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振郎口述:潘天壽嚴肅背後的温情_風聞
世纪杂志-2018-08-17 09:18
【口述者 胡振郎 上海市文史研究館館員
撰稿者 吉嶺 魏松巖 所在單位上海市檔案館】
時代風雲激盪中的美院生活
1958年9月,我第一次來到杭州南山路98號的浙江美院,校門外柳浪聞鶯,風光旖旎。3個月前,它剛由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更名過來,因此我們這批學生是頂着浙江美院的校名第一批入校的。
我們同期入學約有40個人,油畫系六到八個,版畫系五六個,雕塑系不到十個,國畫系最多,十七八個,我就讀的正是國畫系。
日常教學,平日往來,校園裏基本就這四個系。但如果認為浙江美院1958級,只有四個系,卻是錯了。這一年,美院也未置身世外,同全國大學一樣,掀起了謳歌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多快好省”地創作和大放“美術衞星”的熱潮。
我們入學時,學校機構已經膨脹起來,新辦了工藝美術系、民間美術系、工農專修班、舞台美術班和連環畫宣傳畫工作室。這些專業紛紛向外招生,本科生由上年的213人,驟增至444人。同時,還增設了浙江美術出版社、浙江工藝美術研究所、浙江幻燈片製片廠等附屬機構。只是,這些都是適應形勢的外圍組織,傳統優勢專業仍是國畫、油畫、版畫、雕塑四個。
美院生活的確如我預想的那樣,團結、緊張、嚴肅、活潑。
先説團結,上世紀50年代本是個講集體主義,講團結合作的時代,無論是下生活採風、寫生,還是教育與生產結合,大辦工廠、大鍊鋼鐵,都強調人與人之間的關心和互助;再説活潑,美院是藝術院校,彙集着一羣藝術青年,大家思想馳騁、創意無境,即便是在“大躍進”這種綱舉目張的年代,依然浪漫不改,氛圍輕鬆靈動。而説到緊張和嚴肅,既與當時的政治氛圍相關,也是時任院長潘天壽教授的教學風格使然。
我入學這年,潘天壽正式執掌美院。他的大名,我們入學前就如雷貫耳。大學的本科教育基本都是四年制,但浙江美院不循此例,潘院長規定學制五年,第一年有點預科或考察期的意味。美院自20年代傳承下來的靈魂是“清醇之興趣,高尚之精神”,強調德藝並重。多出的一年時光,既考察學生在技藝和學識上是否跟得上,適合走藝術道路;也考察德行,包括藝術態度,藝術追求,藝術精神,強調做真正藝術家。
1958年夏,胡振郎入學浙江美院後,在畫桌前留影
前面説過,第一年屬於試讀性質,因此沒有班主任,靠學生自治自理。我是團員,根正苗紅,思想進步,主持團支部工作。杭州一中考上來的陳家泠做班長,那時他叫陳家鄰,還沒有給自己取這個風雅的名字。我們一見如故,溝通融洽,配合默契。
1958年,中央提出“教育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教育與生產勞動結合”的方針。政治運動的熱浪日益高漲,美院雖是藝術院校,但全國一盤棋,也不能例外,又是下鄉參加秋收勞動,又是把課堂搬到田間地頭,現場教學。但覺校園內人潮湧動,川流不息,各項活動風起雲湧。
教素描課的顧生嶽老師,畫得好,水平高。當時他在政治上追求進步,要求入黨,所以非常積極地投入到下鄉勞動中,帶領我們到半山鋼鐵廠寫生、勞動,謙虛接受工農兵教育。我們班就在顧老師帶領下,在這家鋼鐵廠上了第一節課,非常具有時代意象。
兩個月後,全班回校,稍事安頓。連軸轉,還是下鄉。
這次去海寧。海寧是典型的江南水鄉,觀潮勝地,每年中秋節前後,可以在此觀看有“天下奇觀”之稱的海寧潮。但我們沒有觀潮,也沒有寫生,純粹去勞動。具體點説,就是拔絡麻,做麻繩,做粗麻繩。勞動持續了兩個禮拜,我們又打道回府。
此時,第一學期已經臨近結束。一入學就勞動,一勞動就兩三個月,同學們都在想,什麼時候可以真正進入學習階段呢?大家都渴望進入教室畫畫。
1963年2月,胡振郎(右)與陳家泠合影,當年兩人分別擔任浙江美院國畫班團支書和班長
潘天壽院長親自上課
學院當然要教學,勞動結束後,便讓同學們上專業課。
專業課以臨摹為主,臨摹是基本功,國畫班集中臨摹永樂宮壁畫、任伯年的手稿、王石谷的山水,還有夏圭、馬遠、沈石田……大師都是大師,但臨摹枯燥,又沒有創作的樂趣,可能當時的氛圍如此,大家興趣不大,我也是。但院裏有要求,這是必修課,規定動作。老師説,一定要臨,不臨不行,否則啥叫科班出身呢。
我們臨古代名家,也臨老師的畫。顧坤伯老師,山水畫名家,將自己的作品拿來給學生們臨摹。那年老先生六七十歲,眼睛看不清楚,不久去了香港。雖然不情不願,通過臨摹,我們也因此打下了堅實的基本功,現在回想起來,應該在這方面下更大的功夫。
1964年,浙江美院部分教師合影(前排右三為潘天壽)
和專業課相應的是文化課,院裏開設了“中國美術史”,王伯敏主講;“西洋美術史”,嚴波主講。印象最深刻的是“中國詩詞”,潘天壽院長親自上課,同學們高興極了。他來上課,我們老早就端正坐好,既喜且怕。喜的是聆聽大師教誨,怕的是他的嚴肅認真。中國畫講究詩書畫印結合,缺乏深厚的文化修養,是無法攀上國畫的高峯的,這樣的道理現在説起來都懂,但當時我們還是感到懵懂。
潘院長説,唐詩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巔峯成就,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寫詩也會吟,要求同學們倒背如流。這項要求只針對國畫系,還是美院全體,我沒考證過,只記得他在我們國畫班上這麼説。
大家上課都繃緊精神,聚精會神,戰戰兢兢,因為潘院長隨時會叫同學起立背誦古詩,其中不乏生僻之作。同學們都有一定基礎,也都認真準備過,但總歸有不熟悉的,或者一緊張而忘了,一站起來,往往背得語無倫次,這時就會被潘院長狠狠批評。也有的同學,課前課後背得順暢,能夠當場站起來解釋詩意,或者一字不差地背下來,自己也感到洋洋得意。我也不止一次被潘院長點名,所幸,都還順利,印象裏沒有特別狼狽的記憶。
潘院長負責教“詩”,吳昌碩的弟子諸樂三教“印”。諸樂三19歲拜吳昌碩為師,比王個簃早入師門,給我們上課的時候已經鬢生華髮。其時,在國畫系,潘天壽、諸樂三、吳茀之號稱“三傑”,關係親密無間。陸維釗教我們“書”。陸先生書法好,繪畫也好,是個全才,以前在杭州大學做教授,潘院長從杭州大學將之請來。還有一位潘院長挖來的人才,就是上海人熟悉的陸儼少。
老師們上課就用自己編寫的教材,王伯敏的《中國繪畫史》,陸維釗的《詩詞》,諸樂三的《篆刻》,潘院長也有自己的教材。
美院的前身是國立杭州藝專,創校校長林風眠先生,曾留學聲名顯赫的巴黎國立高等美術學院,故而浙江美院,也深受西方美術教學模式的影響。雖然解放了,但林先生打下的西洋教育的傳統和底子還在。潘天壽懂藝術,懂教育,美院繼續承襲西式繪畫教學的部分手法。模特教學就是一例。模特有男有女,專職的、兼職的都有。模特理解藝術,非常敬業。杭州的冬天,空氣濕冷,偌大的教室,沒有空調,中間放一個爐子,以木炭取暖,模特保持一個姿勢讓大家作畫,是極為辛苦的,大家都非常尊重他(她)們。
對於油畫系、雕塑系、版畫系,模特寫生是必修課。國畫系跟着畫,技法上和他們有差別。他們畫素描,光影結合。我們重線條,白描為主。我至今還保留着當年的兩張作業。一張是一個男模特,戴斗笠、穿蓑衣,我用工筆描繪,上色。另一張是一位26歲的女性。
我從小在農村長大,方方面面都封建閉塞,特別是男女關係之間,鴻溝壁壘,界限分明。第一次上女模特寫生課,也是我第一次見到女性胴體,內心忐忑緊張,手上出汗,紙和筆幾乎都沾濕了。又不想讓人看出我的侷促,於是強裝鎮定,竭力表現出一名美術專業學生的淡定從容。不知道其他同學是不是和我一樣的情形,大家從來沒有交流過,大概都不好意思吧。
大學三年級結束時,我分去人物畫組,因為有這段模特寫生訓練打下的基礎,在人體造型、色彩調配、線條表達方面,比其他畫種的學生來得更為準確敏鋭。
上世紀60年代的潘天壽
畢竟是學生,我與潘院長沒有什麼直接的接觸,但知道他不光教學認真嚴肅,嚴格要求學生,而且對待自己的藝術創作也相當苛刻,不滿意的作品隨手扔到廢紙簍裏。逢春節,大家都會集體去潘院長家拜年。每年都去,這是傳統。他家就在學校邊上。每天清晨,潘天壽後門一推,便進入校園。
有一年,我們依例仍去拜年。一位同學坐在畫案邊,腳底下紙簍裏有潘院長廢棄的作品。人多嘴雜,同學們熱烈地彼此交談,相互探討時,他悄無聲息,從紙簍中撈出一張畫稿,悄悄地帶回了家。
回來後,這位同學急不可待,將這幅撿來的潘院長作品送去裝裱。裝裱師傅以為是潘院長送他的,按要求幫他託裱。裱畫廠是潘院長經常去的地方,一天他意外地發現了自己的廢畫,於是問裱畫師傅,哪來的?答案當然很清楚。潘院長説,你告訴同學,帶上這幅畫到我家裏來。
這可不得了,這件事先在同學們之間傳開了,大家都估計這位同學要倒黴了。第二天,這位同學硬着頭皮,帶着畫去了潘家。據後來傳聞,潘天壽並沒有如大家預計的那樣,火冒三丈,大聲斥責,而是態度平和,還讓他坐下,問他為什麼拿畫,説:“我作廢的畫,你為什麼拿走?這不是喜歡不喜歡的問題,而是這樣的行為符不符合一個學生的身份?你回去寫個檢查,一定要認真檢討。”後來這位同學做了檢討,寫了一份認識深刻到位的檢查,潘天壽看後,竟然另外送了他一幅畫。
這位同學因禍得福,也讓我們瞭解到,潘天壽嚴肅背後的温情。
(原載《世紀》雜誌201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