑人談戀愛的女孩子則成了“easy girl”,被無端質疑動機和人品。

上文中的兩條新聞與一些網友的評論

知乎上帶有歧視性色彩的問題
而如何對付“熊孩子”,近些年也成為了無論是營銷號還是普通用户津津樂道的重要話題。在最初,絕大多數人還保持在合理、健康的範圍內,表達對中國傳統“和稀泥”家庭觀念的不滿與反思,但逐漸失控為對孩子普通的淘氣行為做出十分暴力的回應。“孩子”已經成為觸動一部分人條件反射的開關,“千禧一代”與“網絡原住民”就這樣對和他們在年齡上並未相差多少的孩子們產生深深的惡意。
縱觀中文互聯網上對類似事件的討論,結論的荒謬,自然意味着論證、爭辯的過程,也像大學中的文史類公共課上一樣,一羣基本與社科常識絕緣的年輕人用十分用力、嚴肅的語氣得出他們可能根本不理解每個詞含義的結論。
而不同的平台、主題中,荒謬的形式和程度也有所不同:知乎上,一羣作者誤用着社會學概念、編造着所謂“親身見聞”,只為拐彎抹角地證明叢林法則是人類的最佳生存狀態;而微博、貼吧和某些豆瓣小組往往還更“原始”些,刷屏、罵街、站隊……決定辯論勝負的,往往是評論區中哪一方買到了更多的點贊機器人。
於是,**“社交媒體是烏煙瘴氣的”似乎已經成為了很多人的共識,可除此以外卻又無計可施,討論情況也並未隨着這個共識而有所改善。**那麼,真正的問題究竟出在什麼地方,我們是否有什麼使之改善的方法呢?
01
這樣的情況,似乎並不僅僅侷限於中文互聯網上。
“3001次。”
這個數字,是從特朗普就任美國總統以來,向公眾表述虛假或不實信息(fake or misleading information)的次數。它出自《華盛頓郵報》的事實核查(fact-check)專欄。這類專欄或板塊存在於許多媒體中,作用是指出或更正名人、政客等所表述的不實信息,也兼有“朋友圈熱文闢謠”的功能。
這一數據截止至五月份,不久之後,美墨邊境“零容忍”迫使數千孩子與父母骨肉分離的慘劇進入公眾視野。疲於應付卻又想兼顧保持姿態的特朗普行政分支,慌亂中又放出不少類似信息。在這個過程中,從邊境州地方媒體到全國級主流媒體,均花費了大量時間和精力,在顯眼的位置上報道實情,並指出每條錯誤信息的片面之處。
“假新聞”這一關鍵詞之所以怪異,是很多時候會呈現出一種“賊喊捉賊”的現象。
製造不實信息並利用假新聞傳遞自己價值觀的特朗普,卻喜歡將這頂帽子轉手扣給主流媒體,甚至史無前例地評選出一份“假新聞獎”,儘管對這一“獎項”的雙標與危害已經有過非常詳盡的分析,中外社交網絡上仍不乏為數眾多的信服者;近期,在特朗普與《紐約時報》主編的見面後,在Twitter上稱會談內容探討了“假新聞的危害”,卻被後者否定,且指出會談的初衷之一就是向對方指出其對媒體的不妥態度。
那麼,作為社交媒體巨頭所共同關切的問題之一,“假新聞”與陰謀論的底氣源於什麼呢?
02
**“當真相還在穿靴子的時候,謊言已經跑遍了全城。”**英國《衞報》的一篇專欄文章,從語言學的角度解釋了這種現象。作者認為,**人類大腦對“謠言”與“闢謠”的反應似乎本就不理性,而是偏向於對“刺激性強”的內容產生深刻印象;**因此,只要使不實信息保持得足夠短促、誇張,哪怕在隨後就被指出不實之處所在,對“吃瓜羣眾”來説在大腦中留下的往往會只剩下謊言本身。
尼克松沒有掌握好這一點,反反覆覆地説“我不是騙子(I’m not a crook)”,卻強化了人們對他“騙子”的印象;面對特朗普的美國媒體顯然也沒有掌握,而特朗普卻顯然精通於此,哪怕媒體永遠都不會幫助他圓謊,也能巧妙地傳遞、強化自己的信息。
可在這篇文章中,也有讓我不太理解的地方。諸如槍支、墮胎、邊境等話題,都是事關自己個人生活、決定他人命運的事情,有什麼理由只做一名“吃瓜羣眾”呢?
這讓我想起另一個概念:理性的無知。
維基百科的詞條頁上有個很形象的例子。
假如你是一個僱主,需要從兩個候選人中僱傭一個,以10元 / 小時的價格完成一項工作。自然,你應選取工作速度更快的一個。而查清兩人具體工作時間則需要額外花費100元。這樣,如果你可以確定,兩人完成工作所花費的時間差不會超過10小時,那麼,最佳的決定方案就是直接拋個硬幣看正反面了。
換句話説,如果獲取某些信息的成本要大於獲取這條信息帶來的價值,那麼保持無知就最符合理性。
放在一個可以通過簡單數學計算來解決的情境中很好理解,但當“成本”和“收益”不再是明確的數字呢?
比如,作為一個學生,我最不能理解的一個羣體,就是在自己所在的學校出現負面新聞時,跳着腳喊着“拒絕抹黑”的“護校寶”們。
當這些負面新聞的傳播範圍足夠廣時,他們的聲音往往並不顯得響亮。但如果你在微博上有關注一些本地校園博主,當他們應學生的要求曝光一些高校侵犯學生權利的事情時,你往往能在評論區中看到這個羣體的聲音佔了相當大的比例。

該博主指出一高校強制學生暑期留校做“志願者”後,一些該校學生的評論
他們算是一個破壞社交媒體討論氛圍的典型例子了。一方面,同窗甚至自己成為受害人,於情來説事情的是非也太過明顯,於理來看作為受害人卻幫加害者説話,都顯得愚蠢無比;另一方面,他們最著名的口號“母校只有我們自己能説外人不能”也毫無邏輯可言。那麼,對他們來説,“幡然醒悟”的成本都有什麼呢?
首先是認知上的問題。
由於基礎教育完全以考試為導向從而需要粗暴而“有效”的管理,“集體”很早就成為了一個被進場拿來誤用的概念,某種虛假的“集體榮譽”、“集體目標”,也就成為了個人生活的追求中優先級最高的一項;哪怕這一切都極其荒謬,在多次重複馴化後也往往會本能地被人遵守、深信不疑;而打破它,則需要一定量知識的輸入及後期的思考與處理,那麼,既然對山那一邊的明亮、美好還一無所知,為什麼要費勁翻過這樣一座山呢?
之後,則是感性上的鴻溝。
這種集體觀念雖然奪去了不少,卻也回報給人一些東西,那就是一種虛假卻“温暖”的抱團感,而相對的,“醒悟”卻意味着對自己曾經認知的否定;況且,與其意識到自己可能或已經是受害者的一員從而“徒增”恐懼,幹嘛不繼續做個沙子裏的鴕鳥而至少讓自己能無憂無慮地度過這一秒、下一秒呢?細細一算,這成本居然高得嚇人。
那麼,開頭提到的“種族歧視”呢?顯然,大多數人並無與不同種族者共同生活的經歷,而瞭解一個種族的苦難與厚重歷史顯然需要時間和耐心,而相比之下,中文營銷號搬運、改造的二手海外謠言與Hate Speech則可口許多。所以,當他們為殺人叫好、對毫無瞭解的小戀人口出惡言時,心裏一定會有那麼一個角落意識到自己的無理;使他們保持無知的,依然是簡單的“成本核算”。
那麼,“你弱你一定沒理”的叢林法則鼓吹者呢?
他們大概真的不屬於所謂“弱者”的範疇,因此也更難意識到“結構性”因素對一個人所起的作用往往遠大於自身努力。Again,用知識來補充這一常識會花費不菲的時間和精力,況且在意識到自己所享受的生活居然很大程度上來源於出生於何種家庭的運氣後,可能隨之而來的“內疚”以及對“失之毫釐”的恐懼,也不是什麼愉快的情感。
那一部分在大洋彼岸攻擊者媒體與事實的羣體,也是類似的情況:既然在乎邊境線另一側的人的生死與骨肉分離如果傳導到自己的一端,意味着膚色帶來的某些“特權”受到一點點損害,那麼為什麼要費力搞清人道、立法、執法等概念,為什麼還要區分真相與謊言呢?
03

截自綜藝節目《惡毒梁歡秀》的“好好説話示意圖”
看來,社交媒體上的“好好説話”,本質上是要去“叫醒裝睡的人”,希望渺茫。不過,如果要找到一個最起碼的努力方向,那應該是什麼呢?
作為普通人,最重要的,是培養自己的同理心。
它不完全像“同情心”一樣,更多依靠着情感來維繫,而是一種理性考量下的結果。和大多數人一樣,你是一個普通個體,可能在原生家庭的庇護下,躲過了許多同齡人遭受的結構性限制,同時在某些方面和維度也是這種限制下的弱者。因此,不妨在看事情、説事情時,關掉操作遊戲時才需要的上帝視角。
之後,你還要明白,“吃瓜”真的不是一種多麼值得提倡和驕傲的狀態。
你所討論、參與的,並非是屏幕裏的超級英雄電影,無論誰存活或死亡你都可以放鬆地喝可樂吃爆米花,而是實實在在的、看得見摸得着的生活:
無論是“千禧一代”還是“互聯網原住民”,都即將或已經接近成為父母的年齡,作為其中一員的你,是否希望擺脱傳統家庭教育的諸多弊病、是否關心社會以什麼樣的氛圍面對孩子們?如果是,那就不要拿“熊孩子”當作一個條件反射一般釋放情緒的關鍵詞,而認真圍繞其想想相關的教育、尊重、人己責任等議題。
發生在世界其他地方的悲劇也沒有理由“吃瓜”,不僅因為苦難給人的震撼不應取決於距離,你的態度也會影響自己如何對待身邊的弱者與少數。有多少今天中文互聯網上的野蠻,是從曲解歐洲難民的相關新聞開始的?
就連娛樂話題也並非是無足輕重的。如果你希望享受到更高品質的娛樂產品,並讓自己在這個過程中有所提高,將作為“控評”、“刷數據”與在評論區裏吵架、單方面宣佈勝利的事件,花在更專業、更理性地討論作品上,不是要好太多?
最後,永遠不要放棄求知慾。
人類為什麼要組成集體、社會?“文化”是怎麼產生的?法律是如何制定的?什麼是“政治正確”?什麼是“白左”或“libertard”?這些詞的背景、使用者和表意是什麼?為什麼諸如“帶節奏”這種沒有任何意義、僅僅單純是人身攻擊的詞語能如此頻繁地出現,並被許多人視為有力武器?
當參與者對這些基本概念都沒有了解,那麼討論本身只可能是雞同鴨講。而獲取知識的過程,往往有時會顯得生澀、枯燥,那不妨以前面幾點作為動力,因為“如何讓世界、讓自己的生活變得更好”的一切思考,都永遠離不開不斷更新的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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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講述美國媒體人的連續劇《新聞編輯室》裏有這樣一幕:在一場派對上,男主角,新聞主播Will搭訕到了一名女子,在隨後的交談中,他得知對方時為八卦小報撰寫“詆譭專欄”的作者。理想主義的Will竟拒絕了對方的親吻,開始勸説對方這種創作的無聊與有害,最終,對方忍無可忍,將手中的酒潑在了他的臉上。





在看到這一幕的時候,我絲毫不會覺得男主愚蠢或不合時宜,甚至不會心生憐憫,而是隻有無限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