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如果再見到薩達姆,還會跟他一起抽雪茄嗎?_風聞
剑啸易水寒-深知身在情长在,前尘不共彩云飞。2018-08-24 09:26
來源:微信公眾號:天下白貓
安南從衣袋裏掏出一盒雪茄,這是古巴最高領導人卡斯特羅送給他的哈瓦那雪茄。他注視了一下薩達姆,拿出兩根,遞過去,説:“你抽煙嗎?
“薩達姆看了好一會兒,對安南説:“我只同我信任的人一塊兒抽。"
安南對他一笑説:“我也是。你信任我嗎?”
薩達姆也不知是否應該對安南表示信任,想了一下後,他伸手接了過去,説:“我從來不與聯合國的人一起抽煙,你是個例外。”
科菲·安南,聯合國第七任秘書長,2018年8月18日去世,享年80歲。
20年前讀大學時,經常聽到安南的名字,在我狹隘的認知裏,聯合國是世界最牛逼的官府,秘書長是天下最有權的長官,他們代表最高道義和最強力量。
後來漸知世事,才知道聯合國實在可憐,令不行,禁不止,用人也好,使錢也罷,都要仰人鼻息,看別人臉色。秘書長只能行王道,以德服人,遠不如諸侯行霸道,靠武力解決問題來得恣意。
安南去世後,幾家西方主流媒體對他的功過評價,基本二八開,指責多過肯定。本文開頭安南和薩達姆一起抽雪茄的情景,幾乎都成了媒體口中安南的污點——他居然和這個殺人無數的獨裁者一起抽雪茄!
翻出一段陳年往事,對理解聯合國的無力和秘書長的無奈,或許能幫助一二。
1998年初,伊拉克武器核查危機再起。
薩達姆指責核查小組中的美國專家是間諜,在伊拉克蒐集情報,隨後又拒絕向核查小組開放8處總統住所。多方斡旋無果,美英等國向海灣地區增兵,威脅對伊動武,戰爭一觸即發。
2月20日,安南前往巴格達,做最後努力。安南電話通知國務卿奧爾布萊特時,奧爾布賴特對着話筒大喊大叫:“你想這樣做,絕對不可以,絕不!”
經過16個小時飛行,安南抵達巴格達。能否見到薩達姆,安南自己都不知道。
第二天週六,安南和伊拉克副總理阿齊茲談了一整天,最後僵在了協議草案第四條。該條規定聯合國武器核查人員有權“檢查”伊拉克總統府,阿齊茲拒絕使用“檢查”(inspection)一詞,只同意使用“到訪”(visit)。
半夜兩點,安南決定休息,不再和阿齊茲做無謂爭論。他知道,最終能拍板的,只有薩達姆。
2月22日星期天中午,薩達姆親信來到安南下榻處,將他和三名隨從帶走。薩達姆的行蹤屬最高機密,安南不知道他會在哪裏和自己見面。其實,最終見面地點,就在離安南住處不遠的一處宮殿內。
宮殿內到處都是士兵,他們甚至用長矛搭成拱門,要求安南等人從下面通過,進入室內。
薩達姆沒穿常見的軍裝,而是身着深藍色西服,這讓安南心中略感安慰。
為這次會面,聯合國工作人員為安南準備了一份《談判要點》,要他強調此番成行克服了巨大困難,他不是任何一國的信使,而是以聯合國秘書長身份而來,心懷道義和法律責任,力爭避免悲劇上演,他必須要對雙方可能達成的協議負責,因為他要向安理會彙報,説服他們認可。這份《談判要點》,甚至提前為他寫好了台詞:
安理會成員會就協議中的每個字、每個標點,向我提出問題。
我希望您充分發揮您政治家特質、勇氣、智慧和遠見,清除障礙,讓我能帶着協議回到聯合國總部,為伊拉克迴歸常態創造條件。
《談判要點》要安南“傾聽總統如何回應,他可能會強調伊拉克受到不公正待遇,甚至説出敵對的話語。對此,安南要説:
我明白您現在的這些擔憂,但過去兩天的談判表明,伊拉克完全明白當下的風險。我們之間的分歧應該可以彌合。
真實的會面,當然不會按照預設腳本進行。
前一個小時,不管安南主動還是被動,他只能扮演傾聽者角色。薩達姆指責聯合國對伊拉克的經濟制裁導致人道主義危機,抱怨聯合國所謂的武器核查是對伊拉克的侵犯,缺乏對伊拉克尊嚴和主權的尊重。
雖然薩達姆語氣並不嚴厲,但也絕不算温和。薩達姆的意思,基本上就是不可能繼續接受聯合國武器小組的核查,而這,恰恰是安南此行最主要的目的。
安南知道,他必須和薩達姆一對一會面,尋找突破。於是出現了開頭一幕,兩人共同抽起了雪茄。
薩達姆説,對伊拉克的制裁必須取消。安南表示理解,但他告訴薩達姆:“決定權在您手裏。如果您合作,您就能看到隧道盡頭那抹曙光。”
“如果我們達不成協議,美國就將動武,沒人能阻止他們。有些政府説支持你,但他們阻止不了美國。”
揮完大棒,安南迅速遞上胡蘿蔔:“你是一位建造者,是你建造了現代伊拉克。伊拉克曾毀於一旦,是你重建了她。難道你想讓她被再一次摧毀嗎?看看你是如何談論伊拉克人民的苦難的。未來如何都由你決定。我們可以做出些成果來。如果我們達成協議,就能阻止美國動武,就能避免災難。”
薩達姆突然拿出一本黃色便籤開始寫字。兩人無法再保持目光交流,但安南知道,薩達姆此舉,正説明他的説辭取得了一些突破。
安南告訴薩達姆,所有和他接觸的政府,在這次危機上都表達了對伊拉克的善意。他奉勸薩達姆好好利用這些善意,維持地區穩定。
安南説:“你做過許多勇敢的決定,有些時候出現過誤判。但這一次,有歷史可循。1991年,你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但現在你知道了。而且你也看到過,那種情形在其他地方多次出現。”
“我可以告訴你,這一次,伊拉克還是會被攻擊,而且會被打得很慘。你所有的重建努力都將化為泡影,你只能從頭開始。想想你的人民將遭受怎樣的苦難。你自己説過,只要一次攻擊,核查就會被徹底終止。也許吧,但由此給你的人民,給整個地區帶來的衝擊,將是災難性的。”
這場對話,耗費巨大的心力和體力。安南後來回憶道:“我必須調動體內所有的資源——創造力、意志力、精神勇氣——去努力説服薩達姆。最後真的感到精疲力盡。”
會談中,薩達姆對安南説道:“我知道你是一個有勇氣的人。”這句話讓安南覺得,薩達姆已經有些被自己説動。
三個小時後,薩達姆説:“看起來,你是決心要解決這個問題。許多人都沒能成功,俄羅斯人,法國人,埃及人,還有土耳其人。如果你能解決這個危機,你就將獲得成功。”
“不,總統先生,”安南説:“這不是我的成功,這是你的成功,這是你的決定,決定權在你手中。這將是伊拉克人和整個地區的成功,而不是我的成功。所以,讓我們一起,尋求解決辦法吧,我們一起合作。”
兩人隨後開始重新討論協議草案。薩達姆手邊沒有阿拉伯語翻譯版本,但他記性很好,所有內容都記在腦子裏。
“我看過協議,所有聯合國訴求的內容,用詞都很乾脆甚至犀利。”他指着安南手中英文版本的第三段:“(比如這段説,)伊拉克政府同意隨時接受核查,不設條件,不限範圍。”
薩達姆接着説:“但所有涉及伊拉克利益的表述都很空泛,用詞鬆散。你們其實什麼都沒給我們。”
雙方的焦點,最後落到了對總統住所進行“檢查”這個單詞。薩達姆説:“塔裏赫(副總理阿齊茲)已經告訴你了,我們不能接受‘檢查’這個詞,我們可以用‘到訪’這個詞。”
安南答道:“這我無法接受,這太空泛了,沒人能理解。”
安南提醒薩達姆,他是代表聯合國安理會來斡旋的:“你要談判的對象不僅是我,還有安理會成員。我必須要説服他們,當然還有國際社會。現在,你不能接受‘檢查’,我不能接受‘到訪’,那我們換個表述方式。”
最終,安南提出建議:“這樣説行不行:‘為完成指定任務而首次以及後續的進入’?”
薩達姆回應説:“我同意。”安南寫下這句話,遞給薩達姆看。薩達姆説:“好,同意。”
安南説:“總統先生,我們兩人總算就文本達成了一致,現在是不是可以叫其他人進來,告訴大家我們終於有了一份協議?”
一場迫在眉睫的戰爭,總算偃旗息鼓。
但安南巴格達之行60個小時努力的成果,只維持了半年多。當年12月,英美兩國還是找到藉口,對伊拉克發動武力攻擊。後事不表。
安南的角色,很像春秋時期搖尾乞憐的幾位周王。
名義上,周王室為天下正統,號令諸侯。但西周末年,周王室實力大不如前,日漸衰微。
土地從方圓六百里縮到兩百里,軍隊號稱六軍,實際只有二軍甚至一軍的戰鬥力。財政更是捉襟見肘。周平王死後,王室連舉行一次像樣葬禮的錢都沒有,只能低三下四從魯國求得一點喪葬費。
鄭、魯、齊、燕、趙、衞,再到秦、楚、吳、越諸侯國,根本不把周王室放在眼裏,不納貢不朝拜,打仗需要師出有名時,就搬出王室,打着“尊王攘夷”的旗號,或“奉王命討逆賊”。周王敢怒不敢言,因為自己一沒錢二沒兵,對自己分封的諸侯,打不得、罵不得。
聯合國,就像這時的王室;秘書長,就像被諸侯玩弄的周王。
安南前任埃及人加利,被美國認為“不聽話”,1996年底尋求連任時,在安理會被美國一次又一次否決,最終心灰意冷,這才有了後來安南出任秘書長。
聯合國運轉的資金,靠會員國出資,但拖欠會費已成常態;聯合國維和,士兵要靠各國派出,聯合國根本做不到軍令如山倒;在西方以所謂價值觀拒絕與某些國家某些人對話時,這些髒活累活,就得秘書長出面,幹得好,是利益攸關方的功勞,幹得不好,這鍋就得聯合國背。
安南也許是幸運的。在他任內,聯合國無論在影響力還是實際成果上,都可謂衝上巔峯。
至少,在安南去世的訃告中,媒體還有很多東西可以寫,不管好的,還是壞的。
功過是非,任身後人評説。
在另一個世界,如果安南還能再見薩達姆,不知兩人會不會再一起抽根雪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