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17户精神殘疾家庭選公租房遭鄰居抵制:一堵“心牆” 隔開兩個羣體_風聞
夙兴夜寐刘沫沫-2018-08-03 10:44
來源:界面新聞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自從得知17户精神殘疾家庭將要到小區選保障性住房後,李華正開始在期刊、知識問答平台上搜索、瞭解精神殘疾患者的情況。但他無法打消自己的顧慮。
2018年7月18日,兩條抵制17户精神殘疾家庭選房的橫幅,將深圳華聯城市全景小區(下稱華聯小區)的業主住户、17户精神殘疾家庭以及當地住建部門推向了輿論中心。
大批網友開始對業主和住户們口誅筆伐,17户精神殘疾家庭也被輿論波及。涉事一方——精神殘疾家庭認為業主住户們歧視精神殘疾羣體,政府應保障他們的居住權;另一邊則是業主和住户們強調自己不是歧視,而是擔心公共安全得不到保障。
事發後半個月,問題仍未得到解決。無論是華聯小區業主還是這些精神殘疾家庭都承認,深陷其中的三方都受到傷害。
一
“華聯小區即將有17户精神殘疾家庭參與選房”的消息被公佈後,華聯小區的業主羣裏“炸開了鍋”,業主代表當日向住建局提出了異議。
業主蘇文穎仔細讀完了鄰居們的聊天記錄,最扎眼的,當然是住建局公佈在冊輪候保障房的選房名單:在這41户有資格的選房名單中,有17户備註上寫着“精神殘疾”、“一、二、三、四級”。
業主都不太瞭解精神殘疾級別的含義,鄰居們開始往羣裏扔各自在網上搜索的信息,如一級到四級哪個級別高,哪個級別低。有些信息後來被證實是錯誤的。
根據《世界衞生組織殘疾評定量表Ⅱ》(WHO-DASⅡ),精神殘疾被劃分為四級,一級到四級症狀由重到輕,一級最嚴重,指適應行為嚴重障礙,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精神殘疾四級指適應行為輕度障礙,生活上基本自理,但自理能力比一般人差。
她開始感到害怕。“旁邊集中居住這麼多精神殘疾人,不知道給我造成怎麼樣的精神困擾,也不知會給我的生活帶來什麼影響。”蘇文穎對界面新聞記者説,“我只知道我短期內無法離開這裏。”
這個8年“深漂”在兩年前才買下這套房子,花光了她和丈夫王輝澤的所有積蓄。一個月前,王輝澤和蘇文穎搬了進來。他們這時才覺得生活真正穩定了下來。再過兩個月,他們的孩子便要出生了。
身處深圳市寶安區的華聯小區價格並不便宜,網上報價達到75000元/平方米,屬於中高檔住宅。
變故來得太突然。
業主們得知精神殘疾家庭選房的信息,已是公示期的最後一天。這意味着,第二天包括精神殘疾家庭在內的41户家庭就要開始選房了。業主們開始討論着各種應對之策。“我們都在想辦法,怎麼讓這次選房的事情延遲一下。”
最終,他們選擇了相對激進的方式——拉橫幅。
蘇文穎曾經接觸過智力障礙兒童。她自認為“內心同情這類家庭”。據她回憶,橫幅上的字經過了業主討論,“從文字上做了很多避免刺激精神殘疾家庭的工作。”
但橫幅本身就帶來了傷害。
本該是41户家庭選房的7月18日,業主們聚集在華聯小區門前,拉起“保障他們的住房權,誰來保障孩子的生命安全”、“罔顧潛在危險,危及家園校園”兩條橫幅。他們逗留了半天。

7月18日,華聯小區業主和住户拉橫幅抗議。圖片來源:網絡
當天,颱風“山神”與深圳擦肩而過,南方城市依舊悶熱。深圳市寶安區住房保障事務中心發出《取消看房緊急通知》:因颱風影響,為確保安全,取消原定於7月18日的華聯城市全景看房,看房時間另行通知。
二
一名自閉症孩子的母親——何豔豔也是這次參與選房者之一。她的兒子3歲時被確診。
獲得華聯小區選房的機會,何豔豔一家等待了一年多。
7月18日當天,何豔豔最早是在羣裏看到業主們拉橫幅抵制精神殘疾家庭消息的。在此之前,她“曾以為住建局取消看房真的是因為颱風的到來”。
各方各有訴求。讓他們都意料不到的是,輿論的風暴正向他們襲來。
華聯小區位於寶安區創業路和公園路交匯處,離5號線地鐵拱浪北站D出口不到100米,附近有靈芝公園和寶安公園,還有多個幼兒園和小學,以及數個特殊兒童、兒童康復中心——總之,這是精神殘疾家長們中意的地段。
華聯小區附近的一所兒童康復中心工作人員告訴界面新聞,此次遭抵制的家庭中有幾個自閉症孩子就在該中心做康復治療。
“這些孩子雖然不大會和正常孩子一起玩,但平時都在普通學校上學,和正常孩子一起生活,一般在週末或者有夏令營時,會和普通孩子一起過來上課。”上述工作人員説。
當然這並非常態。除了週末,何豔豔就需要每天帶着兒子坐半個小時的車,到寶安區西鄉的機構做康復訓練。她必須把大量的收入花費在兒子的康復訓練上:不算交通費,相關治療每個月最起碼要8000多元。
“政府的出發點是非常好的,考慮到我們這些家庭的難處和需求,自閉症孩子的康復治療非常漫長,康復的程度越好,越有利於他們走向社會。”何豔豔説。
華聯小區2棟是人才住房,居住者很多屬於深圳市重點企業和事業單位的員工或職工。2棟的整體面積並不大,樓體以外只有一條狹長的鋪着紅色地板磚的走廊,2棟與華聯小區之間,被一堵厚實的圍牆隔開成兩個區域。

一堵高牆,將華聯小區和2棟隔開。攝影:梁宙
從一定意義上説,小區業主和2棟的人才房住户屬“有產者”和白領階層,據2棟的保安反映,2棟和小區之間在負一樓車庫是連通的,但2棟的住户很少會到小區裏面。在抵制17户精神殘疾家庭選房一事上,小區業主和“人才房”住户站在了同一邊。
7月18日晚,一篇名為《小區房價7萬5,搬進來17個精神病人,咋辦?》的帖子在網上發出來,帖子最初出自誰之手,已無從考究。文章附上了一張包含“房價7萬5,現在住進17個精神病患者”、“公租房住的都是高端人才、博士生之類”等內容的截圖,該事件開始被外界獲悉。
真正點燃輿論的節點是深圳市寶安區住建局向“深廣電第一現場”透露“這17户精神殘疾家庭中有15户是自閉症兒童家庭”。7月19日,住建局發佈《關於華聯城市景觀全景花園有關情況的説明》稱,配租對象為寶安區户籍在冊輪候庫中的優撫及殘疾人家庭,共有41個合格家庭認租。認租排名前24能選房的家庭中,部分為有自閉症兒童的家庭。
很快,新聞媒體紛紛報道,華聯小區業主和住户對精神殘疾家庭存在歧視,將矛頭直指業主住户對自閉症兒童存在歧視。“精英階層”、“高房價”、“人才房”、“自閉症兒童”、“歧視”等等關鍵詞放在一起,該事件迅速成為輿論關注的焦點。隨之而來的,是網友對華聯小區業主住户們的口誅筆伐。
起初,蘇文穎看到網友對業主提出批評或者進行謾罵的貼子時,她會在帖子下面留下“貼主不瞭解真相,不要去杜撰的問題”等評論,看到有人説業主重視房價,她也會去解釋“真實情況不是這樣……”
但很快,她就評論不過來了,鋪天蓋地的指責在網絡上的各個方向湧進了華聯小區。“歧視殘疾人”、“你們能否保證以後不生病”、“階級之間的歧視”等等言論不斷冒出來。
“無論我們業主説什麼都會被攻擊,自從政府公佈了17户精神殘疾家庭中部分是自閉症兒童後,網友們站在道德制高點,放大殘疾人家庭是弱勢羣體的無力感,而去抨擊業主們。”蘇文穎説。
在蘇文穎看來,她不排斥任何人住進華聯小區,但是自己要先了解鄰居的情況,知道怎麼和他們相處。而網上的文章指責業主發帖把精神殘疾家庭信息泄露,她認為這些信息是住建局公示的資料,業主只是在評論裏添加了資料截圖。
事件發生後,作為人才房的2棟住户被要求不能參與此次事件的討論,很多住户不再對外發聲。堅持發表意見的李華正成了2棟的住户代表。
面對媒體,他説出了自己內心中恐慌的東西:住户大多都是畢業10年以內的年輕人,家庭有1-2個小孩,小孩具有很強的模仿性,而且童年無忌。“孩子看到哥哥或者叔叔行為比較怪,若説了一些會激怒精神殘疾者的話,後果沒人知道。”
李華正堅持認為,自己不是歧視,而是擔心公共安全問題。對於住建局稱的“17户精神殘疾中15户是自閉症兒童家庭”的説法,李華正也表示懷疑。“此前業主代表曾問住建局15個人的構成,對方回覆目前還沒有拿到殘聯和康寧醫院的數據,在此之前接受媒體採訪時卻公佈其中有15個是自閉症家庭。”
三
涉事的17户精神殘疾家庭難以有發聲渠道。他們決定抱團取暖,組建了微信羣,方便日常的溝通。
何豔豔在羣裏瞭解到,除了不參與的家庭外,羣裏大多數家庭都有自閉症孩子,而且大部分是未成年。
7月20日,深圳市守望心智障礙者家庭關愛協會曾組織座談會,徵求事件中精神殘疾家庭的訴求。鄭依玲是參會的社工之一,她發現家長們當天的情緒很疲憊,“沒有安全感。”
“家長們希望官方能夠給予答覆,保障自己的權益,”鄭依玲説,“那天家長解決問題的意願還是比較強烈的”。
現實中,殘疾家庭辦理殘疾證往往面臨着要福利還是要權利的選擇,如果辦了殘疾證,則意味着可能有一定的福利,但同時部分權利就會受損。
何豔豔説,深圳很多自閉症兒童和家庭領取精神殘疾證,是為了得到政府救助、資助、補助,來給孩子做康復治療訓練,幫助一個家庭減輕經濟負擔,幫助孩子更好康復迴歸社會迴歸社區。
“寶安住建局出發點是好的,但是工作有漏洞,公佈了精神殘疾家庭屬於什麼樣的殘疾。”何豔豔説着説着抽泣了起來,“我們個人信息在網絡上散佈,會影響孩子以後上學的權利,和家庭鄰里關係,以及家庭成員在外人面前的尊嚴。”
選房遭到業主住户抵制,何豔豔覺得自己的孩子很無辜。她認為,事件中的自閉症孩子都是未成年,而且大多數孩子都在做康復治療,自閉症孩子不願意和別人交流也不願意説話,他們連自己的想法都表達不清楚,怎麼會想去攻擊別人呢?”何豔豔説,自閉症孩子不應該被當成精神病人來看待,而且是當成有攻擊性、社會危險的精神病人,這是很大的誤區。
事件發生至今已過去半個月,深圳市住建部門、殘聯等機構相繼介入,華聯小區業主住户和精神殘疾家庭之間的“對立”依然未能化解。

華聯小區。攝影:梁宙
面對記者,華聯小區業主和住户代表一一羅列出他們收集到的論文,以顯示精神殘疾主要病種為精神分裂症的論文,並通過知網等期刊網站收集關於精神殘疾的論文數據,説明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外顯攻擊行為發生率高。
李華正還展示出一份論文《中國≥15歲人羣精神殘疾的描述性流行病學研究》,摘取其中“有研究顯示,在涉及法律問題尤其是刑事案件的各類精神障礙犯罪嫌疑人中,精神分裂症患者比例最高,其暴力危險以及暴力犯罪傾向約為正常人的4-6倍”加以説明。
事件中的另一位自閉症孩子媽媽張煥麗對於業主的恐慌表示無奈,“自閉症不同於精神分裂,現實中,自閉症患者的生活能力很差,這幾年機構和團體宣揚自閉症夠努力了,這個事情發生後,一切又被打回了原型。”她説。
四
破除雙方的分歧,成為了當務之急。有業主提出,“如果能夠讓大部分業主消除顧慮,就可以入住”。但沒人能給出方案。
事發後,住建部門、殘聯和華聯小區業主以及精神殘疾家庭都保持着溝通,但兩方至今未能形成直接溝通的平台。
“那隻會是吵架。你説你的,我説我的。”一位自閉症患者的母親張煥麗説。
7月19日下午,寶安住建局發文《關於華聯城市全景花園有關情況的説明》稱,將協同衞計等部門,邀請有關專家,對殘疾人家庭進行逐一走訪、逐一核實,同時督促其監護人做好患者的日常監護工作。
4日後,17户精神殘疾家庭向深圳市殘聯遞交了《寶安公租房受抗議的17户殘疾人家庭急切訴求信》表示,邀請有關專家對殘疾人家庭進行逐一走訪、逐一核實的做法,個別家長表示不能接受。
“除非是針對全部公租房申請户進行,如果只是針對我們17户排查,我們建議要有殘聯代表,或精協代表參與,不可以隨便安排所謂的‘專家’來做所謂的排查。”訴求信中寫道。
家長們提出,相關部門應當先向他們説明入户核實的原因、基於什麼規定、核實什麼內容、以什麼程序、其它保障房住户是否也接受此類核實;17户申請到保障性住房已經走完完整程序,再一次入户核實與之前的程序有何區別。
張煥麗表示,辦理精神殘疾證的審核過程很公平,先是由醫生診斷孩子的問題,然後向殘聯申請,再去指定的醫院評估孩子的情況,評估孩子的能力到哪一級別,再由上一層的專家審核資料、複核,最後交給市殘聯去辦證。
住建部門曾電話聯繫其中一些涉事家庭,問他們是否願意繼續在華聯小區選房,如果不願意可以安排其他房源。剛開始的時候,有些家長還在猶豫是否繼續參與選房,也有家長提出如果退出,住建局能否保留其指標。如今,更多的家長逐漸堅定參與選房的決心。
深圳市精神殘疾人及親友協會主席廖豔暉告訴界面新聞記者,如今家長們有了更多的信心,這件事情本身是件壞事,但是現在社會關注了,如果精神殘疾家庭入住,“本來只是有一套房子,現在可能除了有房子還會有服務,融合服務一定會到這個社區,對於精神殘疾家庭而言可能會成為好事。”

華聯小區內部。攝影:梁宙
也有家長心存疑慮,希望在小區的環境有所改變後才搬進去住。
“先從政府出發,在小區做宣導,讓更多住户瞭解自閉症、精神殘疾是否會對他們的生活造成安全危險,把這些認識都提高了,社區的無障礙設施和社工服務做到位了,我們才考慮進去住,我們不希望住進去就受到攻擊、排斥甚至隔離。”何豔豔説。
五
華聯小區業主抵制精神殘疾家庭事件發生後,深圳市守望心智障礙者家庭關愛協會一直和17户精神殘疾家庭保持聯繫,在瞭解這些家庭的處境後,廖豔暉發現,發生在精神殘疾家庭身上的“鄰避現象”並不鮮見。
“總體上所有的‘鄰避現象’都是對自己更多的擔憂,擔心自己的權益受到損害,另一方面是對那些羣體缺乏瞭解,更多的是認知上有錯誤。”廖豔暉説。
現實中,廖豔暉也是一個自閉症患者的母親,她的兒子上小學的時候,按照户籍可以上深圳小學,但是廖豔暉為孩子選擇了一個民辦學校,並和校長明説自己的孩子是自閉症孩子,老師和同學們也都知道她兒子的狀況。
廖豔暉認為,深圳業主抵制精神殘疾家庭事件中不是制度出了問題,而是人的思維出了問題,業主不能夠因為自己覺得受到安全威脅,就可以控制別人或者剝奪別人的某些權利,“何況這些事情全是臆想出來的,並未發生。”
深圳市寶安區殘聯工作人員對界面新聞記者表示,現在廣大社會人士對精神殘疾等弱勢羣體的認知度是相對缺失的,這次選房的精神殘疾者沒有傷害性,而業主們認為精神殘疾就是精神病,這就是誤差。
上述工作人員坦言,以前深圳市公租房都是類似地公示,只是這次剛好在申報者當中,精神類殘疾人佔了一定的比例,普通市民不理解。但如果在信息公示時分類公佈,如人才類、貧困類、殘疾類,這樣就沒有問題了。
深圳市寶安區住房和建設局辦公室副主任梁碧君對界面新聞記者表示,早期小區的業主不知道認租家庭的具體狀況,造成他們誤解,所以做出過激的行為,現在該局搭建了溝通的平台,跟業主和認租的殘疾人家庭三方之間進行協商。
梁碧君稱,住建局正在做全面調研工作,一對一地對殘疾人家庭住房需求、教育需求,以及生活硬件、軟件設施方面的需求進行了解,同時也充分了解華聯小區業主、住户的訴求,希望可以在收集需求的基礎上做出妥善的解決方案。
寶安區住建局表示,接下來將聯合殘聯、衞計委,邀請專家對公眾關於精神殘疾領域不瞭解的情況進行科普。讓他們瞭解到具體所謂精神殘疾是怎麼樣的狀況,也希望通過社會上的公益組織做好科普知識,打消他們的顧慮。
半個月過去,業主住户和17户精神殘疾家庭之間,彷彿被一堵無形的牆隔開,正如華聯小區和保障房之間厚實的圍牆依然堅挺一樣,這條通往社區融合之路仍然漫長。
廖豔暉心中有個美好的願望,華聯小區經過此次事件後,如此突出,如果把融合工作做好,一開始業主拉橫幅抵制殘疾家庭選房,到後期業主拉橫幅歡迎殘疾家庭入住,“這將是一件美好的事。”
(文中出現的業主、住户、自閉症兒童家長均為化名,其中何豔豔、張煥麗的採訪錄音由廣東廣播電視台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