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院長跳樓身亡後 多名官員充當涉黑團伙“保護傘”被處分_風聞

來源：紅星新聞

7月30日，河北省紀委監委通報兩起涉黑涉惡腐敗和“保護傘”案例，包括廊坊市安次區政協原主席楊廣恆等充當楊玉忠涉黑團伙“保護傘”案。

在通報中，“新城醫院”的名字屢被提及。其中廊坊市安次區政協原主席楊廣恆，廊坊市政府駐富士康廊坊基地特派員辦公室原主任蔡華勇違規到楊玉忠實際控制的新城醫院工作，兩人利用職務影響，幫助新城醫院辦理審批手續，為楊玉忠“站台”、充當“保護傘”。廊坊市安次區環境保護局違規為楊玉忠出具環保證明，市行政審批局違規為新城醫院辦理相關審批手續，造成同一執業地點審批兩家醫院的嚴重後果。時任廊坊市公安局安次分局楊税務派出所所長姚連濤，指導員賀曉紅，副所長趙俊生、紀山成，收受楊玉忠財物，與楊玉忠黑勢力團伙相互勾結，報案不受、有案不立、立案不偵，充當“保護傘”。時任安次分局刑警大隊大隊長孫玉文（已故）違規處置羣眾舉報，導致楊玉忠涉嫌挪用資金問題未按規定受案立案。

該通報表明，“保護傘”案多名涉案人員及單位與新城醫院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紅星新聞記者調查發現，新城醫院與廊坊城南醫院同在廊坊市安次區廊霸路97號。通報中提到“同一執業地點審批兩家醫院”，即新城醫院和城南醫院。

2018年1月27日，廊坊城南醫院院長張毅從9層辦公室的窗口一躍而下，墜樓身亡。他在絕筆書中寫道“楊玉忠，楊老四，我在地獄裏等着你”，矛頭直指廊坊市安次區第八屆人大代表、城南醫院合夥人、宏昇地產實際控制人楊玉忠，控訴其插手醫院管理和財務、擾亂醫療秩序、非法挪用醫院現金1600萬元等。

張毅在絕筆書中透露，在與楊玉忠反覆協商無果後，為擺脱困局，他自籌資金、尋找場地，重新組建城南醫院。

“張毅從城南醫院撤走後，楊玉忠他們另起爐灶，取的名字叫新城醫院。”原城南醫院醫生告訴紅星新聞記者。

▲張毅創辦的廊坊城南醫院舊址，後楊玉忠在此另起爐灶，改名新城醫院（未掛醫院招牌）

院長跳樓前曾帶人出走

源自楊玉忠插手醫院管理與財務

1984年8月，張毅從蘭州大學醫學院醫療系臨牀醫學本科專業畢業後，被分配到廊坊地區醫院骨科工作了9年，期間擔任過骨科副主任，並在北京積水潭醫院進修學習過一年。1993年，張毅成立了廊坊市人民醫院整形分院，後更名為廊坊整形醫院和廊坊城南骨科醫院。

張毅在絕筆書中透露，鑑於規範和市場發展需要，他開始與楊玉忠合作，2013年底醫院遷址到廊霸路97號。按照雙方協議，張毅的城南骨科醫院以1300萬元現金、300萬元資產和200萬元的品牌估值佔醫院股比60%，其中包括宏昇房地產公司建設的醫院大樓採取銀行按揭貸款方式由房地產公司楊玉忠辦理，具體操作有股東協議作為支持。

新京報曾報道，“醫院剛建成時並沒有多少病人，楊玉忠也沒拿醫院當回事。”知情人稱。從2016年開始，楊玉忠開始插手醫院事務。員工尤力（化名）從2011年開始跟隨張毅工作至出事之前。但在2016年之前，他對楊玉忠並沒有印象。楊玉忠在醫院沒有職務，偶爾來一次，醫院的員工都稱他“楊總”。

醫院員工李勇（化名）對“楊總”也沒有印象，覺得他就是一個“出錢的”。從2015年下半年開始，醫院裏逐漸傳來“擴大盈利”的信號。而且，原本張院長簽字就定的事，越來越多地要“楊總”簽字才行。

楊玉忠最先插手的是醫院的財務管理。尤力回憶，楊玉忠做的第一件事是撤換了醫院一位已工作三四年的財務主管。“沒有理由，就是説不信任。院長不同意，但沒有辦法，醫院還要正常運轉，做了一些讓步。”尤力説。

2016年5、6月份，楊玉忠又以“找到了更好的人選”為由，換掉了醫院的婦產科主任。“這個婦產科主任從1997年就跟着張毅院長。”在尤力印象中，換掉婦產科主任之後，楊玉忠還指派了一名學醫的親戚，擔任內科主任。 

與此同時，醫院員工也受到了騷擾。尤力記得，2017年8月24日，幾個小夥子衝進副院長邢院長的辦公室，二話不説就動手打人。

“醫院正常醫療秩序被打亂，規範醫療工作被踐踏。”在和楊玉忠多次協商無果後，張毅決定自籌資金，尋找場地重組城南醫院。經過幾個月的施工改造，城南醫院新院區於2017年下旬基本完成，百餘名原城南醫院醫務人員跟隨張毅來到新院。

2017年10月18日下午，四名蒙面男子守候在張毅父母家樓下，現場監控視頻顯示，一蒙面男子在將張毅撲倒在地後，另外兩名男子從車輛後備箱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鎬把對張毅的腿部進行猛烈打擊，造成其右小腿粉碎性骨折，左腿軟組織挫傷。

被打後，張毅和醫院依然沒能得到消停。據新京報報道，自從被打傷後，幾乎每天都有人來醫院找張毅，要求他籤刑事諒解書。

2018年1月27日早上，醫院的員工陳晨（化名）接到同事電話，對方稱又有兩個人來找院長。上午10時左右，陳晨在院長辦公室見到了張毅，他的狀態很平常，桌子上放着一份未簽字的刑事諒解書。張毅給他佈置了當天的工作，還叮囑按時發放員工的工資。幾分鐘之後，醫院員工發現張毅墜樓。

張毅父親：

兒子跳樓還是小兒子從西北迴來才告知的

廊坊市衞計委網站曾刊登標題為《無私奉獻、德藝雙馨的廊坊城南醫院院長張毅》文章介紹張毅事蹟。文中稱其從事骨科研究與臨牀實踐三十餘年，是廊坊骨科界具有很高知名度的專家。

“他的醫學手藝挺高的，一般人都找他，是個比較好的醫生。”張毅父親張順林對紅星新聞記者如是説。

張毅為何會選擇慘烈而決絕的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張順林告訴紅星新聞記者，第一是受騙了，第二是被打殘廢了。

“醫院的財產全部給他（楊玉忠）拐走了，然後還讓他（張毅）簽字，承認是合法的。他不願意簽字，因為不是那麼回事。後來楊玉忠找了一幫人把他打得小腿骨粉碎性骨折，治不了了，等於是殘廢了。”

張順林説，楊玉忠找人把張毅打殘後，還讓張毅去寫諒解書，希望把打他的人放出來。

“到死了，跳樓了都不告訴我，醫院説他病了。” 張父告訴紅星新聞，張毅墜樓身亡後，他和老伴直到在西北的小兒子來到廊坊，才知道兒子去世消息。

2018年1月28日，安次區人大常委會發布公告稱：楊玉忠涉嫌刑事犯罪，安次區第八屆人大代表資格被暫停。同一天，安次區公安分局通報稱指使四名歹徒圍毆張毅的主犯趙某某，“迫於壓力”，於當日凌晨投案。2月1日，廊坊市公安局以涉嫌挪用資金罪，依法對犯罪嫌疑人楊某忠刑事拘留。

同日，“廊坊發佈”微信公號發佈消息，針對廊坊城南醫院張某墜樓事件，目前公安部門正在進一步加大力度、依法偵辦中。如確實存在涉黑涉惡問題，將本着“發現一起、查處一起、一查到底、絕不姑息”的態度，堅決依法從嚴懲處。另外，對此事件，安次區公安局是否存在不作為、慢做為問題，紀檢監察部門已啓動調查程序。

墜樓院長家屬已搬離當地

其生前醫院新址仍未掛牌營業

張毅去世後， 城南醫院200多名醫務人員、職工曾自發組織悼念活動，並向廊坊市委市政府遞交了準備了一份以全體醫務人員的名義的請願書。

事發後，張毅的父母搬離了原來的住所，其妻子也停止了大學教書的工作，搬離廊坊市區。其妻子也向紅星新聞記者表示，“現在不想談這些了。”

廊坊警方曾在1月28日發佈的案件通報中稱，張毅系自殺。自2012年12月22日起，張毅、楊某與另外一名股東邢某共同註冊經營廊坊城南醫院。期間，在經營管理和財物等方面發生糾紛。邢某即時任城南醫院副院長的邢士江。

張父告訴紅星新聞記者，自己並不瞭解張毅生前的醫院是如何運作的，他推薦記者去採訪時任城南醫院副院長邢士江，“他是張毅的合夥人，一個辦公室，他比我瞭解。”

2018年7月31日，紅星新聞記者來到城南醫院所在的淮鑫大廈，醫院門口停放着幾輛救護車，但沒有掛牌，至今仍未能正式營業。

▲城南醫院新址淮鑫大廈外部。2018年1月27日，張毅從左側9層房間窗户墜落。

當天，有消防部門人員對城南醫院進行檢查，紅星新聞記者見到邢士江全程陪同。

次日，紅星新聞記者再次來到淮鑫大廈。邢士江表示，我沒接到上面通知，不接受採訪。“好多事我也不知道，自己也不願意介入這些事，也不想做任何評論。”

隨後，紅星新聞記者致電曾在張毅墜樓後接受媒體採訪的一名城南醫院醫生，他表示已不願再接受採訪，“現在我也不方便説什麼，我也不知道説什麼合適。”

案涉31名官員中2名處級幹部

2013年就已有文章舉報

在楊玉忠涉黑團伙一案背後牽出的31名國家工作人員中，兩名官至處級，其中一人為廊坊市安次區政協原主席楊廣恆。

通報顯示，楊廣恆接受楊玉忠安排的旅遊，低價從楊玉忠手中購買房產，違規到楊玉忠實際控制的新城醫院工作；蔡華勇違規到新城醫院工作，兩人利用職務影響，違規向廊坊市行政審批局、安次區環境保護局相關人員打招呼，幫助新城醫院辦理審批手續，為楊玉忠“站台”、充當“保護傘”。

據公開報道，2015年11月13日，楊廣恆在帶領政協委員對廊坊市安次區人民法院各項工作進行視察指導調研時曾提出，加大對各類犯罪的打擊力度，為社區的經濟穩定保駕護航。

不料兩年多後，他自己卻成為了涉黑團伙的“保護傘”。

據悉，楊廣恆受到開除黨籍處分，按正科級非領導職務相應降低其享受的退休待遇。安次區政協工作人員告訴紅星新聞記者，楊廣恆已退休，有時還會見到他來政協。

通報中的另一處級幹部蔡華勇，是廊坊市政府駐富士康廊坊基地特派員辦公室原主任。

富士康一位員工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一般來説，缺工招人、高級一點的接待才會去找特派員辦公室，日常的事一般去找富士康所在地廊坊龍河高新技術產業區管委會。

該員工回憶，蔡華勇多年前擔任該職，已經離開很久了。他告訴紅星新聞記者，該機構為政府駐派廠區， 並不受富士康管理，“他們來不來我們也管不着。”

根據河北省政府網站2016年1月11日公佈的一份廊坊市政府任免職通知顯示，蔡華勇從那時起便調任市政府辦公室副調研員。

紅星新聞記者發現，早在2013年10月，網上便出現舉報蔡華勇的文章。文中稱其為廊坊龍河園區涉黑團伙“保護傘”，把涉黑團伙成員推薦成村長、政協委員；勾結村幹部，變賣集體土地，亂蓋房屋，以權謀私。

/ 楊玉忠其人/

他的霸道為當地居民熟知

“村裏多年沒選舉，他説選誰就是誰”

張震（化名）與楊玉忠同為北小營村人，他自稱與楊玉忠沾些親戚，管楊叫四大爺。張震告訴紅星新聞記者，楊玉忠在廊坊涉及產業很廣，“地產、商貿、建築開發都有。”

張震説，廊坊城南有一條龍河，龍河以南歸他開發。“我們這邊人管他叫‘南霸天’，他們家最厲害。”

據查，楊玉忠事發前曾是5家公司的實際控制人，他同時掌控1家地產公司，2家物業、1家糧油和1家紡織公司。

南方週末曾報道，“楊老四”的“霸道”為安次區當地居民熟知。北小營村舊城改造項目落入楊玉忠之手是自然而然。在北小營村改造之外，楊玉忠的宏昇地產還開發了城南醫院“老院”背後的宏程華府，繼而又在周邊繼續開發“宏昇華府”、“宏程華苑”、“宏程華庭”等住宅小區，打造宏昇公司的“宏程系列”。此外，楊玉忠的宏昇地產還投建了安次區第二實驗幼兒園。醫院和幼兒園作為“解決民生問題”的典型，反覆出現在宏昇公司的相關宣傳中。

張震介紹，楊玉忠説話做事的方式，商業味很重，“我奶奶、大娘去世，他都去。人家也有錢，遞個板凳，點根煙都給錢。”

河北省紀委在通報中稱，楊玉忠涉黑團伙長期把持農村基層政權，實施故意傷害、故意毀壞財物、敲詐勒索、強迫交易、暴力拆遷、偽造印章等犯罪行為，攫取非法利益。時任楊税務鄉北小營村黨支部書記王鳳澤、村務工作負責人張炳秋受楊玉忠拉攏腐蝕和操控，夥同楊玉忠貪污徵地補償款，以虛假拆遷户名義對外出售回遷房並領取過渡費。

北小營村村民在接受紅星新聞記者採訪時反映，王鳳澤，張炳秋實際為楊玉忠在村裏的代理人，“村裏多少年來沒選舉了，楊四説選誰就是誰。”

根據《村民委員會選舉辦法》，村兩委換屆選舉是事關農村穩定的大事，具有嚴格的程序。一位接近村委會的村民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他們也選了，但沒到我們這兒，就是大隊那幫人填選票。不填那些表怎麼向上報？也得籤點這村裏老百姓的名，走個過場。”

一位自稱是張炳秋表舅的村民告訴紅星新聞記者，楊玉忠、王鳳澤和張炳秋拜過把子，結過盟兄弟。王鳳澤是村裏為數不多的黨員，張炳秋曾在村裏做木匠，後因木匠活兒不景氣，便給楊玉忠開車。

“有一天下午，小孟在村裏的喇叭廣播，之前的書記不用了，換成了王鳳澤。”該村民説。

他所説的小孟，即為時任北小營片區工委書記孟令申。在此次紀委監委通報中，他與時任楊税務鄉黨委副書記文大全利用職務便利，為楊玉忠把持村街事務謀取利益提供便利，充當“保護傘”，並夥同時任安次區建設局副局長李昱錚等人貪污地上物補償款。孟令申受到開除黨籍處分；文大全、李昱錚受到開除黨籍、開除公職處分，並移送司法機關。王鳳澤受到開除黨籍處分，並移送司法機關；張炳秋被取消村務工作負責人資格，並移送司法機關。

紅星新聞記者在北小營村走訪發現，提及楊玉忠，村民們多有怨言。在當年的北小營村改造中，楊玉忠曾以8萬元/畝低價收地，還組織人對不同意的村民進行威脅，甚至強拆。

“我們老家，他本來要開發的，現在已經停了，政府在拍賣這塊地。”張震説。

2018年7月17日，廊坊市國土資源局網站發佈公告，以拍賣方式出讓三宗國有建設用地使用權，其中安次區楊税務鄉北小營村土地面積為168.71畝，起始價為6.115億元。

此外，多位北小營村村民向紅星新聞記者證實，楊玉忠育有一兒三女，共四個孩子。楊玉忠還連續三屆當選區人大代表。

此次通報中，當地負責計生及人大代表資格審查的時任安次區楊税務鄉計生辦主任於曉勇、區計生局辦公室主任王東來違規為楊玉忠出具計生證明，時任區委統戰部副主任科員杜俊奎、科員李健也受到處理。他們分別受到黨內嚴重警告和黨內警告處分。時任楊税務鄉黨委書記劉洪超、人大主席張玉昆，區委統戰部部長曹新田、常務副部長靳照路，對此負有領導責任，分別受到撤銷黨內職務、黨內嚴重警告等處分或組織處理。

安次區人大常委會一工作人員告訴紅星新聞記者，楊玉忠的代表資格早已取消。對於他如何連任，該工作人員表示，“他是從鄉里還是怎麼上來的，不太清楚。”

據廊坊公安2018年2月1日消息，廊坊市公安局以涉嫌挪用資金罪，依法對犯罪嫌疑人楊某忠刑事拘留，對於楊某忠是否涉嫌其他犯罪，警方正在全力查證。案件正在進一步偵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