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在美國遭遇車禍,什麼狗血的事兒都能碰上……_風聞
周德宇-匹兹堡大学政治学系在读博士-2018-08-13 16:13
今年三月的一個晚上,我突然從夢中驚醒,發現自己正置身醫院,身上插滿了管子,還滿是淤傷。
一般情況下我可能會感到恐懼和震驚,但是當時頭非常疼,意識也不清醒,還顧不上這些,腦子裏面只是一團懵逼。只覺得這可能是一場週三早上的夢中夢,很快自己就會被即將上課的焦慮所驚醒。
結果過了好一陣,意料之中的清醒並沒有發生。
於是我在病牀上摸索,發現了自己的手機,上面顯示的時間是週四凌晨。
週三呢?我週三幹什麼了?我一個大學裏的學生,怎麼就跑到醫院來了?
什麼都想不起來。
這個時候,一個看着很熟悉的,好像夢裏見過的護士來看我。
看過《記憶碎片》的我意識到自己可能遭遇了片中男主那樣的失憶,於是我就問她:“很抱歉我喪失了短期記憶,所以可能同樣的問題已經問過你好幾次了……我為什麼會在這兒?”
“你被一輛車撞了。”
“傷勢嚴重嗎?”
“非常嚴重。”
“我哪裏受傷了?”
“你身上其它地方都還好,只有大腦受傷了。”
“天啊……我寧可是別的地兒都傷了也別傷到我的腦子……”
“同樣的話你剛才已經説過一遍了。”
“……”
然後我又在強烈的頭疼中昏睡過去。
總之整個週四的早晨,我就是在這樣一種半夢半醒的奇怪狀態下度過的。每次醒來都要問着護士和醫生同樣的問題,然後在問出口的一刻突然感到這一切都似曾相識。
神奇的是,當我清醒過來檢查手機的時候,發現自己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發了好多郵件,把學校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告知老師們自己上不了課,同時告訴了週四要做課堂展示的同學,他們今天不能指望我了……
好在醫生帶來了好消息,他説根據幾次CT檢查(雖然我完全不記得自己做過CT)的結果來看,我的傷勢已經穩定,他們決定不做開顱手術,等待自行恢復。除了身上的淤傷之外,我主要的傷就是頭部的好幾處骨裂,還有腦袋裏壓迫着大腦造成了失憶的血塊。但是醫生們相信,這些血塊會自行溶解然後被身體吸收,不會有太大問題。雖然這個恢復的過程需要半年甚至一年,但是我不需要再接受太多治療了。
所以一天後,醫生就把我從ICU轉到了普通病房,又過了一天,我就出院了。可惜的是,我還沒來得及享受太多被朋友們圍着照顧的感覺,但好處是,我終於能擺脱醫院裏翔一般的飯菜了。
回家之後,發現電腦還開着,屏幕上是我做了一半的博弈論作業……而我已經忘了自己是怎麼把那一半做出來的了。
所以週三我是為了什麼,把做了一半的作業撂下,出去捱了車禍呢?
答案當然只有一個。
於是檢查Pokemon Go和Discord的記錄,果然發現,在車禍前,我剛剛在離家不遠的一個酒吧打過一場raid,還放走了一隻裂空座,真是心痛……
完了完了,難不成我要成為又一個因沉迷抓精靈而遭遇車禍的案例嗎?如果有好事者把一個“震驚!留美博士因沉迷手遊險些丟掉性命!”的標題傳回國內,我想在北京抓精靈的夢想不就更加渺茫了……
為了搞清楚週三車禍的真相,我又跑去了市政廳要了一份警方的crash report,然而事情反而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按照警方的報告,車禍發生在我家門口的小路上。司機和路人聲稱,由於過馬路的時候我是從兩輛停着的車中間穿過,司機沒有看到我,而我由於在看手機,也沒有注意到司機,於是我就被頭朝下地撞到了地上。此時正好路人經過,馬上報警並叫了救護車,路人和司機一起等到了警方的到來才走。
這份crash
report對我非常的不利,完全只有司機和路人的一面之詞,既説了我過馬路的時候看手機,又説了我過馬路的時候從車輛中穿行,司機反而沒什麼責任。而我的證詞呢?警方只在我住院還不清醒的時候問了一次,我説自己失憶了什麼都記不得,那個貌似親切地問我How are you的警察就再也沒搭理過我,也沒告知我任何與案子相關的情況,就直接結案了。
這還不算,報告裏面甚至沒有對司機和車輛做任何檢查,沒有查酒駕毒駕更沒有查超速。再加上我們匹茲堡到處都沒有攝像頭,也就意味着那場車禍沒有任何客觀證據留下來。我的美國同學聽了我的描述都覺得警察對這案子的敷衍和草率帶有種族因素,但是這種事情就更難找證據了。
當我試圖向專做這種傷害案的律師事務所尋求幫助的時候,他們看了報告就直接拒絕了我,説因為我是從兩車中間穿行而過的,“it’s your fault!”大概是我律政劇看多了,對律師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反正我是沒想到還有律師這麼直接指責當事人的。要是案情一目瞭然清清楚楚,那還要你們律師做什麼?
當然,我得承認,自己橫穿馬路的時候八成是違反了交規。畢竟來到美帝之後入鄉隨俗,看到這裏沒人等紅燈也沒人按規矩過馬路,我也放鬆了對自己的要求。但是話又説回來,我家門口那條路本來就是住宅區的路,誰會在過小區裏的路的時候想到這些呢?更何況,那條路兩邊全都停滿了車,連路口都能堵住,我即便不想從兩輛車中間過,怕也是做不到啊。
至於路人説我在過馬路的時候看手機就更奇怪了,他隔着那麼遠,又不是盯我梢,怎麼可能在車禍前就把我看得這麼仔細,還能揣測我看不到路呢?我手裏拿着手機頂多是為了刷Pokemon Go的孵蛋步數,而家門口那條路又從來沒有精靈刷出來過,又有什麼理由看手機呢……
當然,這些都只是猜測和懷疑。但反正我是不太相信,如果司機沒有超速,自己怎麼可能會那麼不小心,在每天經過的小路上沒有注意到車,還能被撞到失憶。
好在到了最後,終於找到了一個學校請來負責法律諮詢的律師相信我,覺得我的推測是合理的,願意接這案子。所以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等着律師替我跟肇事者的保險公司撕逼,看看能要來多少賠償,如果談不攏,最後可能還得上法庭。整個過程會很漫長,現在還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看到進展,也不知道交完醫藥費和律師費之後還能不能有賠償剩下來,只能走着瞧了。
有同學跟我説,他的朋友出了車禍,賠償等了三年才要到。我心裏一驚,跟同學説三年之後我應該都畢業不在美國了吧。他回答説,別想了,咱們哪裏那麼容易按時畢業,你到時候肯定還在的。我説別瞎説啊,在按時畢業和要到賠償之間,我肯定選按時畢業……
現在想想,在國內心驚膽戰地過馬路過了這麼久一點事兒沒有,反而是來美帝出了事兒,也是奇妙。國內的車確實大多沒有美帝那樣禮讓人的自覺,但是即便路人強行要過馬路,雙方往往也會有種奇妙的默契,使得車輛總是能夠有驚無險地在最後一秒擦身而過。反過來,我們匹村的車,雖説大多會減速等人,但也是經常會碰見連紅燈都敢闖的車,如果這個時候行人還是按照車會讓人的預期過馬路,恐怕就得像我這樣出事兒了。當然,我知道國內的車禍發生率肯定比美國高,但是在車禍發生之後,在國內應該還是更容易讓肇事者賠到傾家蕩產吧……
誰能想到,我居然會這樣懷念監控攝像頭。
按照醫生的説法,我這輩子很可能永遠都無法恢復車禍那天的記憶,那麼事故的真相,怕是也要隨着我的記憶一起消失在車輪下了。
説不定我在車禍那天已經死了,現在活着的不過是個被植入記憶的複製品。甚至可能根本就沒有車禍,我只不過是被拉到了醫院接受了某種不可告人的實驗,於是把我的記憶抹掉偽造了車禍。甚至可能我現在仍然像植物人一樣在醫院中昏迷,只不過有一個極其詳細的夢讓我以為自己早已出院……
不過,往好的方面看,失憶倒也讓我避免了心理上的創傷。
雖然生理上無時無刻的頭暈和頭疼讓人覺也睡不好事情也做不好,但是心理上我卻沒什麼負擔。反正什麼都記不得了,也只能當成根本沒有發生過一樣。正常的生活該幹嘛幹嘛,該上課上課,只不過效率低一些罷了。很多同學見了我都覺得我應該趕緊回國休養,還上什麼課啊,我反而還覺得他們大驚小怪。
當然,在老師面前我還是裝出了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讓他們把本應這學期完成的博士論文開題推到了下學期。
本來這學期一開始被開題的任務和課程的壓力整得差點抑鬱症發作,結果車禍之後學業壓力減輕了不少,反而心理上還輕鬆了許多。
更重要的是,我終於可以把自己的智商不夠用甩鍋給大腦損傷了。寫不出好文章想不出好思路肯定是車禍熄滅了腦中的火花,而不是自己本來就已江郎才盡。不過這麼一來,什麼撞了一下頭撞成天才這種好事肯定也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了,畢竟自己本來就是天才,再撞一下只能變庸人了……
把自己生命中應當負責的失敗全部甩給生命中不可控制的意外,果然是個防止抑鬱的好方法。
就這樣,我在車禍之後一邊沒羞沒臊地享受着別人的同情和憐愛,一邊又沒心沒肺地不做任何反思和感恩。
都説死裏逃生之後,人會感到靈魂被觸動,然後便脱胎換骨煥然一新重獲新生,開始珍愛生命與人為善。然而這些創傷、成長、癒合、接納什麼的,對我來説就是扯淡。我沒覺得自己有什麼需要改變的或者醒悟的,我的人生本來就好好的,以後也會好好的,為什麼要因為一場意外而改變呢。那些想要改變的人,無非就是找一個藉口和由頭,給自己無趣的人生注入一點變數。至於我自己?不用了謝謝。更何況,我的創傷本來也就沒什麼大不了的,跟真正經歷了苦難的人比又算得了什麼,又有什麼資格自怨自艾裝作自己遭了什麼天大的罪呢。
當然,畢竟是差點丟了性命,生活上總歸還是會有些變化。
一是,我現在確實更重視交通規則,並且再也不敢從兩輛車中間過馬路了。雖然我堅持認為當時即便完全遵守交規,事故還是會發生,但至少賠償的過程會順利很多……
二是,現在不敢再戴以前喜歡的兜帽,因為覺得車禍時就是因為戴了兜帽才影響了視線,讓我沒有及時發現撞來的車輛……
三是,我變得對失憶的故事特別敏感,總是會莫名其妙地代入進去。比如《名偵探皮卡丘》裏面,皮卡丘就是因為車禍而失憶,連十萬伏特都忘了怎麼放。當看到皮卡丘直到遊戲最後都沒有恢復記憶時,內心不免有些失落。
無論如何,失去了瀕死體驗的寶貴記憶,實在是件遺憾的事情,畢竟下一次有這種體驗的時候,我可能就真要死了。當然,最痛心的是,我居然會忘了坐美帝一千多刀的救護車是什麼樣的奢華體驗了……
不過這場車禍最重要的一個啓示來自於這麼一個事兒。
有一天,車禍中報警的路人跟我説了一個細節。他説我當時被車撞的時候,沒有意識到自己傷的有多重,還掙扎着爬了起來想回家,但他及時地攔住了,直到救護車來把我帶走……
現在想來,如果當時自己真的一個人回到了家,恐怕很快就會昏過去,接受不到任何治療,然後靜靜地死在租住的小房間裏,沒有人知道。這真是一種可怕的死法。我可以接受死在事故現場,或者死在醫院,但是孤獨地死在異國的一間破屋子裏,這個結局未免太過淒涼,淒涼到我現在想起來都會渾身發抖。
雖然這場車禍目前看來還沒有讓我更加清楚自己該怎麼活,但是至少讓我知道了自己不該這麼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