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道“最高指示”拆不掉的秦嶺別墅,為什麼還是得拆_風聞
马前卒-马前卒工作室官方账号-万丈高楼平地起,NB社区在这里2018-08-13 16:30
秦嶺是我國重要的地理分界線和生態安全屏障,終南山、大熊貓、朱䴉都能給人無限的遐想。最近,秦嶺話題大火,卻是因為高層震怒和陝西的一系列會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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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高領導人6道批示
7月底,陝西省委召開常委會會議,傳達學習習近平重要批示,傳達學習趙樂際批示精神,傳達學習中央派駐專項整治工作組部署要求,研究秦嶺北麓違規建別墅問題整治工作。省委書記主持。
會議披露“近年來,習近平總書記先後6次對秦嶺北麓西安境內違規建別墅、嚴重破壞生態環境問題和秦嶺生態環境保護作出重要批示指示”。
7月30日,秦嶺北麓違規建別墅問題專項整治工作動員部署大會在西安召開。中央紀委副書記、中央派駐專項整治工作組組長講話。省委書記動員。
我從中央和陝西媒體上搜索了一遍,雖然沒找到6次,但能梳理個大概:
2018年7月
習近平對秦嶺北麓西安境內違規建別墅、嚴重破壞生態環境問題作出重要批示,要求徹底查處。
2018年4月
習近平在專門作出重要批示時再次強調,秦嶺是我國重要生態安全屏障之一。
2015年2月
習近平來陝視察時強調在保護生態環境上不能手軟,不能產生“破窗效應”。

2014年
媒體曝光秦嶺北麓山區私建上百套別墅,看到材料後,習近平當即批示。
針對一個問題,最高領導人下六次批示,中央專門派駐整治工作組,並且由中紀委副書記掛帥,足見問題嚴重和中央震怒。
早在2007年1月,陝西就出台了秦嶺生態環境保護綱要,明確禁止任何單位和個人在秦嶺北麓從事房地產開發、修建商品住宅和私人別墅。但數百套別墅還是拔地而起。
2012年8月,秦嶺户縣段圭峯山下41棟爛尾10年的違規別墅被拆除,官方稱將在統一規劃下開發利用。但記者調查發現,被拆別墅原址並未生態復原,而是要建新別墅。
2013年兩會,不斷有人反映秦嶺南北麓別墅、污染企業、高爾夫球場等國家明令禁止的項目到處可見,人民網直言,“國家中央公園”成為權貴的樂園,“陝西綠肺”化為權貴的專屬區。
2014年3月,多家媒體再次報道秦嶺北麓違建別墅,有村民説“其實不乏有些領導幹部,大家似乎都是心知肚明。”這引發中央、省委省政府先後作出重要批示,西安市還成立了“秦嶺北麓違建整治調查小組”。
當年8月,《西安市秦嶺生態環境保護條例》執法檢查,共清查違建別墅202棟,立案78棟,處理28名相關責任人,121棟啓動法律程序。
當年12月,陝西省人大常委會召開《陝西省秦嶺生態環境保護條例》專項執法檢查動員會。西安秦嶺北麓202棟違建別墅已全部拆除或沒收整改,110人被給予黨紀政紀處分,90人被給予組織處理。
2016年3月,繼前期處理一批人員後,在中紀委督導下,有關部門深入查處相關違紀違規人員,137名幹部被追責,縣處級以上56人,3名廳局級幹部被立案查處。
2017年2月至4月,中央巡視組對陝西“回頭看”,整改再次提到秦嶺北麓違建別墅問題,可見拖了近3年仍未解決。
當年5月22日,曾任西安市委書記、時任陝西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的魏民洲落馬。

南山腳下的西安院子別墅羣正在被拆除,全部採用仿古建築,均價近2萬一平米,整套購買最低需600萬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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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嶺被破壞,“自古以來”
關中北靠北山山脈,南倚秦嶺,渭河貫穿其中,是最早有“天府之國”美稱的地方,周秦漢唐等13個王朝建都於西安以及附近。這裏自然條件良好,“八水繞長安”,是可從事農耕的富庶地區,對於強調“耕戰”的古代社會尤其重要。戰國後期,秦定都咸陽,為帝王遊獵而養殖禽獸的禁苑則多分佈在首都西南的渭河與秦嶺之間。

八水指的是渭、涇、灃、澇、潏(jue)、滈(hao)、滻、灞八條河流
秦漢兩朝建都關中,這裏成為全國政經中心,建築木材用量驚人。秦始皇先建咸陽宮,而每滅一國,即依照原來的宮室規模在咸陽原上重建,又在渭河南面上林苑建造朝宮,後又發途刑萬人作阿房宮及驪山,使“關中計宮三百,關外四百餘”。大規模的宮殿建築羣,關中木材已不敷用,開始採伐荊襄山區的大木。
秦末戰爭毀了咸陽。漢在長安另起爐灶建造宮殿羣,木材、燒造磚瓦和澆鑄金屬器皿的薪炭都需要大量樹木,平原森林不夠,近山的森林也遭到破壞。東漢時期,渭河上游隴右地區的森林已被嚴重破壞,一方面是軍事需要,如光武帝時期來歙征伐隗囂,曾以兩千兵力伐山開路,另一方面草原變為農業區。
隋唐都建都長安,此時漢代宮殿已成廢墟。隋朝在漢長安的東南重新規劃,修築宮殿及官廨、民宅、坊市、店鋪等,唐又進一步擴充,成為當時的世界性都會,所需木材超過前代。這時平原和附近淺山地區森林已完全消失,所需木材只好取之於遠方深山了。隋唐建築宮殿的木材來源主要是就近的終南山和關中西部的岐山和隴山。唐初在秦嶺就谷和庫谷設監採伐,到了唐代中葉天寶年間,秦嶺近山無巨木而要遠從嵐、勝等州(在今山西嵐縣背和內蒙古準格爾旗北),都離長安很遠。

各朝代都城佈局與西安及其周邊川原關係
宋以開封為都,距離關中較遠,秦嶺山中的森林受到相當破壞,已經不是採伐的處所。
總的來説,唐朝中葉以前,秦嶺尚能保持着良好的生態,有繁密茂盛的森林涵蓄水分,使由山上流下各條河流保持着較大的流量。
而到郊區建別墅,是自古以來的愛好。長安的貴人官紳需要避暑,需要山水,就得進秦嶺。就以輞川水來説,輞川位於今西安南郊藍田縣的西南,是秦嶺北麓的一條秀美川道。盛唐詩人王維的別業就在輞川,他經常去,住的時間很長,留下為人稱道的《惘川集》,還與同遊的裴迪互相唱和。當時的輞川水流量很大,能夠行船,如今只留下了寬廣的河牀的遺蹟,水流還不及膝蓋,過河時脱掉鞋襪就可以了。

明朝仇英《輞川十景圖卷》局部,描繪王維隱居藍田別墅的青綠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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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嶺失控,森林崩盤
之後隨着人口壓力增大,農民被迫進秦嶺毀林種田。明初曾封禁終南山,對森林起到了一定的保護作用。但明清兩朝,一方面隨着地主階級對農民的剝削日益加深,越來越多失去土地的農民流亡到秦嶺,用刀耕火種的方法砍伐森林,甚至連深山老林也變成了耕地;另一方面躲避亂世的文人或高官顯貴繼續在秦嶺裏建別墅。這使森林植被遭到嚴重破壞,造成土石山區的水土流失,河道淤塞,許多地下河變成地上河,水災也日漸頻繁。
明代記載秦嶺山中多老林,清代周至縣南二十餘千米處的陳家嘴子,就已進入老林的林區。今長安區東南引鎮南的大峪口,為一條入山大路,上距秦嶺高峯三十餘千米,那時路旁到處都是叢林,寶雞市南清姜河谷在清朝同治年間森林還不少,可是1949年前後已是澗谷闊朗,偶有孤柏弱松。周至黑水河上游的秦嶺老林,1822年時已退縮到老君嶺,其地南距分水嶺僅20餘千米。長安的南灃峪口,20世紀初,前由峪口南上,直至秦嶺埡口,到處都有森林,到1949年已沒有林子了。根據清代中葉的記載,當時秦嶺山中破壞森林非常駭人,僅周至所管的山區砍伐林木的人經常不下數萬,使許多峯巒都相繼成了童山(指不生草木的山),連帶着很多地方的金絲猴滅絕了。
到國民黨統治時期,軍閥混戰和苛捐雜税迫使農民向林區遷移,毀林種地又日趨頻繁,特別是低山的森林破壞極為嚴重,造成大量的水土流失,直到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以後才日趨穩定。
但是新中國的人口壓力和城鎮化工業化同樣需要向林要地,秦嶺的森林覆蓋率從上世紀50年代的64%降至1986年的46.5%。那時民間流傳一句話:“進山十里無柴,二十里無棍,三十里無椽”,破壞程度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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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自開山建別墅口子不能開
現在的秦嶺北麓西安段森林的恢復,很大程度上是解放後栽樹和90年代後期開始封山的結果。
70年代以來,我國相繼啓動十幾項林業工程。2001年初,為落實江澤民再造秀美山川的指示,整合為天然林保護、退耕還林還草、“三北”和長江中下游地區防護林等六大工程。陝西省和西安市也實施了退耕還林、天然林保護、三北防護林、日元貸款造林項目、西安大綠等重點工程。到2015年,秦嶺北麓的森林覆蓋率為67%
這裏面有一位大師的故事不得不提。1991年,陝西師範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史念海教授(1912-2001)發表論文《論西安周圍諸河流量的變化》,指出西安周圍河流水量變小的唯一的原因是秦嶺森林的破壞,為此呼籲儘快恢復秦嶺北坡的森林, 以逐步改善西安附近諸河的流量, 從根本上解決西安市的用水問題。
隨後由陝師大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提出具體建議,備函送請時任陝西省長白清才審閲。白省長採納了建議,省林業廳會同西安市林業局等部門認真研究後,在史念海教授建議的基礎上又增加了措施,開始實施秦嶺林區水源涵養林建設。
到2007年初,西安市秦嶺北坡水源涵養林總面積已達到481497公頃,佔全市林業用地面積的95.5%,活立木森林蓄積3017萬立方米,佔全市蓄積量的93.6%,森林覆蓋率已達63.9%。
雖然成績很大,但秦嶺生態恢復與保護尚未竟全功。2017年,中央環保督察組向山西省反饋,近年來秦嶺地區採礦採石破壞生態情況突出。2016年衞星遙感監測顯示,區域270多處礦山開採點中,60%以上存在違法違規問題,生態破壞面積達到3500多公頃。違法違規採礦採石行為雖然依法強制停止,但資源整合、有序退出、生態恢復等任務仍然艱鉅。藍田縣和户縣國土資源局,在未取得西安市秦嶺生態環境保護管理機構准入手續的情況下,仍違規向企業頒發採礦許可證。
今年5月的《中國紀檢監察雜誌》刊登了湖南省紀委幹部黃俠的文章,有這樣一處細節:“某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W從商人L某那裏要來了一套別墅,打算給母親住,母親對他講‘那是別人的房子,不能住’;可他沒有聽老母親的話,還是收了這套房子,所以他落馬了。”
這個不聽母親勸阻、一意孤行的神秘副部就是陝西省人大常委會原副主任、西安市委原書記魏民洲。2014年被曝光的秦嶺違建別”是他落馬的一個導火索。
當時西安市開展了一次清查拆除,魏民洲強調,要依法處置,夯實責任,一抓到底,堅決徹底整治秦嶺北麓違建問題。結果顯然不如他説的那麼好,直到需要出動中紀委掛帥的“史上最強拆遷隊”來處理。
近幾年,從秦嶺北麓的違規別墅,到洞庭湖畔的超級矮圍;從千島湖飲水保護區違規填湖,到青海木裏煤田超採破壞植被,生態環境領域的突出問題、突出矛盾常常演化為頑瘴痼疾,就在於山水草木、林田湖海的背後,往往牽扯着複雜的經濟利益。
如今,環境保護好的往往是發達國家,雖然我們號稱不走“先破壞後保護”的老路,但是也在這條路上晃了半程。包括一些看上去“很環保很自然”的行為,比如到終南山修行,這種沒有規劃的私搭亂建,同樣是“肆意破壞山體,隨意排放生活污水,有的甚至人為削平山坡”,比起違規建別墅更隨意,也是嚴重破壞環境。


秦嶺的違章別墅與終南山私搭亂建的隱居小屋
須知,工業化和城鎮化的目的是為了更有效的利用自然資源,改造環境,實現人與自然和諧發展,而不是一味破壞環境、浪費資源。
100 多年前恩格斯在談到人與自然的關係時曾列舉了美索不達米亞、希臘、小亞細亞等國家的例子,他説:“我們不要過分陶醉於我們對自然界的勝利。對於每一次這樣的勝利,自然界都報復了我們。” 今天,自然還在一次次教育我們。
當然,做事不能雙重標準,在首都的郊區修別墅,不僅僅是古人做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