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德文:“公知”的界限_風聞
经略网刊评论-《经略》团队官方账号-2018-08-06 09:37
文/呂德文 武漢大學社會學系研究員
“公知”是當下中國極具特色的現象。任何一項公共話題,**大到國家的大政方針,小到百姓的細小瑣事,總會有“公共知識分子”一本正經地評論一番。但很多評論,卻往往有悖常識,進而招人嘲諷。到底是“公知”羣體的問題,還是社會有病?這本身就是值得觀察的社會現象。**筆者勉強算個社會學者,平常甚是關心公共話題;偶爾也給不同媒體寫寫東西,和諸多編輯記者有深入交流;前幾年,甚至還有一家電視台,碰到什麼問題都要筆者發言,雖讓人汗顏,卻也多少了解媒體生態的另一面。趁着有空,就把關於“公知”現象的“參與式觀察”體會寫下來,供大家參考。
準確地説,在中國語境下,“公知”不是“公共知識分子”的簡稱。一開始,那些市場化媒體確實用“公共知識分子”來指稱那些參與公共話題討論的專家學者。無論其原初動機如何,應該肯定這種作法。因為,公共性是媒體的本質;知識分子關心公共話題,也是他們的權利和職責。大概是從2011年起,“公知”已有其特定內涵,甚至被賦予了貶義色彩。原因何在?恐怕與特定的媒體生態、轉型期社會形態、社會科學精神及“公知”羣體特徵等都有密切關係。
上世紀90年代,隨着媒體市場化改革的推進,中國媒體出現了體制性媒體的“去政治化”及市場化媒體“政治化”的雙向過程。體制性媒體的專業素養雖比較高,卻受體制束縛而難以及時回應公共議題,甚至有意迴避敏感的社會問題,主動或被動地放棄了媒體本應有的公共性;**而市場化媒體的專業素養雖參差不齊,卻受益於靈活的體制,再加上經濟利益的驅動,敢於討論敏感卻真實的公共話題,反而具有了極強的公共性。**一些運作成熟的市場化媒體為提高其公共話題討論的權威性,樂於借用專家學者的言論;而長期在象牙塔內的專家學者,似乎找到了證明其價值的另一條捷徑,也樂於在公共媒體發表言論。終於,市場化媒體與活躍於媒體的專家學者共謀,塑造了具有中國特色的“公知”羣體。其標誌性事件是,2004年9月,南方報業旗下《南方人物週刊》推出了“影響中國50位公共知識分子”,稱讚他們是“具有學術背景和專業素質的知識者;是進言社會並參與公共事務的行動者;是具有批判精神和道義擔當的理想者”。
筆者研究過以“南方系”為代表的市場化媒體的公共議題操作手法,發現2003年孫志剛事件之後,市場化媒體的典型案例報道及公共議題設置越來越成熟,其關鍵是形成媒體、當事人及知識分子之間的聯盟。媒體不僅充當事件的講述者,更是議題設置、事件進程的操控着,乃至於成為抗爭專家。而當事人則往往被塑造成“新民權運動”的英雄,一些當事人為了獲得媒體關注,甚至樂於配合媒體表演。一些知識分子則就案例報道進行評論,以擴大其權威性及影響力。可以説,在眾多的公共話題討論中,市場化媒體、當事人及知識分子之間,具有天然的聯盟關係;而地方政府往往成為施壓對象,體制性媒體受制於地方政府利益,也往往處於失聲狀態。**問題在於,所謂“旁觀者清”,圍觀者並不總是跟隨媒體設置的議題及話語框架走。尤其是自媒體興起以後,媒體記者及當事人掌握事件真相的權力大大減弱,圍觀者也可以是訴説者。**典型如2009年諸多市場化媒體對宜黃事件的報道,它雖然算是一次“成功”的案例報道,表面上媒體和知識分子都達到了其目的;但當事人卻付出了慘重代價,且第一次出現了圍觀者的另類訴説,挑戰了媒體的權威性。在這種情況下,與市場化媒體共進退的“公知”,僅僅是因為其“屁股決定腦袋”的立場,即容易招致人們的質疑。
這麼説來,“公知”是特定媒體生態的產物,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媒體生態改變了,“公知”形象自然會跟着改變。客觀上,真正對市場化媒體權威發起挑戰的,的確是近些年來媒體生態的根本轉型。一是上文提及的,隨着自媒體的普及,媒體權力迅速衰弱,過去紙媒時代市場化媒體掌握事件報道的主動權,以及議題設置的操作權,已經弱化不少。二是更為重要的是,體制性媒體“去政治化”的趨勢得到了一定緩解。現如今,體制性媒體積極介入社會問題,參與公共話題討論,使得媒體市場化競爭更為激烈。而客觀上,體制性媒體的資源、渠道和專業素養,都要比市場化媒體高,市場化媒體“政治化”的優勢已經不復存在。在這個意義上,知識分子在市場化媒體上發表一些大而無當,或者説“壓線不越線”言論,已經很難説服眾人;被各種事實“打臉”也就在所難免。
按理説,媒體市場化程度越高,話語競爭越激烈,對理想型的公共知識分子——“具有學術背景和專業素質的知識者;是進言社會並參與公共事務的行動者;是具有批判精神和道義擔當的理想者”,其實是有利的。原因很簡單,媒體都需要有學養、有擔當的知識分子來增加其競爭力。但這幾年,“公共知識分子”卻蜕化成了“公知”,説明“公知”羣體本身也有問題。之所以如此,大概是唐世平教授所言,“公知”羣體主要是媒體人士或文史哲或法學學者,他們不是長呼短嘆,就是借古諷今,卻無法提供基於社會科學研究基礎之上的解釋(見唐世平:《不是長呼短嘆,就是借古諷今——“公知”為何成了貶義詞》)。**細究起來,原因可能比“公知”羣體的知識結構過於單一、陳舊,還要複雜一些。用一句話來説,就是“公知”其實是有界限的,但很多人卻又出於各種原因,非要對各種問題發表言論,越界之事常有,出洋相的時候也就多了起來。**更為奇怪的是,多數已經成名的“公知”,為維護自己的聲譽,出錯了還不老實認賬,幹出些小孩子般掐架的事來。圍觀者中,認真者覺得其胡鬧而不嚴肅,起鬨參合者視其為一種娛樂表演,總歸是和“公共知識分子”的身份相距甚遠了。
中國歷史上其實不缺“公共知識分子”,遠的不説,單是上世紀80年代,就有來自不同學科領域的專家學者參與公共事務,且眾所周知,參與的程度還不低。不過,當時的公共知識分子基本上還是傳統意義上的士大夫精神的延續。其基本特徵是,多數介入公共事務的知識分子,都秉持理想信念而行動,並不建立在嚴謹科學的研究基礎之上;甚至於那些社會科學學者,其“公共知識分子”的身份也大多與其專業背景無關,只與“知識分子”這個身份有關。某種程度上,已經開啓改革開放進程的中國,僅僅秉持士大夫精神而介入公共事務,多少有點不合適適宜。這也就難怪,為何那次介入會失敗。這是因為,經過幾代仁人志士的努力,中國已經告別了傳統社會形態,其國家性質、政治制度、社會結構,乃至於意識形態,都發生了根本改變;新中國治理國家與社會,也主要依靠現代科學技術及政治制度,而非傳統政治理念(這其中,士大夫階層及精神起到關鍵作用)。**進入90年代,一大批知識分子走入學院,中國社會科學也進入了專業化階段。很多學科主動放棄了“改造社會”的衝動,這其中,經濟學和社會學表現尤甚。現如今,標準的社會學論文基本上不再提對策,其工作只限於敍述和解釋問題。**只不過,直至今日,中國社會科學的專業化水平並不高;更麻煩的是,其主體性仍然缺失,遠未形成一套適合於解釋中國問題的話語體系。如此,哪怕是嚴肅的學者運用“科學”的專業知識來參與公共議題,隔靴搔癢或離題萬里的情況,也是常有的。
歷史弔詭之處就在於,實踐總是快於理論;中國社會轉型太快,根本就等不及成熟的中國社會科學來解釋或改造。偏偏上世紀90年代起,中國社會轉型出現了諸多問題,迫切需要專家型的知識分子介入。平心而論,如果純粹當做一種“社會事實”,市場化媒體催生出媒體人士和文史哲或法學學者這兩類“公知”,有必然性。多數媒體人一開始介入公共事務,既可能是職業理想,也可能是年輕人特有的激情所致;而多數“公知”,多少都留有80年代的記憶。於是,這兩類羣體的結合,使得“公知”羣體及其實踐具有鮮明的特徵:他們關心的是社會轉型過程中出現的全新議題,但他們的解釋話語卻是80年代殘留的民主、自由、憲政等“大詞”;他們高舉“公共知識分子”的旗幟,卻很難擺脱市場化媒體與生俱來的特殊利益驅動;他們着眼於個案,卻有意忽略社會結構及宏大歷史進程,以及其它社會羣體的感知。人們只所以普遍對“公知”羣體不滿,當然有轉型社會中必然存在的潛在的情感、意識形態乃至利益衝突的原因;但更為重要的是,“公知”羣體離現實太遠,遠不能回應這個社會及普羅大眾的訴求。
近些年來,一些從事社會科學研究,且專業素養較高的學者,也熱衷於介入公共話題討論。金融學者不單要對金融問題發言,還要對三農問題、土地制度及城市化發言,乃至於國家政治改革也要説上幾句;社會學者講述及評論社會問題也就算了,談談政治議題也無妨,卻連經濟問題、外交關係等一切公共議題都要發言。更為奇怪的是,一些學者還和演藝明星互相唱和指點江山,娛樂圈竟然也出現了不少“公知”大V。**客觀上説,這種具有專業素養的經常越界的“公知”,跟人們普遍批評的“公知”,有一定區別。他們比媒體人士、文史哲及法學學者顯得更有理性、更具策略,更善於“講故事”、含沙射影,也更善於捕捉現代社會中人們的焦慮心靈。**因此,這類“公知”在社會觀感上,其實並無太多的負面形象,反倒是有不少粉絲。但是,他們和一般意義上的“公知”羣體並無本質不同,當他們在專業之外發言時,秉持的仍然是某種理想信念,甚至很可能是非常小我的情感動機;他們的話語框架,仍然跳脱不出那些與中國現實相距甚遠的“大詞”。當然,最大的相同之處是,他們和那位著名的“大V”一樣,都享受着粉絲擁戴帶來的權力快感;其言論,很大程度上是為圈粉、迎合大眾,而不是真正的批判重建社會——他們從來不會在公共話題上“得罪”粉絲,哪怕其專業素養告訴他們,事情並非如此。
因此,當前中國“公知”的真正癥結在於,知識分子離現實太遠、脱離人民羣眾太久。“公知”們總説自己代表普羅大眾的利益,替弱勢羣體説話;可鉅變的中國,普羅大眾的利益何在?弱勢羣體在哪裏?他們不屑於深入研究。“公知”也偶爾張口閉口家國百姓的,可他們中的很多人的身份早就不是中國人了。國家真正有難,國人的愛國情懷有點迸發時,“公知”總喜歡拿“理性”當遮羞布,反咬一口説別人是“愛國賊”。“公知”們最喜歡説的一句話是“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誓死捍衞你説話的權利”。可是,近日他們中的一些人卻以清華校友的身份,發公開信要清華開除自己的教授——而這個教授,僅僅是因為幾年前發表了一份與他們觀點不一致的學術報告而已。知識分子脱離現實,變得虛偽,一是表現為部分人士還活在自己給自己營造的理想信念中,糾結於特殊的人生歷程而不可自拔,卻有意或無意地忽略了周遭世界正在發生的鉅變。二是中國過於龐大、轉型太快,專家學者基於專業化路徑,確實很難把握如此複雜的現實;但為了那一點“忍不住的關懷”,管不住自己的嘴,説一些“外行話”。**前者終究會走入歷史的垃圾堆,後者則涉及到學術倫理:這類所謂的“公共知識分子”,恐怕還得反省一下專業精神。基於社會科學訓練的專家學者,其最為可貴的價值是實證精神;而這也是中國共產黨人的信條——實事求是。**就現在的媒體及政治生態而言,一個真正秉持社會科學精神,真正深入現實、深入人民羣眾的學者,其實是很容易獲得“公共知識分子”的身份的。因為,“公共知識分子”和專家一樣,乃是現代社會分工體系的有機組成部分。
最後,還是要為“公知”(不是“公共知識分子”)説一句公道話,哪怕他們經常越界,脱離現實自當“清流”,甚至為着一己之私泄憤,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他們在中國社會轉型中發揮的重要作用不該否認,他們在維繫正常社會生態系統中的地位也該得到承認。但是,他們也應該坦然接受對他們的批評——畢竟這是開放社會的邏輯使然。要是“公知”能增加一點反省意識,多一些專業素養,秉持實事求是的精神,或許對這個社會更有益處。只不過,“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公知”羣體也會更新換代,就隨他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