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兩代計生員,不同國家政策下的人生反差_風聞
Vera-欢迎多多评论2018-08-08 13:47
轉自公眾號 火星實驗室 作者 韓茹雪
見到季方珍,是在一場驟雨過後。
麥田積了水。76歲的老人,正把一棵棵倒伏的麥苗從泥水裏撈出來,認認真真地扶正,順帶一把揪掉雜草。
她穿着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常見暗色外套,帶着墊肩,小臂上戴着套袖。雖已頭髮花白,她在麥田裏仍然手腳利落,行動迅捷,好像越做越有力氣。
她被街里街坊稱為“季主任”。從季方珍1964年就任江蘇如東縣岔河鎮土山村婦女主任起,這個稱呼跟了她半個世紀。

01
在如東岔河鎮乃至整個如東,季方珍聲名赫赫。火星試驗室尋訪她時,一提“季方珍”,鎮上居民中好多人都立刻説“知道知道”,熱心指路。
季方珍是當地最早一批響應國家生育政策的獨生子女媽媽。
那還是20世紀70年代,國家剛提出“一對夫婦一對孩,三個孩子多一點”的口號,計劃生育政策的雛形初顯。
那之前,國家的號召還是多生孩子。莫言在《蛙》中描述:“那茬‘地瓜小孩’出生時,家長去公社落户口,可以領到一丈六尺五寸布票、兩斤豆油……我母親説:國家缺人呢,國家等着用人呢。”
多子多福的生育觀是當時社會的普遍思想。但江蘇如東計劃生育政策一出,初中畢業、只生了一個女兒的土山村婦女主任季方珍,不顧家族的反對,帶頭做了結紮手術。
女兒還沒有斷奶,季方珍就參加了縣市組織的計劃生育宣講團,以切身體會在縣內外宣傳計劃生育的好處,宣講最遠到過離家兩百多公里的南京六合農村。
據《如東日報》記載,季方珍的宣講,“在當時產生了轟動的效應”。1972年,時任國家計生委副主任的慄秀珍到如東來視察工作,親自接見了季方珍,給了她很大的鼓勵。
以1980年《中共中央關於控制我國人口增長問題致全體共產黨員、共青團員的公開信》為標誌,中國開始實行嚴格一孩生育政策,專門的計生隊伍建立。到了基層,在現成的組織結構內,婦女主任成了村裏的“計生員”,是每個村裏分管計劃生育的實際負責人。
土山村村民劉福林説,那時的季方珍,是土山村“最有權力的女人”,管理着村裏人最看重的傳宗接代大事。
和季方珍同時期的計生工作者,聲譽不能算好。為完成計劃生育指標而出現的執法失範案例,不少見諸媒體報道:把超生家庭的糧食搬空、傢什砸爛;強制墮胎、強制節育引發暴力衝突,跨省抓捕“超生游擊隊”等。
但在季方珍這裏,一件都沒出現過。幾十年之後,村裏人還會説,季主任“心腸好”。
把一般人眼裏“逼人打胎”的角色做到這個份兒上,並非一件容易的事。
那些年,從土山村到岔北醫院的八里路,留下了她無數道自行車轍痕。幾乎每年,她都騎着自己的自行車,帶着村裏“額外”懷孕的婦女,奔醫院去做引產手術。村民們記得,有一年送了50多個懷孕婦女過去。
今年72歲的土山村村民李德旺有一個獨子,是1977年出生的。他告訴火星試驗室,當時計劃生育抓得緊,懷上二胎會被要求終止妊娠。
李德旺夫婦倆懷上二胎後,最初想着,躲過去,就能生下來。但妻子的肚子越來越大,懷孕4個多月時,村裏的生產隊婦女隊長髮現了情況,報告給了季方珍。
季方珍到了李德旺家裏坐下,和顏悦色地幫他算賬,“生二胎是要罰錢的,按政策規定得交四五千塊錢”。當時的李德旺夫妻都在生產隊,一年家裏總共也就能掙200塊錢,家裏積蓄全部加起來也就四五百塊。
那是一個春天,衣衫輕薄,李德旺卻越聽心裏越沉重。他的妻子在一邊哭,倆人心裏都很清楚,這孩子“留不住了”。
又拖了十來天,季方珍又一次來到李德旺家裏,用自己的自行車,馱上李德旺的妻子,送到了岔北醫院。
季方珍在村民眼裏是個講理的人。乾脆利落,但不硬來,總是嘗試講道理説服人。加上江蘇如東推行計劃生育在全國都是早的,差不多十年時間,當地人的頭腦裏“計劃”“不超生”已經漸漸生根。他們尊重季主任的權力,也適應了只生一胎的政策。
據《南方週末》報道,這裏曾經做到在3年時間裏把全縣人口自然增長率從近20‰降到5‰多一點,也曾經做到全年出生的12000個新生兒中只有1個是多胎。
1986年,國務院授予如東縣“全國計劃生育紅旗單位”稱號。當時,全國只有10地獲此稱號。如東成為了全國有名的計生紅旗縣。
那是計劃生育為國策的時代,也是季方珍的黃金時代。她工作努力,成效顯著。接近季方珍的人對火星試驗室回憶説,“本人趕巧是獨生子女(媽媽),在當時吃香,被地方幹部捧起來了”。
1983年至1988年,季方珍當選為第六屆全國人大代表。這也成為她人生中的高光時刻——她是如東縣第一位全國人大代表。
直到2005年,季方珍退休,光環仍在。《如東日報》2010年3月4日刊載的《六十年見證人口變遷》中,她總結自己的職業:“我把一生交給了計生這一光榮而艱苦的事業,我沒有遺憾!”
02
然而現在,季方珍拒絕談及“這一光榮而艱苦的事業”。面對火星試驗室的採訪,她親自下廚做飯菜招待,熱情閒聊,但一提計生,就立刻翻臉。
她如今的日子,在和街坊打牌、侍弄麥田中消磨。她的生活,曾經和外面宏大的世界息息相關,現在好像毫無關聯。和普通農婦唯一的不同,是她自費訂閲了一份《工人日報》,每天仔仔細細從頭讀到尾。
看似平順的生活裏,有隱秘而持久的挫敗感。
“反正就是想把我寫壞。”季方珍這樣判斷媒體對她的關注。
**國家生育政策調整,全面二孩時代來臨,季方珍生命裏,最有意義也給她帶來最多尊敬最大榮耀的事情,好像突然變成了徒勞無功。**對於國家,這是歷史的轉折和選擇;對於個人,那個世界倒塌了。沒有轟然作響,只是唏噓一聲。
由於她計生明星的身份,四世同堂三代單傳的家庭結構,和如東“國家計生紅旗縣”老齡化嚴重的背景,季方珍成為躲都躲不過去的報道對象。
她提到,此前有媒體寫自己“一家六口,至今擠在兩間平房裏”,特別憤怒。她家明明是一幢二層小樓,有七八個房間可以住人,季方珍説“這是抹黑我們如東”。
季家的客廳有個一人多高的白色玻璃櫃,正對門口,裏面擺放着綠植、紅酒、飛機模型。季方珍職業生涯中“數不過來”的榮譽證書、獎狀,沒有一樣在這裏示人。
曾經奮力書寫的輝煌被時代揉皺,消耗,甚至黴變了。季方珍不想再提往事,“那些和我都沒關係了。”
但當記者提出,如東檔案局有一份對她的個人介紹,季方珍表示想看看。她兩隻手託着手機,遇到看不清或需要滑動頁面時,她會微微示意請求幫忙。她把這份對自己的介紹,從頭到尾、原原本本看完。
季方珍告訴火星試驗室,她並不是專門的計生幹部。她的工作單位是婦聯,後來到了人事部分,最後是從紀檢部門退休的。退休工資每個月5000多元,足夠安度晚年。
她介紹説,基層計生隊伍多的是像她一樣的“計生員”——事實上,她們並不計生系統的編制裏,卻分管計生工作。
火星試驗室問她:“當年受表彰帶大紅花嗎?”季方珍眼睛裏有微微的笑意散開,卻沒有答話。
03
季方珍家的獨特意義在於,這個當年的計生標兵,她的獨生女張季紅,如今也負責計生工作,但工作內容已截然不同。
張季紅現在是如東縣岔河鎮人口與計劃生育中心服務站站長。相較於季方珍那一代以“不讓生”為主要工作內容,計生工作到了張季紅這一代,變成了“勸生”:向育齡婦女普及現行的生育政策和各種優惠,勸大家生二胎。
“但你讓人家生,人家也不一定生,我們都是以宣傳服務為主,生孩子自主性強,跟以前計劃生育指標不一樣了。”如東縣計生委的一名工作人員告訴火星試驗室。
岔河鎮計生站的工作人員配置是3人。一連三天,站長張季紅都去執行治理污染任務,她的辦公室大門緊閉。
相比過去的“不讓生”,如今“勸人生”難度更大,懷孕、生產、生下來得照看,還要考慮上學等一系列事情,而且無法像禁止多生一樣去“監督”。所以,這一代計生員多隻能張貼宣傳海報,利用廣播、電視、網絡、微信等媒體,進行普遍式的宣傳。
“計生紅旗縣”在這方面也走在前列。2014年3月28日,江蘇正式實行“單獨二孩”政策。但如東在此前一個月就開始準備“單獨二孩”的審批工作,計劃將再生育一孩的審批時限由45天壓縮至20天。
56歲的李桂蘭和季方珍住在一條街上。1990年李桂蘭懷上了第二個孩子,來得早了4個月。按照當時的政策規定,生育二胎至少間隔5年,在電子器材工廠上班的她去做了引產,因為“不打胎會被開除”。
她1992年才又生了第二個孩子。兒子還沒結婚,女兒已經生了一個孩子,也不打算再要二胎了,“讓生也不生了,多養個孩子壓力太大。”李桂蘭説。
年輕一代中,少子化的生育文化已經形成。放開“單獨二孩”的2014年,如東縣衞計委對全縣符合二孩生育政策的逾2.8萬對夫妻進行統計,有生育意願的僅有11.6%。
而從2014年3月單獨二孩實施到2015年10月,一年半的時間裏,如東全縣共審批單獨二孩申請193件,選擇生二孩的夫婦不到0.69%。
2017年末,如東縣常住人口出生率6.83‰,人口死亡率8.72‰,人口自然增長率-1.89‰。
與岔河鎮相鄰的掘港鎮計生站,大門緊閉,玻璃門上貼了告知“計生站已撤銷”,落款日期是2017年7月1日。
門口兩側分別掛着醒目的黑字長牌,一側是“如東縣掘港鎮計劃生育中心服務站”,另一側是“如東縣掘港鎮世代服務中心”,一把鎖,鎖在中間。
這裏原本有10多名工作人員,主要負責為計劃外懷孕的孕婦做B超和引產手術,同時負責獨生子女補貼落實、生育宣傳登記等。在倡導獨生子女時期,這裏人流如梭。
如今,掘港鎮的計生工作已轉交給鎮衞計辦的4名工作人員,主要工作內容是生育登記、惠民政策(如獨生子女補貼)辦理以及宣傳。在這裏工作了20多年的衞計辦顧主任告訴火星試驗室,掘港鎮計生站原來“做b超什麼的,人可多了”,政策變化後,原來的計生人員分散到了鎮一級事業單位的其他部分。
04
同樣冷清的,還有如東縣衞計委辦公室。“計生辦(現改名為“衞計辦”)沒人了。”縣衞計委一名工作人員説。目前,縣一級真正做計生工作的只有兩個科室,總共4個人,“事情沒有那麼多了”。
衞計委位於如東行政中心12層,是最高層。往外看去,高樓林立,道路寬敞。行人不多,街上最常見的是三三兩兩的老者。而在季方珍勞作的更廣闊的如東鄉村,田間地頭也多是蹣跚老者。
如東謀求發展。“掘港新城 活力高新 創業福地”的宣傳條幅遍佈縣城環道。而在計劃生育年代,公路邊上高高矗立的是“全國計生紅旗單位”宣傳牌。
對如東來説,過往的輝煌,是不願提及卻無法逾越的心理障礙**。2014年,國家生育政策調整,在“計生紅旗縣”的殊榮之後,再次高頻走進大眾視野的如東,成為一個過去時代的標本,並在之後的幾年間,被一次次地解剖和分析,成為對計生政策反思的典型。**
“我的內心是抗拒的,(如東)不需要再有這方面的宣傳了。”如東縣計生委的工作人員不希望採訪計生話題。
他告訴火星試驗室,打開網絡搜索“如東”,排在前列的都是“計劃生育”、“老齡化”等標籤,他認為,如東有更多值得報道的內容,“別抹黑如東”。
但現實又無法辨白。如東所在的江蘇省南通市,是中國人口老齡化程度最高的地級市,早在1982年第三次全國人口普查時,就已進入老齡化社會,比全國早17年。如東,則是南通地區老齡化程度最高的縣。
據如東統計年鑑,2017年末,如東60歲以上人口有32.93萬人,佔户籍人口的33%。國際通例,一個國家或地區,當60歲及以上老年人口占人口總數的10%,或65歲及以上老年人口占人口總數7%時,就意味着進入了老齡化社會。
如東的村落靜悄悄,道路上鮮少見到行人,田間多是沉默的老人在勞作。紡織、健身器械製造、成衣加工等工廠散落在如東,工人們大多在40歲以上。
計劃生育30多年來,據當地官方保守統計,全縣少生近50萬人。
**“來一個政策我執行,執行得好我有錯嗎?”**如東縣計生委的一位工作人員表達了他的困惑。
不過,南京郵電大學教授、知名人口學家周長洪告訴火星試驗室,老齡化的第一個原因,不是計劃生育,而是壽命延長。
聯合國人口司曾在《年度人口發展報告》中提出,老齡化是值得擁抱和歡呼的。長命百歲本就是人類的普遍追求。但隨之而來的巨大社會挑戰不容輕忽。
同時,生育率降低,使老年人比例相對上升,間接推動、加速了老齡化。中國的老齡化社會是兩者並存的作用結果,所以壓力尤其大。
季方珍一家六口,上有90多歲的老母親,季方珍和丈夫都已年過70,和獨生女兒、上門女婿以及獨生外孫一起生活。
家裏唯一的年輕人是大學畢業兩年的外孫。他在南通唸完大學後留在那裏工作,但不久後就回到了老家土山村,在離家一里地左右的工廠做財務工作。
他提到,本科畢業前曾想過去國外唸書,但最終作罷。講這話時,他正站在家門口,院子裏三位老人在忙碌,他們的年紀加起來有250歲了。
這個男孩並不畏懼自己面臨的養老壓力,他説,“身邊大家都這樣,沒什麼特別的壓力”。
**2018年3月27日,新組建的國家衞生健康委員會掛牌,正式取代了衞計委,國家衞生和計劃生育委員會自此退出歷史舞台。**從計生委到衞計委再到衞健部,全國的計生系統自上而下調整適應着社會發展。
**如東縣這次沒能緊跟時代步伐。**岔河鎮計生機構門外掛的仍然是“人口與計劃生育中心服務站(計生站)”的牌子,掘港鎮計生辦事處的門口掛着“計生辦”的標識。“聽説上面已經改名叫衞健部了,我們還沒來得及(換牌子)。”工作人員表示。
2018年7月中旬,遼寧傳來生育政策新的探索:生育二孩由家庭自主安排,將完善生育家庭税收、教育、社會保障、住房等政策,探索對生育二孩的家庭給予更多獎勵政策,減輕生養子女負擔。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劉福林、李德旺、李桂蘭為化名)
你是出生在計劃生育政策的那一代人嗎,你會考慮生二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