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逃離包辦婚姻,她們前往深圳打工″贖身″_風聞
半听星冰乐-你怎么永远有这么多话可说2018-08-16 07:40
本文轉自網易號 看客insight
15歲結的婚,什麼時候才能離?
2016年,攝影師焦冬子開始拍攝四位來自四川涼山的彝族諾蘇女孩,記錄她們離開家鄉,前往城市打工的經歷。
生活在發達地區的人們也許很難想象,在今天,依然有一羣年輕女孩,正拼盡一切爭取婚姻自由與生活獨立的權利
接近除夕,工人們幾乎都返鄉過年,工廠空蕩蕩的。入夜後,宿舍大樓跟遠處的市區一樣安靜,只有兩個房間亮着燈,像黑夜中的一雙眼睛。
這是幾個彝族諾蘇女孩的宿舍。這一年,因為不同原因,她們決定留在深圳過節。
莫子在牀鋪邊梳妝打扮。
女孩們的老家位於千里之外的涼山腹地,儘管近年來村裏修了路,蓋了水泥房,看上去煥然一新 —— 當地女性仍遵循着千百年來的彝族傳統文化,屈從於家支(家族)的利益之下,在教育、婚姻、職業等方面處處受限。
而這羣離開了家鄉的諾蘇女孩,正面臨着“娜拉出走之後”的困局 —— 身後是看不見出路的傳統枷鎖,眼前是城市底層的殘酷生存法則。
深淵之上,她們似乎都不願回頭,毫不猶豫地擁抱了城市與一切未知的生活。
2018年深圳,莫子宿舍的走廊。
想離婚的衣色
2016年冬天,我第一次見到17歲的衣色。
只見她穿着繡花上衣和深藍色牛仔褲,小麥色的皮膚閃耀着太陽的光澤,如同一枚剛從地裏刨出來的新土豆,看上去元氣滿滿。
那天是衣色剛結婚不久,頭一次回孃家。她打開隨身的編織袋,取出啤酒、辣條、糖果和煮熟的雞蛋散,遞給柴堆上喝酒閒聊的男人們。衣色羞澀地笑着,説這是婆家讓她帶的禮物。
2016年,四川涼山,衣色結婚後第一次回孃家。
11歲那年,小學還沒畢業的衣色被指婚給了小表哥,但衣色一點也不喜歡他 —— 表哥不愛説話,還有點笨。三年後,14歲的衣色外出打工,她求父親解除了婚約。
衣色本以為,自己擺脱了諾蘇女孩的命運,直到16歲時,大哥開車出事故撞了兩個人,一死一傷,要賠40多萬。如果拿不出這筆錢,大哥就得去坐牢。
當時在深圳打工的衣色,被家人一個接一個的電話催促回家。她必須馬上和表哥完婚,家裏需要15萬塊的彩禮錢。
| 定娃娃親在彝族地區非常普遍,對象以姑舅表家優先。按習俗,男方需支付高額彩禮,價碼依女方的長相和學歷而定。如果婚後女方提出離婚,彩禮全部歸還男方,有時還得加點賠償。
衣色找到二嫂以果哭訴,以果説,“哭有什麼用,如果是需要這筆錢救大哥,那什麼也別説了,回去結婚吧。”
以果自己也是被父親指婚嫁過來的。
衣色不忍心讓大哥坐牢,下定決心後,她再沒有為這件事掉過一滴眼淚。
等衣色回到諾蘇,家人已經準備好了婚禮上的一切行頭。哥哥送了銀耳環和銀手鐲,阿嬤花200元買了婚裙。結婚時新娘披的查爾瓦,阿嬤早幾年前就織好了布,在每個農閒季節一針一針納起來。
2016年11月9日,衣色還來不及睡個安穩覺,婚禮就匆匆忙忙地開始了。
晚上,新娘按照習俗禁食。過了12點,嫂子們把衣色帶到屋後面的大梨樹下,藉手電的光為她梳妝打扮,將一根辮子分成兩根。
那頂圓月狀彩布拼縫的帽子,村裏幾乎每個新娘都戴過它,如今終於落在了衣色的頭上。
一場彝族婚禮上,凌晨一點,家支的女人為待嫁的女孩梳妝打扮。
一位打扮好的彝族新娘在院外的大樹下等待。
凌晨三點半,盛裝的衣色在夜色中翻過赤裸的田地和溝坎,登上接新娘的麪包車,在親人的陪伴下前往夫家。
待婚隊離開後,阿嬤和父親圍坐在火塘前,不久前擠滿人的屋子突然空寂,只有燃燒的木柴偶爾爆出聲響。父親默不作聲地抽着煙,阿嬤身邊的酒瓶不多,但是今天她很早就醉了。
婚禮進行得太過倉促,以至於沒來得及唱那首彝族著名的哭嫁歌《阿嫫尼惹》——
細雨濛濛也得走,冰雪蓋地也得走,狂風暴雨也得走,洪水氾濫也得走,媽媽的女兒喲,不走不行了……
彝族娶親,有時要翻過兩座山接新娘。
從那天起,衣色變成了結過婚的女人,雖然沒有領結婚證。後來有人問她,結婚的時候哭了嗎?衣色笑着説,為什麼要哭啊?哭有什麼用呢?
婚後半個月後,衣色悄悄跟着帶工頭,再次翻過田地和溝坎,離開村莊,前往深圳。
| 從四川涼山的村子到深圳寶安區,需要輾轉數天。女孩一般不敢獨自離開,只跟着有經驗的帶工頭走。
今年,以色剛滿18歲,來深圳打工已經四年。她喜歡這裏,乾淨,路好走,什麼東西都能買到。
但打工生活依然是枯燥的,衣色每天像機器一樣,在流水線上重複同一個動作,持續十小時,期間不準聊天或打電話。上廁所的次數和時間也有規定,每次不能超過五分鐘。
一名17歲的彝族女孩,在流水線上安裝手機部件。
這樣的手機鍵盤薄膜,工人每天要貼數百張。
宿舍距離廠房不過五分鐘,工廠的樓下開滿了小飯店和超市,女孩們的生活基本是兩點一線
| 女孩們擠在牀上看電視劇。衣色的手機裏也裝滿了劇,她剛剛看完了《太陽的後裔》,正在追《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常常看到凌晨才入睡。
衣色日復一日地地忍受着這種枯燥,期待有天能賺夠錢,“贖回”自己。
今年春節,她沒有回家。“回去他們又要我去他家,我逃不出來怎麼辦?我就一直躲在這裏,永遠不回去。”
一説起回家的事,衣色就不開心。
春節前,連着下了幾場雨,氣温驟降至六度左右。衣色只有一牀35元買來的單人被,木牀板上還是夏天的涼蓆。
傍晚,下班後的衣色穿着滿是洞洞的緊身牛仔褲出門吃飯,她低着頭,裹緊輕薄的廠服跑得飛快,長髮在冷風中飛舞。
夕陽在遠山和雲朵中慢慢隱沒,衣色突然停下來扭頭問我:“你看我像不像彝族?”我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她又扭過頭説:“之前趙經理也説我不像彝族。”
説完她哈哈大笑。
“學生妹”莫子
莫子十分同情衣色的遭遇。她與衣色同齡,住同一個宿舍。
去年,莫子從初一輟學,來到被喻為“世界工廠”的深圳。繁華的商場,炫目的名車,成片的高樓與大廈……以前只能在電視上看到的一切都近在眼前。
拿到第一份工資時,莫子買了一身新衣服,一部新手機,還去髮廊燙了個波波頭,染成栗子色。
莫子藉着手機的光塗口紅。
不到一年時間,莫子在城市中不斷模仿與學習,迅速蜕變 —— 她常常自拍,能嫺熟地使用各種美顏軟件,然後發到朋友圈。
她還是廠裏少數堅持每天化妝的女孩,喜歡穿襯衫和格子短裙,頭上卡一枚細細的髮箍。因此,同事都叫她“學生妹”。
下班後,莫子和同鄉商量過生日的事情。
莫子還沒受到來自家裏的催婚壓力,廠裏曾有漢族男孩向她表達過好感,但雙方止步於微信聊天的程度。對於彝族人來説,跟異族結婚是不被允許的,莫子不敢冒這個險。
莫子和同事一起過十八歲生日。
彝族人喜歡喝酒,一位朋友把自己喝吐了。
來自異族的觀念差異與身份焦慮,讓她們對外界採取謹慎態度,習慣抱團生活。為避免不必要的摩擦,工廠也會特地把彝族人分在一個宿舍和車間裏。
去年4月,莫子、衣色和兩個彝族姑娘被借調到另一個工廠。儘管離原廠只有不到三公里,女孩們還是為這場分別哭紅了眼睛。
被調到新廠的第一天,莫子在新宿舍門前等待。
換廠後,新宿舍彝漢同住。搬進去的第二天晚上,衣色剛鋪好的牀被一個漢族女孩掀翻並強佔。委屈的她們找到帶工頭求助,無果。
凌晨一點,4個彝族姑娘冒雨走回原廠,找同鄉們商量,大家決定天亮就辭工。
女孩們沒想到,這場半夜悄然醖釀的壯烈罷工,被輕而易舉地瓦解了。次日上午,工廠經理爽快地答應為她們調換宿舍 —— 原來換宿舍不難,只是她們的帶工頭太過膽小怕事,不敢交涉。
事實上,在外打工的彝族姑娘,對帶工頭都有很強的依賴性,所有跟外界的接觸都交給工頭處理。即使對方不夠優秀,莫子和衣色也沒想過自己找一份新工作,或者換一個帶工頭。
下班後,莫子在宿舍洗漱準備休息。
莫子渴望跟深圳的女孩一樣,自由戀愛,經濟獨立。她有一個夢想,攢錢買輛小車,回老家跑運輸 —— 因為這是家裏除了種地和做生意之外,最容易賺到錢的工作。
在流水線上幹了三年後,莫子和其他姑娘們發現賺錢實在太慢了,買車的計劃遙遙無期。
她們決定換一份更賺錢的工作。
莫子在老鄉家聚會,男人們在一起聊天,女孩各自玩兒手機。
給人洗腳的阿西
“皇家沐足”位於深圳寶安區,四周工廠林立。儘管名字聽上去霸氣十足,這只是一棟有點舊的四層小樓,樓體外安裝了金黃色的燈管,晚上會亮起炫目的燈光。
幾個彝族姑娘從工廠辭職之後,來到這裏上班,包括阿西。
在工廠工作的阿西。
今年20歲的阿西,已經離過一次婚,前夫是阿西嫂嫂的弟弟。結婚後他管阿西要錢,為了給另一個女孩發紅包。阿西不給,兩人爭執不休,還打了起來。
那天阿西連夜回了孃家,要求離婚,雙方的家支鬧得不可開交,嫂子還要死給她看。最終是帶工頭吾格花了21萬,把她給“贖”了出來。
吾格也是彝族人,今年35歲,在皇家浴足負責發傳單。儘管兩人的年齡差距很大,但畢竟是自由戀愛,阿西覺得,自己比那些還在賺錢“贖身”的女孩強。
阿西和老公吾格。
阿西每天晚上10點上班,工作到次日早上8點。有時為了多拿五塊錢提成,她會提前45分鐘到。
從工廠到沐足城,阿西就像換了一個人。她身材窈窕,皮膚比在涼山的時候白了許多,工作時需要換上緊身的寶藍色工作服,不但曲線畢露,胸部還被擠出一條誘人的溝。
阿西説,為了學會踩高跟鞋,她摔倒過好幾次。
皇家浴足的包廂。
一位同事生日,不上鐘的同事聚在包廂裏慶祝。
阿西普通話不好,又有點膽怯,説話聲音細細的,不敢直視人的眼睛,反而容易惹來客人的騷擾。
“有些男人像你一樣好好坐着,有些男人會摸腿抹胸,我就説,別亂摸,摸懷孕了你負責?”
她是家裏的老幺,母親格外疼愛。每個星期母女倆都會打電話,但阿西從來不敢告訴家裏自己的工作。
有時客人邀請她出去K歌,阿西只能婉拒。“我不出去,吾格會吃醋的,我們很相愛!”
有次洗腳時,一個年輕的客人不斷試圖把手伸進阿西的胸衣內,阿西一把推開,從沙發上跳下,不小心撞到了桌角,留下一塊烏青。
她也不敢把這些事情告訴吾格。早上回到家,吾格正在睡覺,阿西讓他起來煮土豆給自己吃。吾格迷迷糊糊起了牀,露出一絲勉強的笑容,坐了兩分鐘又倒了下去,“太困了,我接着睡了。”
阿西早上八點下班,吾格半夜三點下班。阿西回到家時,吾格通常早已睡下。
| 夫妻倆在離公司兩公里的鎮上租了一間十來平的房子,每月兩百,可以做飯,阿西最喜歡吃煮土豆。
衣色是跟阿西一同來沐足城的。上班第二天,衣色遇到一個喝醉的男人,洗腳時在她身上亂摸,衣色很生氣地罵了他,然後辭職去了江蘇。
阿西則留了下來,比起工廠,她寧願呆在這裏。給客人洗腳,一個小時能賺45塊錢。第一次發工資時,阿西工作還不到半個月,就拿了3500元,比吾格一個月的工資還多。
六月初,阿西在上班時暈倒了,醫生告訴她,有身孕不能再工作了。阿西有些惆悵,因為吾格的收入明顯無法支撐一個家庭。
阿西去商場買了一件打折的白色短袖,還給吾格買了幾樣小物件,總共花了三十多塊錢。
沒有身份證的以果
以果記得,去年12月19號的晚上,為了落户,她又來求生父。
一言不合,生父開罵道:“你不是説要去死嗎?死了也跟踩死個螞蟻一樣,扔掉算了。”
隨後便是一頓暴打,生父抓起凳子,把以果砸暈了。直到半夜,醒來的以果倉皇從生父家逃走,路上被惡狗咬傷,在醫院住了3天。
3歲那年,以果生父在外面找了女人,跟母親提出離婚。根據當地的習俗,男方要給女方經濟補償,開始定下了3000元,但生父只有2000元,他把以果給妻子作為抵債。
5年後,以果母親改嫁,她本想帶着女兒一起,但遭到了繼父家支的強烈反對。“我想跟我媽一起走,二舅跟我説,今天你媽媽嫁人,你不可以去。”
母親再婚那天,以果8歲,她被關在舅舅家,哭着看母親離去。
後來,母親還是放心不下以果,説服了婆家,把她接到身邊。代價是她不能上學,只能在家照看同母異父的妹妹。
這樣的情況在涼山彝族地區並不罕見。許多家長認為,女人的角色就是生兒育女,操持家務,從事農活。
對於未能讀書這件事,以果始終耿耿於懷:“小的時候別的孩子上學時我特別羨慕,一幫孩子在門口互相喊去上學,我就一人在那裏看着他們。”
| 陳舊的觀念使彝族女孩大多早早輟學。即使上了學,也因為從事農田和家務勞動而導致負擔過重,成績不佳。圖為一位在愛心學校唸書的彝族女孩。
15歲那年,以果被生父以一萬元的價格從母親身邊“贖”回,聘給比她大7歲的表哥。結婚得來的四萬彩禮,最後全部被生父拿走。
以果記得,結婚那天,開車的司機對她説,“你看着還是個小屁孩,這就結婚了,你媽怎麼想的!”
以果的表弟日哈也很同情她的命運:“以果在生父和母親的家支之間如同一塊肥肉,所有人都對她爭來搶去。”
身邊的親人都在搶她,但沒有一個人真正要她。這讓以果一度絕望,她不知道該信任誰,甚至試過自殺。
“我恨父親,恨舅舅,恨所有的人!既然不要我,為什麼又把我生下來?”
結婚兩年後,以果提出與表哥解除婚約,怎料媽媽以死威脅,以果只好屈服。
最後實在受不了,以果便偷偷跟着帶工頭,逃到了深圳打工。
宿舍樓頂,是彝族女孩們下班後常來玩耍的地方。
在深圳,自力更生的生活讓以果看到改變命運的可能。去年,她又向舅舅提出解除婚約 —— 母親再次以死相逼,但以果沒有妥協。
“那你就死吧,你死了我就跟着你死。”
最終,以果跟舅舅家談定了13萬的“贖身價”,以幫表弟交學費的方式分期付還。
事實上,以果跟表哥只是辦了一場彝族形式的婚禮,雙方沒有領證,也沒有同居 —— 這場婚姻在法律層面並不存在。
但以果認了這場婚姻,她從未打算背離自己的家支與文化。再退一步,即便她可以一走了之,她的母親也不行,這無異於將母親逼向死路。
在彝族地區,離婚會被認為是丟臉的行為。對於以果母親這樣的深受家支文化影響的彝族女性而言,婚姻甚至可以與生命相提並論。
許許多多像以果這樣的諾蘇女孩,儘管逃到了千里之外的都市,卻始終逃不開精神上的枷鎖。她們小心遵循着男權社會定製的規則,祈求終有一天能通過“贖身”的方式,得到自由。
在工廠呆了4年後,以果找到一家連鎖餐飲店做迎賓,每月工資不到四千,比工廠高一些。
經歷了親人多次的離棄和轉手後,以果對人充滿了不信任,她只想要一個户口,這是在異地生存下去的最基本保障。
遭到生父暴打的一週後,以果又悄悄溜回生父家,找到了他的身份證,偷偷複印,拿到公安局辦理入户手續。
這場長達七年的抗爭,最終以一種很偶然的方式結束。23歲這年,以果終於成為了一個有户口的女孩。
有了身份證後,找工作便容易了許多。以果想學美容,但又有些猶豫:“人家不會要我的,因為我什麼都不懂。”
後記
離開皇家足浴後,衣色去了江蘇,當初和她一起打工的老鄉,幾乎都離開了,衣色感到分外孤獨。她準備趁月底丈夫不在,回涼山幫家人收玉米。
莫子和以果還留在深圳工作,阿西則和老公吾格一起回到了涼山的村莊,在孃家養胎。
在拍攝過程中,焦冬子詢問了四個女孩的想法,她們都一致表示不願讓子女重複她們的悲劇,會尊重孩子的選擇。但問起吾格,他則呲牙笑了笑,迴避了這個問題。
關於諾蘇女孩的故事,焦冬子還會一直拍攝下去。她所期待的結尾,是以色能掙脱枷鎖,獲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