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好了,千萬別弄丟了!(修改版)_風聞
精钢-2018-08-17 03:24
拿好了,千萬別弄丟了!
林下斑駁的光影不停地搖曳,即使閉着眼睛也晃得難受。老宋只好掉過頭來試着睡一會兒——中午沒處去,只好在車裏眯一會兒。老宋把後座的兩個車門都打開,勉強能躺下。可是,換過來後沒有搖曳的光影他也睡不着。唉!家裏那些爛事想也沒用,還是不想吧。工作嘛,無非就是“搞材料”——老宋覺得整個機關相當甚至幾乎全部力量都在“空轉”。這才是他難過的。幹活並不要緊,人總是要幹活的,可盡幹些沒意義的事——而且還得受難為,這才叫人憋屈呢。可有什麼辦法呢?辭職?且不説勇氣,這40多的人還能幹點啥?
這些年來,老宋就這麼煎熬着,就像油鍋裏的肉——那可真是“外酥內嫩”啊……反正也睡不着,老宋索性起身,決定走走。
走出“創新大廈”的院子——現在的政府真有意思,不敢把人民政府的牌子堂堂正正的掛在外邊,而叫什麼“大廈”,而且已經十年多了。老宋心裏當然清楚,如果按照國家法規,這一大片地應該是農地,不過是“以租代徵”罷了。他想起了張居正“朝令夕行”的改革,想起了“全國一盤棋”的時代,現在怎麼搞成這樣呢?想這些幹什麼呢?徒增煩惱,他趕快勸解自己。這時他才猛然發現,自己好像迷路了。
周圍是那麼陌生,沒有了建好和爛尾的大樓,也沒有飛馳的轎車,當然更看不見“創新大廈”後的“靠山”——據説當官的都信這個,所以這個大廈建起來後,硬是在後面堆了兩個土堆。老百姓都説不像靠山,倒像兩個墳堆。
老宋突然覺得陽光亮的讓他睜不開眼、天藍的能把他的心融化掉一樣。他放眼這個陌生的世界,到處都是快熟的棒子(玉米),自己就站在一條引水渠邊的土路上。這才走了幾步,怎麼就迷路了?自己在這個地方上班十幾年了,別説步行幾分鐘,就是開車走上一兩個小時也絕不會迷路的!
老宋倒也鎮靜,他四下看了看,發現北邊有一條大路,就走了過去。其實連他自己也奇怪,為什麼不緊張呢?可他真的不緊張,反而有一種久違的恬淡。
正是中午歇晌的時候,除了秋風吹的棒子秸唰唰聲,整個世界好像臉盤中漂在水上的一片紙一樣安靜。這時老宋突然發現明明是中午,可他卻在恍惚之間總能看到北斗七星——自己正朝着這個方向走去。當然,定睛一看也就只有隨風變換的白雲了。這時老宋心裏是有些波瀾了,可不是緊張更不是害怕,而是迫不及待——是找到家急着趕回去的那種迫不及待。
老宋確認了一下,證明自己不是在做夢。他加快步子往前走,因為他看見遠處樹下有人。老宋想,不管是什麼情況,過去一問這裏是哪裏不就明白了嗎?
老宋看見樹下一個五六十歲的老漢坐在一塊石頭上,一身半舊的中山裝,還帶着一頂藍帽子,身邊是一輛“大金鹿”自行車。車把上掛着一個磨得發白的軍用水壺,車子大梁上是一個木頭的小孩座位——就在老漢身邊,鋪着的包袱上睡着一個二三歲的小男孩。小男孩面朝着老漢睡着正香,老漢低着頭愛撫地端詳睡夢中的孩子。
老宋心裏一驚——爺爺!這不就是小時候爺爺帶着自己去城裏,中午困了,爺爺怕自己在自行車上睡着了摔着,在樹下睡一覺再回去的情景嗎?可是“爺爺”兩個字在老宋嘴裏顫了幾顫,終究沒有叫出來,但眼淚卻湧出來了。
老宋知道這不是夢,自己的爺爺早在十二年前就離開了。他的腦子裏一片空白,只是腳仍不由自主地加快往前走。走到這一老一小身邊,老宋停住了腳步,想説話卻無從説起,只是愣愣地站着。
老漢抬起頭——就在這一剎那,老宋確信這就是自己的爺爺!不僅那破損的袖口,就是那帽子的褶皺都一絲不差。爺爺的目光還是那樣慈祥,沉靜中帶着憂鬱——自己從小是爺爺帶大的,總覺得他的眼神像磁石一樣吸引着自己。後來看書多了,才琢磨這除了慈祥“沉靜中帶着憂鬱”大概比較貼切。
兩人的目光就這樣凝視着、交融着,整個世界好像都靜止下來一般。
“爺爺!”老宋終於哭着喊出來。那一刻,他覺得一下子輕鬆了許多——畢竟他已經有快三十年沒有真正哭過了。即使奶奶、爺爺去世的時候,他傷心、流淚,但並沒有這樣痛快地哭過。
“爺爺!我知道這又是做夢。每次都是這樣,那麼真切,可總要醒來。你多和我説幾句話吧。”説到這裏,老宋——不,在爺爺面前當然不能這樣稱呼他了,只能説小宋——已經泣不成聲。
爺爺笑了,還是笑的那樣從容、那樣悠然,就像他匍匐在長津湖的冰天雪地裏依然能夠靜靜地等待戰機一樣。
“嘿,都四十多了,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唉,沒經過戰爭啊,活得是滋潤了,可長不大啊。我們那代人,像你這個年齡都快當爺爺了。也不能怨你,和你這般大時,死人堆裏我都爬過好幾回了。你才經過多少事啊。”
爺爺打量着小宋,又轉了話頭,慈愛地説:“還不懶,終究沒把自己弄丟了,還能望着勺子星找來。”説着低下頭看了看仍在熟睡的孩子,用手趕走了附近的螞蟻。
“爺爺,我這是第一次在夢裏看見小時候的自己。”“傻孩子,人能夢到小時候,可有誰在夢裏看見過自己小時候?”爺爺抬起頭,笑的更加開心,“這不是夢,我在這裏等你好久了,你終於還是來了。説老實話,我還真怕你迷了路,走到邪道上去呢。”
“這不是夢?”小宋驚愕地説。可他很快鎮靜下來,“爺爺,每次都是這樣,可終究還是要醒的。”
“哈哈,”爺爺爽朗地笑着,“孩子,你忘了我給你講過的近代物理?”爺爺直到1958年才從朝鮮回來,然後就復員回老家了。可村裏一直有人説爺爺上過哈軍工,如果不回來早就是高幹了。爺爺上沒上過哈軍工小宋不知道,好像問過,爺爺總是笑着説“咱可不夠格啊”。不過,爺爺喜歡數理化倒是真事。小宋上學時一直是物理課代表,這也是讓爺爺一直很滿意的事情。
“來,坐下!”爺爺拉過小宋説,“孩子,人不易啊!一個人長大成人不易,一個社會往前發展更不易。不光要往前走,更得抬頭看看方向,要不就會跌跟頭、滑到溝裏去。其實,哪有什麼路啊!不都是人趟出來、走出來的嗎?有時候走直路,有時候走彎路,有時候還得走回頭路。”説到這裏,爺爺停了下來雙手撐着膝蓋站了起來。小宋這時注意到爺爺坐的石頭上墊着一張報紙,能看見上面有“大包乾”等標題。
爺爺接着説:“走回頭路當然不好,可人們就是要走你有什麼辦法?你又不能用機關槍和大炮對付這些人。該説明白的當然要説明白。説清楚了,他們還要走,那就讓他走嘛!只要別一頭跌死就還有得救……”
“爺爺”,小宋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就説,“你一直説我最隨你,我也一直學你。可,可,可是連個念想都沒有。”小宋頭腦一直很清醒,不管這是不是夢,這個埋在心裏的疙瘩一定解開!
爺爺曾有很多軍功章,小宋從來不敢要。可是,後來叔叔弄了去,又説被小偷偷去了。這讓爺爺心痛不已,説早知道還不如給自己的大孫子呢。小宋的爸爸也有軍功章——雖然沒有打過仗,但畢竟當過兵。可是這些軍功章還有從部隊裏帶回來的東西都讓小宋的母親送人了——小宋怎麼也想不明白,這些東西怎麼能送人呢?爸爸怎麼就不管呢?可是,這樣一來,自己就像丟了魂一樣。本來想自己當兵,可陰差陽錯,兵沒有當上,卻整天舞文弄墨——真是“無緣疆場死,奈何溺文墨。”他曾經奮鬥過、抗爭過、掙扎過,可就像在泥坑裏折騰的狗熊一樣……
“沒有念想,就容易失去方向,生活就變成了煎熬?是不是這樣?”爺爺愛撫地看着小宋,目光像陽光那樣照亮他的心房。小宋使勁點了點頭。“是要有個念想啊!可是,真正的念想不在有形的東西,而在心裏。只要心裏有北斗星就不會迷路。”
“可是,你還是給我一個你當兵留下的東西吧。這樣,我就有力量了。”小宋説。爺爺笑着點了點頭,又慢慢地坐了下來,他輕輕地從上衣靠近心臟位置的兜裏拿出一個小手帕,一層一層地翻開,露出一顆紅五星——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就剩下這個了,你拿出去吧。”小宋趕忙伸手去接,他想起小時候,在學校裏如果有誰能有一個解放軍的紅五星那可是夠風光的。爺爺把託着紅五角星的手抬了抬,收起了一直洋溢的笑容,嚴肅地説:“拿好了,千萬別弄丟了。否則你可就真的掉了魂了。”
小宋把另一隻手也伸過去,兩隻手接過紅五角星,捧在胸前。“去吧,去吧……”爺爺扭過了頭,擺着手説道。“爺爺,讓我多待一會兒。”“去吧……去吧……你看,‘你’快醒了——不是夢,而是39年前的你快醒了。別嚇着那時的你。”“爺爺!我……”“去吧,去吧……路終究要自己一步一步地走。”爺爺還是把頭扭到一邊,只是揮着手,那手像是要劈開一座山,又像是要推出一條路。可小宋分明看見爺爺的眼角竟然噙着淚花——在明亮的太陽光下就像露珠一樣晶瑩。
小宋站起身,邁開了步子,一步一步地離開了大樹和爺爺,當然還有小時候的自己。
已經走得很遠了,突然,小宋聽見,爺爺説:“你還記得從小我就跟你説過的吧,我姓馬。為了在村裏住下去,讓你爸爸跟着人家才姓宋的。你本姓馬。”小宋邊回頭邊大聲答道“記得,永遠記得!”可他看到的卻是天邊的一片紅雲……
小宋站定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就在“創新大廈”不遠處,沒有莊稼地,到處都是建好和爛尾的樓房,真是“樓長禾消鄉音遠”,一時竟無限惆悵,於是下意識的握緊了拳頭。
這時,小宋若有所得,急忙抬起手來。一顆紅色的五角星,在中午的陽光下發射出道道光芒——就像自己小時候盼到八一電影製片廠的片頭中出現的鏡頭一模一樣!
“拿好了,千萬別弄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