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沫沙江青初識真相謎團_風聞
世纪杂志-2018-08-10 09:06
【作者:司徒偉智 曾任《上海支部生活》《報刊文摘》主編】
江青親口向戚本禹等人講述廖沫沙
對其有非分之想
在上海,我跟戚本禹見過兩次,聽他回憶史事。時間雖短促,但感到他記憶力強,連細節都表述清晰,獨具價值。所以一聽説《戚本禹回憶錄》在他辭世之際於香港出版,就儘快找來讀了。
1987年司徒偉智與廖沫沙(中)、陳海雲(左)合影
政治人物回憶錄大概都難免爭議的吧,何況戚本禹經歷如此奇特複雜。這一回,我的眼光停留在第二部分的一段——
“文革”中有一次江青對我、王力、關鋒、文元和穆欣幾個人,談過她的早年曆史,穆欣當時作過筆記的。她説,她從小就受到壓迫和侮辱,形成了本能的反抗性格。她十五六歲去學京戲,那些名角,那些教戲的,都想侮辱她,她都本能地進行了反抗。
那些有錢有勢的人,對她那樣一個漂亮的姑娘,有着非分之想,卻沒有一個人去捧紅她,就是因為她用毫不猶豫的反抗,摧毀了所有那些人的非分之想。黃敬(俞啓威)是她在青島時候認識的,是她的入黨介紹人,也是她的初戀情人,她對他的感情很深。1933年黃敬被捕後,她隻身逃到上海找黨組織。可是,周揚有個弟弟見了她,赤裸裸地提出要跟她發生關係,還跟她説,我哥哥就是周揚。她把周揚弟弟怒罵了一頓。
沒想到,周揚因此就不給她接組織關係,還挑她毛病説她怎麼怎麼不好。那個廖沫沙,也不是個好東西,也想欺負她。那時她不到二十歲,他們原都以為只要稍微一逼,她就會就範的,沒想到她是在不斷的反抗中長大起來的,性格倔強,根本不就範。
是她真夠沉魚落雁之美,以致一路走來,處處引發周遭男性“非分之想”,抑或她言過其實乃至信口開河,涉嫌打擊別人、吹噓自己?手頭缺乏史料,姑且存而勿論。唯對於“那個廖沫沙,也不是個好東西,也想欺負她”一句,作為廖沫沙傳記①的合作者,感到有話該説。因為從前後文的語境看,這一句裏的“不是個好東西,也想欺負她”云云,意為廖沫沙對她也“有着非分之想”。我的聽聞恰與之相反。
江青的這番講述,當在1967年8月底之前,因為隨後王力、關鋒就被隔離審查了。歲月易逝,倏如流電,戚本禹提及的講述者、聽講者和記錄者,總共六人均已作古。不知穆欣的記錄稿仍在否?倘不在,也無礙。依我想,戚氏就此所作的一句話回憶,不會生造,無須生造——因為戚只是轉述他人歷史,跟戚不發生利益關聯。況且江青後來對自己與廖沫沙的最初交往有詳盡憶述,與戚本禹的一句話回憶基本一致,堪稱對後者的詮釋。
江青接受維特克採訪時詳盡憶述
與廖沫沙夫婦的交往
需要探討的是江青憶述的詳盡版,即她於1972年接受美國曆史學者羅克珊·維特克採訪時滔滔不絕的那一大通,究竟真實性如何,似乎較難覓得維特克撰寫的訪談錄原作,倒是較容易從一些據其原作編譯的二手作品中讀到江青憶述的“廖江初識”。曾購得一部《最後的自白——江青接受外國記者採訪實錄》 ②,其第73-74頁就有詳細披露——
(1933年江青來到上海。——筆者謹按:括弧內為筆者濃縮的文字,下同。)通過與田漢結識,她也認識了另一位左翼戲劇家聯盟成員廖沫沙。作為一名“戰鬥”作家,廖“在那時還很安全”。江青提到,廖的妻子有一位有名的父親,但她沒有説出他的名字。在30年代早期,廖的生活很貧困,他和他的妻子生活在一種悲慘的境況裏,他們的住所在一間屬於別人的房子的小閣樓裏。
當江青第一次去看他們時,他的妻子正在懷孕。顯然,由於江青還在“尋找”黨組織的指揮部,廖沫沙便邀請她和他們住在一塊,可能是想檢查一下她的政見和性格。沒有別的更好的地方可去,江青接受了邀請。他們的住處很擠,她只好睡在一張小桌子上。他和夫人經常發生口角,主要是因為她,她是一個外來女人。這樣爭吵日益惡化,使人筋疲力盡,睡覺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在她與廖夫婦生活在一起的時期裏,她開始接觸集中在大夏的知識分子團體,大夏是上海大學的俗稱,她在那裏旁聽。……為了在大夏團體中建立起她的地位,她採取了另一個行動是離開廖沫沙夫婦,因為與他們的交往既是個人性的,也是政治性的。為了做到這一點,她必須儘快搞到錢。(當好不容易終於從一女同學處借到20元錢時)江青裝起錢直奔廖沫沙的小閣樓。她堅持要把錢借給廖,因為他也需要錢。她想用錢“收買”他使他對她突然離去保持沉默。當他接收了錢後,她宣佈她將搬出去住,並且讓他儘快還那些錢!
1980年代的廖沫沙
這些回憶,可信可坐實的,是所述廖沫沙夫婦的經濟狀態。廖的岳父熊瑾玎,當過上海地下黨中央的財務管家,曾開辦酒店和錢莊為公家創收,在黨內素有“老闆”之稱,但他的女兒熊達伍、女婿廖沫沙竟窮困如此,以致廖沫沙1949年後寫雜文《志欲大而心欲小》,還專門談及年輕時愛讀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背誦得最熟而又感受最深是這幾句:‘此意竟蕭條,行歌非隱淪。騎驢三十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這就是當年的歷史迴響!而江氏回憶,可質疑的,是所謂廖沫沙對於她的主動狀態或曰“欺負狀態”“非分之想”狀態。
廖沫沙本人回憶中的“不速之客”
我是在上世紀80年代初,應廖沫沙夫人陳海雲③老太太來函約請,合作撰寫廖沫沙傳記的。在我們的傳記第63-64頁,這樣記載着“廖江初識”——
(1933年夏,田漢在上海先施公司樓上的旅館開了一個房間,在那裏編寫電影劇本,他口述大意,由廖沫沙寫出故事梗概。幾個月後,廖在田漢家分住了一個房間。由於妻子熊達伍回湖南去一段時間,廖遂在那房間擺下傢俱行李,平日仍與田漢同住先施公司。)有一天,南國劇社的名演員俞珊帶了一位李小姐來找田漢,説是她的弟媳婦,從天津來上海,無處安身,請田漢幫助。
田漢是慷慨好客的,總是樂意幫助有困難的青年人,就讓這位小姐住到自己的家裏去。田家雖租住了一層樓房,但房間不多,田老太太見來的客人年紀很輕,衣着陳舊,當時沒有空房,便叫她與女僕同住一室。以後這位女客人看見沫沙住的一間房空着,就打定主意,要住進這間空房。一天沫沙回來,正打開房門清掃收拾,那姓李的小姐在先施旅館看見過沫沙,已經面熟,就徑直走進他這間住房,先海闊天空閒聊一陣,最後説,這間房既然空着不住,是不是可以讓她借住些時日?
沫沙不便一口拒絕,不過説明他的妻子就要回到上海來,恐怕也借住時間不長。沫沙説完就匆匆回先施旅館。那女客人就自動住進了沫沙的房間。後來沫沙的妻子回到上海,只得搬離田家,另租了一處房子。不料那位女客人也尾隨而來,她説田家不安靜,想搬去和沫沙夫婦同住在一起。沫沙夫婦婉言拒絕了,這使她很不愉快。這個李小姐就是後來的女演員藍蘋,又名江青。
由於遙隔京滬,我們寫作的分工是,廖沫沙的生活經歷都系陳海雲就近詢問、核對後書寫。因而上引這一段,亦可視為廖沫沙的口述歷史。你看廖與江的敍述差別多大。江説是廖邀請她入住;廖説她屬不速之客,不請自來。廖説江青一再糾纏,但他們夫婦謝絕江青進入;江説是入住後很難受,主因在於廖熊為江存在而吵嘴,最後是江主動借錢給對方,方才得以脱身。
“廖江初識”真相辨析
各説各的,各執一端,我是信廖不信江,至少感覺上廖的可信度大於江。實事求是地評判歷史人物,就該棄絕“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的老譜,不容勢利眼,我懂的。但是,在年湮世遠,無從找到“廖江初識”的昔年知情者(蓋為非壽登百歲則不能知矣)作證的情況下,還是不妨依據兩人的憶述細節尋覓出一些疑點——當時兩人都只是“滬漂”而已,廖憑什麼可以控制江?作為地下黨員廖沫沙是不能暴露身份的,又怎麼可以隨便引江入室,以便“檢查一下她的政見和性格”?
廖的住房既窄且破,無遮無礙,江拔腳即可走,何以竟然要“用錢‘收買’他使他對她突然離去保持沉默”?同時,又可以根據兩人的歷史表現作出一番推論——不是要拎出江青後來身居高位禍國殃民的歷史,而是看看她1933年前後在山東在上海作為進步知青的歷史,那在婚戀上也實在是翻來覆去,接二連三,真夠隨便、輕率。
廖沫沙呢,他生活作風一貫嚴謹,對於熊達伍的愛情真摯而忠實。讀過他1933年於《申報·自由談》《中華日報·動向》等發表的雜文、小説,半數以上筆名用的正是“達伍”,感情之深可以想見。以後寫話劇《暮春時節》用的“熊飛”筆名,也一望可知隱含着對熊達伍的愛。值得一提的還有,即使60年代被誣陷為“三家村黑先鋒”,橫遭“全黨共誅之,全國共討之”,卻也沒見有任何一條揭批到他生活作風存在問題。
《最後的自白》封面
關於“廖江初識”,還有兩點余文可以補充。一是,緣何江青一再提出入住廖家,這樣纏人?陳海雲老人在世時,有一次在京交談,我順便問起,答案簡單:“人家那時看中他唄。你看過廖伯伯年輕時的照片,長得挺好,是嗎?”我點頭稱是。二是,江青説當時主動將20元錢借給廖沫沙,而且用一個版本上記載的,此句後緊接着一個括弧:“(講到這裏她中斷了敍述,生氣地説,至今她還沒有從他那裏拿到一分錢)” 。④有這回事嗎?陳海雲在信中寫道:“據廖説沒有借過她錢的事。”我想事實邏輯也只能如此,以寫劇本寫雜文餬口的一介書生固窮,總好過一個人地生疏衣食艱窘的外來妹,不至於向後者借錢的。
“廖江初識”還有更久遠的潛流,那載於我們《歲月》一書第146頁,也是陳海雲寫的:“在住院期間,大約是1955年初,沫沙基本病癒了。江青此時也住在同一醫院。有一天,江青聽説沫沙也住在此,特地到他的病房來看望他。江青和他東拉西扯,大約談了一個多小時。臨走時還約好,第二天再來看他,還有話要談。哪知第二天沫沙就要出院了。沫沙在醫院躺了兩年多,此刻歸心似箭,匆忙間竟忘記江青説過還要來看他,也沒有向江青告別。這自然是對江青的‘大不敬’,得罪了江青。‘文化大革命’中,江青竟誣陷廖沫沙是‘很厲害的特務’,趁機報復得罪過她的人。”——當然,這些已經脱離“初識”的範疇了,就此打住。
以上是詳細提供“廖江初識”雙方截然相反的憶述,孰真孰偽,必有能辨之者。
(文章原載《世紀》雜誌2018年第3期)
注 釋:
①陳海雲、司徒偉智著《廖沫沙的風雨歲月》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1年12月第1版
②黎漓編著《最後的自白——江青接受外國記者採訪實錄》 ,北京燕山出版社1993年7月第1版
③喪偶10多年後,廖沫沙於1948年在香港與《華商報》記者陳海雲結婚。
④維特克採訪江青的實錄在海外出版後, 1982年5月28日陳海雲寄來從友人處抄錄的該書中文版中有關廖江初識的內容,未註明書名和出版社。文字與上述《最後的自白——江青接受外國記者採訪實錄》相同,唯增添了描述江氏神態的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