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的俄羅斯媒體生態：自由，但受到有效管控_風聞

來源：微信公眾號：新聞實驗室  作者：黃佶瀅

呂寧思是鳳凰衞視資訊台執行總編輯，《總編輯時間》主持人。在他超過三十年、足跡遍佈全球五大洲的職業生涯中，俄羅斯一直是他重要的關注對象。他曾多次跟隨最高領導人訪俄，並且翻譯過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二手時間》《我是女兵，也是女人》。

最近，新聞實驗室和呂寧思老師聊了聊俄羅斯媒體，請他以近距離深度觀察者的身份向大家介紹真實的俄羅斯媒體。

新聞實驗室：在俄羅斯，人們如何獲取信息？

**呂寧思：**我是媒體人，只要乘坐俄羅斯航班，就會把飛機上所有報紙翻看一遍。

莫斯科報紙是非常多的，不過出了莫斯科，報紙頓時就很少了，這可能涉及到發行渠道的問題。就是在聖彼得堡和葉卡捷琳堡這樣大城市的五星級酒店裏，都看不到莫斯科當天印刷的報紙，酒店都是把首都的報紙（也有美國報紙）用很精緻的白紙複印出來給客人看。

在這些報紙稀缺的地方，廣播電視就成為人們獲取信息的重要途徑。俄羅斯的廣播電視非常發達，今天的網絡和手機終端也很發達。在我的手機裏保存了一個叫radios的app，裏面包含了八十個俄羅斯國營或民營電台。所以我每天都可以聽俄羅斯的新聞信息。我一般收聽與俄羅斯電視台同屬一家的新聞電台和文化電台，也喜歡聽莫斯科回聲還有軍隊的紅星電台等，俄羅斯的電視也都可以在網上看到。現在中國社交媒體太發達，人們看電視的比率在下降，但是俄羅斯和美國一樣，電視收視率仍很高。

再説説網絡。俄羅斯也有像Google一樣的網站，叫yandex。英語世界中有關俄羅斯的信息不是很全，如果我需要得到一手俄文信息，就會使用這個網站。**在yandex查信息是沒有過濾的，什麼都有。**不管你在俄羅斯想要想吃喝玩樂，還是查看最新消息，或者是查維基百科的俄文版，在這個網站上都會非常方便。

【知識補充】Yandex在俄羅斯被稱為比Google更好用的搜索引擎，在俄羅斯本地的市場份額遠超俄羅斯Google。Yandex憑藉其搜索優勢，將觸角伸向搜索、電商、支付、出行、音樂等行業。與國內網站相比較，可以把Yandex看作俄羅斯的百度+淘寶+支付寶+滴滴。

新聞實驗室：蘇聯解體27年以來，俄羅斯媒體的狀況經歷了怎樣的變化?

呂寧思：沙皇時代，特別是19世紀末期，報刊很自由，任何人都可以辦雜誌，到了蘇聯時期就完全不同。十月革命的第二天，布爾什維克政府就下令管制媒體，他們知道媒體對社會的煽動作用。在聖彼得堡，有數百家報刊被關，只剩下一兩張絕對擁護革命的報紙。蘇聯時代的後期，人們對媒體信任度越來越低，當時流傳的順口溜就是“真理報無真理，消息報無消息”（《真理報》和《消息報》都是蘇共黨報）。不過即使在那個時候，一些傳播文化的報刊也受歡迎，比如《星火雜誌》，至今還存在，已有百年曆史，就像改革開放後的《北京青年報》一樣比較受歡迎。

蘇聯解體之後，葉利欽上台，他想要一步跨入西方式的自由民主社會。媒體突然迎來了自由時代，電視廣播像雨後春筍一樣遍地生長；大量蘇聯時期的禁止文件也以解密的形式出現，民眾有些暈頭轉向；同時，**大亨寡頭們開始控制媒體。**8.19政變的失敗，使寡頭們進一步發現，媒體對於社會的變革非常重要，對於變革之後的掌權者非常重要。別列佐夫斯基就是當時很有名的一個寡頭，他認為媒體和資本同樣重要，特別控制以電視為首的媒體。蘇聯時代的禁錮一旦釋放和爆發，人們對於信息的掌控量、傳播速度和信任程度都大幅增長，但是也受到另一方面的誘導，或者被煽動和謊言所左右。

普京上台後，整肅了寡頭對媒體的控制，民營電視台的一部分股東被清除出去，重要大股東都是普京認可的人。不過，儘管民營電台的股東發生了變化，仍有獨立電視台和電台的存在，報紙也是政府與民間的股份合作，説明普京仍要保持一種有獨立媒體的國家形象。

新聞實驗室：目前俄羅斯政府怎樣管理媒體？

**呂寧思：**俄羅斯人比較喜歡用簡稱，媒體叫做сми。這三個字母大眾信息機構的簡稱，即大眾傳媒。現在外部對俄羅斯媒體整體狀態的評價是：受到有效掌控的自由媒體。

我在前年訪問過普京的新聞秘書、克林姆林宮的新聞局長佩斯科夫。我問過他：你們的新聞是怎麼管理的？他回答説：**我們的新聞是自由的，我們是不管理的。**我們有一個新聞部門，其職能之一是信息發佈。如果有錯誤信息，會通過糾正或法律手段來管理。“**我們為什麼每天要像保姆一樣去監察這些東西呢？**有問題的話是會有法律來制裁你的。”

呂寧思與佩斯科夫

俄羅斯政治形態對媒體管理手段有很大的影響，在葉利欽時代，政府最擔心的是蘇聯復辟。到了普京時代，他也不想走退路，選擇的是自由國家主義路線，即必須是自由派的理念加上穩定控制的國家主義。他要把媒體、大亨、寡頭經濟收回國有，但也不是蘇聯共產黨式的收回國有，他倡導的是自由主義，是全民總統。於是普京走的既不是回到蘇聯，也不是葉利欽那樣的放任自由市場，而走了一種獨裁式的、小圈子式的、以自由主義面貌出現的管控路線。普京沒有通過政黨觀念治理媒體，因為那與他自由主義形象不相容。

新聞實驗室：俄羅斯媒體的尺度怎樣？

呂寧思：俄羅斯媒體管控尺度比我們這裏寬鬆。我長期觀察俄羅斯媒體，覺得他們在大框架上肯定沒有西方自由，但在國內問題上，比如對於政府的批評、議論，特別是社會民生方面還是挺活躍的。

2012年，普京王者歸來再任總統，不久就把所有的中央媒體整合成一個國家媒體，叫做Rossiya Segodnya，在俄語中譯為今日俄羅斯。但與今日俄羅斯電視台Russia Today不同，Russia Today是外宣電視台。Rossiya Segodnya是把所有的中央媒體整合在一起，形成一個大新聞機構（可以簡稱俄新社），類似於我們的新華社央視和國際廣播電台合在一起。其中包括電視廣播報紙通訊社，比如俄羅斯國家電視頻道、塔斯社、俄通社和衞星通訊社。

俄新社

其中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網站叫“外國媒體網”（www.inosmi.ru），類似於我們的參考消息網頁版，每天這個網站都會把全世界各地有關俄羅斯的新聞全部翻譯成俄文，法語、德語、英文、法文、葡萄牙文、保加利亞文，全都放在一塊兒。它有個特點，就是原文照譯，即使是把普京罵得狗血噴頭的文章也同樣照譯。通過它，我能看到美國外交部長怎麼講俄羅斯、中國鳳凰網怎麼講俄羅斯。看到這些，我還挺佩服的，問過俄新社同行，他們覺得這些信息在俄羅斯公開很正常。此外，Rossiya Segodnya整體的腔調還是儘可能的接地氣，不是唯國家意志論。

呂寧思訪問俄新社

普京選擇的是自由國家主義路線，即必須是自由派的理念加上穩定控制的國家主義。

新聞實驗室：俄羅斯媒體與政府具有怎樣的關係？

**呂寧思：**俄羅斯的傳統媒體還是受到政府有效控制，儘管消息文章和評論的寫法琳琅滿目，但基本不出框架。相比較而言，俄羅斯社交媒體相當活躍，**政府對兩種媒體的兩套管理政策是分開的。**不過最近普京表示社交媒體很有問題，好像會學習中國加強監管。

傳統主流媒體不攻擊普京，但對政府對社會的批評比較嚴厲、客觀，分析相對透徹，而在社交媒體就很自由開放。有一次我在yandex上查索布恰克，發現有一張他普京的合影，配文是：索布恰克，葉利欽主義的理論家，旁邊是他的狗狗普京。

關於政府和媒體的關係我舉兩個例子，一個是外交，一個是內政。

7月16日，普京會見特朗普。當時我在莫斯科，緊盯國家電視台24小時新聞台（類似我們的CCTV-13）。我發現它並沒有始終把這條新聞作為頭條。當天晚上，普特會見已經不做頭條了，取而代之的是世界盃閉幕後各國球迷、球隊離開莫斯科的機場告別場景。當然，這個頻道在新聞播報後又在重播普京接受foxnews的專訪，但僅此而已，沒有記者的長篇報道。普特會面之後，國家電視台馬上召集政治專家、杜馬議員和普通觀眾等，直播現場評論會。俄羅斯的大國政策體現着對外的形象，因此凡是對外政策都會盡可能通過媒體讓老百姓知道，而且俄羅斯的人民也樂於討論國際政治。

有關內政問題，最近俄羅斯發生了一件大事——改革退休年齡。這項政府議案涉及到廣泛中老年公民，引發民眾不滿，杜馬中除了普京的“統一俄羅斯”議員之外，其他政黨都反對。7月19日，“統一俄羅斯”議員佔多數的杜馬一讀通過了“提高退休年齡”提案，導致7月底150個城市的民眾大遊行。根據民調中心數據顯示，普京的民意在下降。

列瓦達民調中心是一個俄羅斯權威的名義調查機構，在民意調查中會出現很多嚴厲甚至有誘導性的問題，比如“你認為普京是不是和大財團有關係？”這個調查結果在國內是公開的，在電視台和社交網站都播出了，調查結果包括“認為普京關心國家利益的明顯下跌，下跌了8%。”

我剛才講的這些都是俄羅斯媒體報道出來的，從中也可以看出俄羅斯主張的可控性的民主和可控性的媒體。

新聞實驗室：怎麼看待俄羅斯的記者暗殺事件？

呂寧思：關於記者被暗殺的事我認為有的時候是無頭案，即這個記者涉及的不是批評政府政策的問題，比如批評小地方政府拆遷這種小事兒，而是涉及到某些引起殺人滅口的內幕信息，比如政治與黑手黨之間的關係。

在普京上台之後不久，有一個女記者在電梯中被槍殺，當時她報道了很多俄軍在車臣的殘暴行為，是普京的車臣政策的激烈批評者。在與政治打交道中，很多記者可能捅到了一些禁區，感興趣的話，可以看看人民文學出版社的《黑炸藥先生》這本書，會有更深的理解。一般來看，記者不會因為一點點説話就被封口，政府不會因為小事兒給你找麻煩，但你要捅太大的事情了，或許會有人把你滅口。但是俄羅斯的謀殺案通常都查不出結果來。

新聞實驗室：俄羅斯的假新聞情況如何？

**呂寧思：**媒體屬於政治，從政治新聞來看，我認為俄羅斯是相對自由與開放，假新聞比率不高，他們可以直面的批評政府就不需要造謠去污衊政府。當然，由於媒體記者也是人，也都難免視野狹窄和偏見片面。而且，由於政治上立場不一樣，選取信息角度也會不同，如果有些政治政策和行為一開始就是謊言，媒體發佈信息的真假就無從談起了。俄羅斯在Facebook釋放假信息影響美國大選，美方稱是有證據的。我認為邏輯上是成立的。

在社會消息方面，俄羅斯的報道很開放，一個媒體報道了假消息，其他媒體會從另外一個角度報道，這就需要民眾自己去取捨了。當謠言滿天飛的時候，我們更要關注大家為什麼要傳假新聞，而不願意看真的新聞。

新聞實驗室：你喜歡俄羅斯的哪些媒體？

**呂寧思：**我比較喜歡看的俄羅斯報紙：商人報、俄羅斯報、消息報（有大量理性的分析文章）、莫斯科共青團報（花邊新聞比較多，偶爾看）、獨立報（觀點犀利，但需要辨別）。

比較多看的電視廣播：俄羅斯一號頻道、24小時新聞頻道、文化電視頻道、莫斯科回聲電台、俄羅斯新聞電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