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不如美國，但中國仍然是一個科技大國_風聞

【作者 袁嵐峯 這是袁嵐峯博士2018年8月22日在《中國日報》發表的文章，英文標題為：《China may not be better than US, but it is still a major tech power》****】

對中國科技實力的評價，一向是個熱門的話題。在美國對中興禁運芯片之後，這個話題的熱度更是達到了一個歷史高峯。許多人從中認識到了核心技術的重要性，認識到了不是所有的東西都可以買到，認識到了自主創新是國家的根本。這些是正面的效應。不過，也有不少錯誤的想法和做法還很流行，我們正好以此為時機澄清一下。

一種常見的錯誤，是胡亂吹捧中國的實力，動不動就誰誰震驚，誰誰慌了。經常有人給我轉來各種“震驚體”的文章，問我怎麼看，我都快不堪其擾了。一個典型的例子，是我在科大化學物理系的前輩師兄尹志堯，中微半導體設備公司的創始人。

尹志堯

隔三差五地，就有文章像這樣報道他：“剛剛，這位中國老人，突然回國，美國人徹底慌了！”“是他，讓中國半導體技術彎道超車，趕超美日！是他，讓‘中國芯’實現中國製造，突破外企獨霸！”“中國再一次在核心領域突破技術‘無人區’，彎道超車，率先掌握5 nm半導體技術！”

我都快不堪其擾了，尹志堯師兄本人肯定更加不堪其擾。最近，科大微電子學院的院長劉明院士公佈了尹志堯的短信，內容如下：

“希望有個有效的渠道管理和控制媒體的宣傳。不要老把產業的發展提高到政治高度，更不要讓一些新聞人和媒體搞吸引眼球的不實報道。最近從某軍工網開始的對我和中微的誇大宣傳搞得我們很被動，撰稿人沒有采訪過我們，也不瞭解芯片器件和芯片設備的關係，聳人聽聞的講此人回國，美國人慌了。又講當國外還在10納米7納米技術掙扎時，中微已開發出5納米技術。我們發表聲明澄清事實、中微不是製造芯片的，是為芯片廠提供設備的。並兩次要求把文章從網站撤下，但過一些時候，又改頭換面登出來，實在讓我們頭痛。……”

如果你看不明白其中的技術細節，沒關係，只要理解到這種程度就夠了：芯片製造有很多道工序，中微做的是其中的一環，叫做蝕刻機。在蝕刻機這一環做到世界領先，當然很好，但還有許多其他的環節，例如光刻機，在這些方面中國是落後的，甚至在有些領域是一片空白。因此，中國在芯片行業整體上是落後的，只是在局部有亮點。

媒體的炒作，對尹志堯這樣做實事的人來説，不但是浪費時間，牽扯精力，而且會影響商業利益，擾亂企業經營。這樣的狗血宣傳，實際上是某些媒體一種損人利己的行為，給真正的國之棟樑添亂，只為給自己帶來流量。而什麼樣的讀者會給這樣的媒體貢獻流量呢？那自然就是頭腦簡單、有時天真的人們了，too simple，sometimes naive啊！

因此，我建議大家從自己做起，抵制這種炒作的風氣。看到這種收智商税的文章標題，就不看，不轉，不評。如果有人給你轉，你就向他指出這文章的錯誤。如果你解釋不清技術性錯誤，就只説“標題太low，一看就是炒作的”，也就可以了。如果大家都有這樣的覺悟，我們國家的科學素質立刻就可以上一個層次。

另一種常見的錯誤，是反過來，把中國説得巨弱無比，認為所有講中國的成就的宣傳都是假的。大家知道，我就寫過不少介紹中國科技成果的文章，於是乎，我也成了很多這樣的攻擊的靶子，説我的文章中國科技實力正以多快的加速度逼近美國 | 袁嵐峯是“吹捧材料”。

在這些人看來，中國前幾年“吹牛吹大了，自己也信了”。“關於中國的技術神話、軍事神話、互聯網神話，以不同於以往的方式在出現。這與60年前的‘畝產上萬斤’並沒有本質不同。”“到了中美貿易戰的這一天，我們才發現，一些吹得神乎其神的科技神話、工業神話，真的是神話。”“中國以為在某些方面已經超越美國，那是假象。”

我們不妨把這種文章稱為“神話體”。我必須指出，這種邏輯槽點百出。限於篇幅，我們這次只説那個最核心的槽點，就是：中國的科技進步是神話嗎？

如果你對科技稍有了解，你當然就知道，答案是：否！

我在許多地方介紹過中國在世界上領先的科技領域，這裏説的不是排在前幾位，而是明確地排第一的。例如抗瘧疾的特效藥青蒿素，屠呦呦為此獲得了2015年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又如雜交水稻，為世界人民解決吃飯問題，袁隆平為此獲得了2004年的沃爾夫獎。又如超級計算機，現在在TOP 500榜單上排名第一的是中國的神威太湖之光，第二是中國的天河二號，第三是美國的泰坦。又如量子保密通信，中國2016年發射了世界第一顆量子科學實驗衞星“墨子號”，2017年開通了世界第一條量子保密通信幹線“京滬幹線”。又如可燃冰，也就是天然氣水合物，2017年中國首次實現了資源量佔全球90%以上、開發難度最大的泥質粉砂型天然氣水合物的安全可控開採。

2015年12月7日，屠呦呦做諾貝爾獎演講

總體上，中國排第一的科技領域雖然不是很多，但總是有一些，而大多數國家是一項都拿不出來。如果問中國排在世界前幾位的領域有哪些，那這個名單就相當長了，實際上包括大多數的領域。例如衞星導航系統，中國的北斗對美國的GPS、俄羅斯的格洛納斯、歐洲的伽利略。又如航天，中國的航天能力明顯不如美國，不如俄羅斯，但好歹是國際主要玩家之一。到2024年左右，國際空間站退役之後，全世界的航天員都等着上中國的空間站呢。又如手機，中國品牌的手機在全世界上升勢頭迅猛，挑戰蘋果、三星已經是一個觸手可及的目標了。

北斗衞星導航系統

許多人有一個誤區，就是看到中國強的地方，就極度的興奮，而看到別的國家比中國強的地方，例如美國的芯片，就極度的沮喪。這些人是知識水平比較低，立場還是希望國家好的。更奇葩的是另外一些人，看到外國比中國強的地方，就產生另外一種興奮，認為這説明講中國成就的那些宣傳全是假的。

我必須強調一下，這些反應都是錯誤的，屬於不動大腦、只用到低級神經系統的典型，幾乎是把自己降低到了巴甫洛夫的狗那種條件反射的水平。如果稍微動動腦筋，就能夠明白，世界是非常複雜的，科技是非常廣闊的，中國在很多領域做得不錯，同時美國或其他國家也在很多領域高於中國，這兩者之間並不矛盾。

巴甫洛夫的條件反射實驗

我感到很奇妙的一個問題是：美國的芯片比中國強，就證明中國的科技進步是假的嗎？難道你只有兩個選項，不是無比先進，就是無比落後？為什麼不能是介於兩者之間，有些領域先進，有些領域落後？這個道理看起來非常簡單，小學生都能明白，但許多成年人似乎就不懂。

如果你看過我的文章，就會知道，我一直都認為美國的科技實力顯著高於中國，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同時我也認為中國取得了很大進步。我提出的定位是，中國的科技實力跟英國、法國、德國、日本處於同一級別，只跟美國有顯著差距。這些話的意思不清楚嗎？很難以理解嗎？

經常有人拿着美國或日本或某個國家在某些領域高於中國的例子來找我，好像這就構成了對我文章的反駁，我很想問，這些人的思維是怎麼回事？你們為什麼要腦補我的文章，把我明明白白説的中間定位歪曲成只許説好話不許説壞話，立個虛假的靶子打一通？你們看不懂中國字嗎？

我必須強調一下，我從來沒有否認中國在許多領域是落後的。如果你看過我的文章，就會知道，我經常批評中國的種種弊端，介紹其他國家的科技成果。但是一碼歸一碼，在批評中國的弊端和介紹外國的成果的同時，中國實際取得的成果還是應該承認。如果你一定要到數不出一個外國比中國強的地方，才能承認中國有成果，那你等於是把標準抬高到了一種荒誕的程度，好比在奧運會上，如果一個國家沒有包攬全部金牌就一無是處似的。沒有任何國家可能達到這樣的標準，也沒有任何理性的決策是基於這樣的標準做出的。

説得再大白話一點，好比現在有1000個科技領域，中國在100個領域領先，美國在800個領域領先，那麼正常的反應是承認差距，繼續努力。而許多人的反應，卻或者是把中國領先的全部抹殺，或者是把美國領先的全部抹殺，這些都是荒謬的做法。你不應該因為中國有100個領先的就認為美國那800個領先的一錢不值，也不應該因為美國有800個領先的就認為中國那100個領先的一錢不值。

為什麼不能兩方面都看清呢？為什麼不能不卑不亢呢？為什麼不能既尊重自己，也尊重他人呢？為什麼不能既指出優點，也指出缺點呢？既不要妄自尊大，也不要妄自菲薄，這個道理很難理解嗎？

成都武侯祠有一幅著名的對聯：“能攻心則反側自消，從古知兵非好戰。不審勢即寬嚴皆誤，後來治蜀要深思。”如果你問，對於中國的科技宣傳，對於中興事件的反應，應該是硬的好還是軟的好，積極的好還是消極的好？那麼回答是，這些都不是關鍵，關鍵是，不審勢即寬嚴皆誤，不實事求是就怎麼都不好，實事求是才是好。

武侯祠

把中國吹上天的震驚體和把中國貶入地的神話體，看似針鋒相對，其實在本質上是相通的，都是由於無知和懶惰，對世界做出一種最省力、最簡單的解釋，省力的結果就是像哈哈鏡一樣，把現實變得面目全非。實際上，這些人的目的不是對世界獲得深入的理解，而只是情緒的發泄。有一個笑話形象地説明了這種感情需求，這個笑話有很多版本，我熟悉的版本是在著名的遊戲《英雄無敵3》中的版本，如下：

一個農民走到“城堡有限公司”的總裁辦公室門口，問守衞的槍兵：“請問，十字軍總裁在嗎？”槍兵告訴他：“十字軍是二代的總裁，現在已經下台了。”

十字軍是《英雄無敵2》中人類種族的頂級兵種

“知道了，謝謝。”農民微笑着走了。

第二天，這個農民又走到“城堡有限公司”的總裁辦公室門口，問槍兵：“請問，十字軍總裁在嗎？”槍兵説：“我已經告訴過你了，十字軍是二代的總裁，現在已經下台了。”

《英雄無敵3》中人類種族的頂級兵種變成了大天使

三代中的十字軍只是四級兵了，而且從威風凜凜的金甲變成了路人甲

“知道了，謝謝。”農民微笑着走了。

第三天，這個農民又走到“城堡有限公司”的總裁辦公室門口，問槍兵：“請問，十字軍總裁在嗎？”槍兵暴跳如雷：“我最後告訴你一遍，十字軍是二代的總裁，現在已經下台了。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從二代的三級兵變成三代的初級兵，槍兵表示情緒穩定……

“沒什麼，我只不過想再多聽幾遍這個好消息。”農民微笑着走了。

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農民從二代的人類初級兵變成了三代的中立兵種

你看，震驚體和神話體的讀者都是這樣，並不關心真實的世界，只是想多聽幾遍自己想聽的消息。最滑稽的是，這兩種文章還互相以對方的存在作為自己存在的理由，好像眾人皆醉我獨醒似的，實際上在有智慧的人看來，這兩方都是醉，而且是爛醉如泥了！

難道因為有人在胡吹，你就一定要亂踩嗎？又難道因為有人在亂踩，你就一定要胡吹嗎？難道因為有人在一個方向胡攪蠻纏，你就一定要在相反的方向胡攪蠻纏嗎？為什麼不能好好講道理？難道世界上沒有真正客觀、理性、有乾貨的文章嗎？我雖然能力有限，但我知道有這樣的境界存在，一直在向這樣的方向努力。我的許多朋友們，也在向這樣的方向努力。

因此，今天我們要講的最重要的基本點就是：在不同的觀點之間，真正的區別不在於是捧還是踩，而在於是否實事求是。不要因為我寫過很多中國的優點就以為我和那些胡吹的站在一起，也不要因為我寫過很多中國的缺點就以為我和那些亂踩的站在一起，那兩種都是非此即彼的極化思維，是頭腦簡單的表現。

一個觀點不會因為它是褒就自動正確，也不會因為它是貶就自動正確，只會因為實事求是而正確。如果不實事求是，那麼無論是褒是貶，都是錯誤的。如果你能認識到這一點，那麼祝賀你，你的思維層次已經超越了大多數人。

只有在客觀認識現實的基礎上，才能根據現實而不是想象來決策。而為了客觀認識現實，關鍵就是要提高科學素養，既要了解具體的科學知識，也要了解科學的思維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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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文版：

When it comes to China’s technological prowess, we get to hear two extremely contrasting views. The first is exaggeration. Some irresponsible media outlets tend to praise China’s technological capabilities to the sky. They use headlines such as, “The US is shocked! A Chinese scientist has helped China develop chip technology that is way better than those possessed by other countries!”, to prove their point.

These articles are written to attract eyeballs, so they often go viral online. But anyone with knowledge about science knows they are ridiculous.

One of the scientists who is often referred toin such articles is my schoolmate Yin Zhiyao, a senior researcher in semiconductors and an entrepreneur. He is so annoyed by these media outlets that he announced through an SMS: “The writers of the articles have never contacted us, nor do they know what we are really doing. Let’s make it clear: Our company does not manufacture chips. We only provide one of the necessary devices for the plants that manufacture them. We have repeatedly required certain websites to delete these articles, but they always get published again and again.”

The second extreme is reverse exaggeration, with the group indulging in it belittling China’s technological achievements. Such articles often claim that most, if not all, of China’s achievements are false. At times, they even accuse me of “lying”, because I write articles describing the technological progress that China has made.

Actually, the entire world acknowledges the enormous technological progress China has made. For example, Tu Youyou won the 2015 Nobel Prize for Physiology or Medicine for discovering artemisinin, which is used to treat malaria and has saved millions of lives. By developing hybridrice, Chinese scientists have made major contributions to the efforts to solve the food shortage problem. And in 2016, China launched Micius, the world’s first experimental quantum science satellite.

Besides, in 2017, China extracted the muddy siltmethane hydrate, which accounts for 90 percent of all fire ice reserves globally but is the most difficult to extract.

There are more areas where China is not No.1 but among the best. For example, China’s Beidou is one of the four global navigation systems in the world, with the other three being the US’ GPS, Europe’s Galileo and Russia’s Glonass-K. China is also a member of the mannedspace flight club with the US and Russia. Besides, Chinese smartphones are getting more and more popular all around the world, challenging iPhones and Samsung smartphones.

Despite all this, there are still many technological fields where China is behind, such as integrated circuits. Earlier this year, Chinese company ZTE faced a crisis after the US Department of Commerce threatened to stop American companies from supplying chips to it.

There are so many technology sectors that it iscommon for a country to take the lead in some and lag behind in others.My overall evaluation is that the science and technology of China is significantly lower than that of the US, while on the same level with the UK, France, Germany and Japan.

So media outlets should “respect facts” and refrain from highlighting either just China’s technological achievements or its shortcomings, as it will split the public into opposing groups with no communication or exchange of views between the two.

The fact is, people who hold extremely opposing views on China’s technological achievements only want to hear news that bolsters their false beliefs and never try to dig into facts to get the realpicture of China’s technological prow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