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50起性侵犯案例，滴滴如何整改_風聞

來源：南方週末週刊

▲2018年5月19日，滴滴順風車恢復業務，不論是司機還是乘客，都必須完成包括上傳身份證、人臉識別等6項措施後才可使用業務。（東方IC/圖）

過去四年裏，媒體報道及有關部門處理過的滴滴司機性侵、性騷擾事件，至少有50起。女乘客被順風車司機姦殺，2017年已發生過。

滴滴公關部門相關負責人：滴滴對性騷擾事件的處罰都是頂格——永久封閉賬户，但也不得不承認，目前對性騷擾案件存在取證難的問題。

50個司機，至少有3人有危及人身安全的犯罪前科，卻通過“三證驗真”；53名被害人均為女性，其中7人被侵害時處於醉酒狀態。

此次整改，順風車每次接單前必須進行人臉識別。有車主認為這“只能防君子”，順風車提前預約出行時間，可以本人接單換別人去開。

2018年5月12日起，滴滴出行推出“史上力度最大的整改”，仍有“鹹豬手”繼續伸向女乘客。

5月17日，北京昌平的毛悠兒看到剛送自己回家的滴滴司機躲進小區草叢；報警後，對方承認尾隨了一路，只是想留她的微信號。

5月20日，大連某高校的陳同學被滴滴快車司機叫“親愛的”，問“啥時候有時間激情一下”；湖南長沙的朱顏顏遭遇滴滴司機鎖住車門，“給你500元，摸一下”。

而據南方週末記者不完全統計，過去四年裏，媒體公開報道及有關部門如法院處理過的滴滴司機性侵、性騷擾事件，至少有50起，幾乎每個月都有。

50個案例中，有2起故意殺人案，有19起強姦案、9起強制猥褻案、5起行政處罰案件、15起未立案的性騷擾事件；涉及50個司機，53名被害人均為女性。

但直到2018年5月6日的鄭州順風車殺人案曝光，女性乘車安全才引發全社會的關注。

21歲的空姐李明珠，並不是第一個被順風車司機姦殺的女乘客。

2017年5月14日，重慶永川，順風車司機周航用風箏線和紅布將30歲的甘女士勒死，還用紅酒開瓶器猥褻了她。周航被判處死緩，該案在網上幾乎搜索不到任何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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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臉識別”常態化，能否攔住“最危險的人”

5月11日，滴滴公佈三大整改內容，包括，承諾對運營及客服體系全面整改，滴滴順風車業務下線自查一週，用一切手段清理平台上可能的人車不符情況。

時隔近一週，5月16日，滴滴公佈了更具體的階段性整改措施。

許多措施看起來是對空姐遇難事件的應對：原本暴露乘客隱私的“所有個性化標籤和評論功能”全部下線；還有，“暫停接受22點-6點期間出發的訂單”。

南方週末記者梳理的50個案例，有21起就發生在這個時段內，證明該時段性侵或性騷擾頻發。但光天化日下也不一定安全：有20起發生在早上六點到晚上六點之間。

最危險的季節是夏天。有近25起案件發生在5月到8月之間，其中一半發生在5月。

而針對廣受詬病的“人車不符”的問題，在原有“三證驗證”基礎上，“快車、專車、豪華車每天出車前司機必須進行人臉識別驗證”，並設獎鼓勵舉報。

對順風車的要求更嚴，“每次接單前必須進行人臉識別”。

在南方週末記者梳理的案例中，（涉嫌）實施侵害的50個司機，有21人公佈了年齡，最大的40歲，最小的案發時22歲，是第一起順風車姦殺案中的兇手周航，出生於1995年。

與鄭州順風車殺人案兇手劉振華一樣，這些司機大多學歷不高。10個公佈學歷的人中，3人為初中學歷，7人為高中學歷。

最令人擔憂的是，50個司機中，至少3人有過危及人身安全的犯罪前科。

2016年5月初，深圳女教師被順風車司機劫殺。兇手利用滴滴只顯示車牌的一部分的漏洞，偽造了套牌車。

據新華社報道，2016年6月開始，滴滴平台已陸續上線“分享行程”“緊急求助”“號碼保護”及“人像認證”等安全功能。

半年後，滴滴公佈成績單：“號碼保護”實現了每天2500萬次以上的應用量，“分享行程”日均用量超過20萬次，“緊急求助”始終保持7×24小時專業應急團隊在線，“人像認證”也已覆蓋到了全國所有開通滴滴服務的城市。

而此前對司機及車主最基本的“三證驗真”（身份證，駕駛證，行駛證），也有數據證明其成效：因未能通過“三證驗真”流程，滴滴每天拒絕3萬個不符合要求的註冊申請請求。

另外，滴滴也多次強調和公安部門簽署了合作協議，協助滴滴對註冊車主進行背景篩查，防止有危害人身安全的刑事犯罪記錄人員或存在安全隱患人員進入平台。

不過，南方週末記者梳理的案例顯示，就在滴滴那一輪安全“升級”中，仍有“漏網之魚”。

2016年6月24日，乘客周小姐在滴滴快車上喝了司機混入迷藥的雀巢咖啡後，遭到強姦。判決書顯示，涉案司機李波濤曾在2006年因犯搶劫罪被北京市石景山區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三年。

兩年後殺害空姐的劉振華，曾被吊銷駕照，剛拿到新駕照未滿一年，原本無法成為順風車司機。然而，他用父親的證件，通過了滴滴的“三證驗真”和“人臉識別”。

順風車車主曾得智認為，現在每次接單前都要刷臉，“只能防君子未必能防住小人”。因為順風車提前預約出行時間，完全可以由本人接單後，再換別人去開。

同為順風車車主的田傅認為，增加人臉識別之後，犯罪的成本高了，風險相對減小了。但有些人可能就是純粹的心理變態，這種滴滴平台是沒有辦法完全杜絕的。

空姐李明珠防範意識很強，當劉振華故技重施，她把行程告訴家人、和好朋友假裝打電話……但最終未逃過魔爪。

▲2018年5月16日，河南洛陽街頭，不少出租車司機自己掏錢印製標語，貼在車後窗上，以悼念遇害空姐。（東方IC/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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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險的社交醉酒的女性

53個被害人中，有22人公開了年齡，最大不過33歲，最小16歲；有16個人公開了自己的身份，女大學生最多，共有6人。

有7名被害人在醉酒後，遭到了滴滴司機強姦或者猥褻。

自陷危險的行為還包括，在滴滴平台上搞社交。50個案例中，有6起刑事案件涉及“社交”。

有的認識了一個月時間，有的只認識了兩天。南寧女大學生張晶和鹽城的女大學生沈某，就都是在初步信任了滴滴司機後，被對方帶到家裏企圖強姦。

有的則是在車上就出了問題。30歲的葉偉在蘇州工業園區上班，平時兼職做滴滴專車。他會先準備下了迷藥的飲料，一番花言巧語哄騙年輕女乘客喝下，等她們昏迷過後伺機拍裸照。警方發現，葉偉的這種行為不是一次兩次了。

比起快車、專車，順風車被認為是最接近共享交通的出行方式。滴滴對順風車的定位是，“讓私家車成為一種連接人與人的生活方式”。2015年七夕節，滴滴順風車甚至還推出過以“約會”為主題的廣告。

“快車和專車是為了賺錢混飯吃。順風車就不一樣，並沒有多大的利潤空間，而且可接可不接選擇性很強。”順風車司機曾得智告訴南方週末記者。

曾得智開着一輛寶馬，已做了一千多單。他選擇乘客的標準主要看順路程序，但偶爾看到女生也會禁不住點開看看頭像。以前，他常常看到一些司機開着豪車蹲守在廣州一些女生居多的院校門口。

有一次，在某酒吧門口，他看到有個女生和司機在車裏吵了起來，仔細一聽才知道，原來是順風車主在“獵豔”，要帶拼他車的美女去開房。

這次，滴滴順風車平台將以前司乘互相評價的話語，變成了“滿意”或“不滿意”兩個選項。順風車司機田量覺得，這個改動很好，“以前有些長得漂亮的女乘客會被司機評價為‘女神’，甚至還有司機露骨地説‘美女你不要穿那麼短，我都快有生理反應了’。這不是變相的語言性騷擾嗎？”

此次滴滴整改前，女生們紛紛換下自己在滴滴頁面裏的漂亮大頭照，而打順風車的人也少了不少。這讓曾得智的心情有些複雜，他打趣地説道：“以後打順風車都得一視同仁了，美女也不是優勢了。”

在美國，最早強調網約車社交屬性的Uber，也面臨着嚴峻的安全挑戰。據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報道，過去四年內，全美至少有103名Uber司機因涉嫌性侵乘客，被通緝、逮捕或起訴，其中有31名司機被判有罪。

隨着“ME TOO”運動在全世界範圍的興起，Uber感受到了更多的壓力。2017年11月，Uber發佈公開信，承諾5年拿出500萬美元給合作伙伴，用於減少性騷擾和家庭暴力的發生。它還表示，會在平台上發佈相關信息，讓乘客和司機意識到這類事件的嚴重性，並提醒用户注意防範。

滴滴出行公關部門相關負責人向南方週末記者介紹，滴滴對性騷擾事件的處罰都是頂格——永久封閉賬户，但也不得不承認，目前對性騷擾案件存在取證難的問題。

滴滴提出的一個解決思路是，安裝車載錄音設備，在車內進行錄音。但是否推行這個措施，還需要徵求社會公眾、學者專家及政府等各方面的意見。

“反正我個人還是很牴觸的。”順風車司機田傅並不看好這個規定，“我們就是想單純地賺一下油費，哪有必要搞這麼複雜呢，而且我們還是私家車，一些隱私還是需要保障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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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訴司機企圖性侵，“客服居然笑了”

沒人知道，李明珠是否瞭解，滴滴出行右上角摺疊頁面裏還隱藏着一個“緊急求助”按鈕。

5月19日，滴滴順風車恢復上線。南方週末記者打開滴滴出行APP發現，只要單子被接，接單頁面中部就會出現“緊急求助”按鈕。

2016年，滴滴上線這個功能時，最高峯的一天收到近2萬人次的呼救，其中99.27%均是來自用户的好奇嘗試。後來為了避免誤按，按鈕就被摺疊了起來。

2018年3月30日晚上，媒體人孟婆遭遇滴滴司機性騷擾，坐在車內，她感覺自己的心跳幾乎要停止了，卻沒找到那個被摺疊的“緊急求助”。

下車後好不容易找到了，才發現首先必須錄音，而錄音不滿2分鐘似乎無法上傳。頗費周折上傳了錄音，幾分鐘後她才接到了求助專線的客服電話，上來“先是一長串的自我介紹”。

“如果我遇到的那個司機真的賊膽包天……”孟婆想想很後怕。

空姐遇難後，有網友給孟婆發來私信：“你有沒有想過，你本來有可能拯救這個女孩一命？倘若當時你不在乎輿論，毅然走向維權之路，這次調查會不會早些來？”

案發前一個月，孟婆曾在自己的公眾號發表《滴滴，今天我想和你談一談》一文，聲稱自己遭遇滴滴司機性騷擾，而滴滴很冷漠。

她並未遭到實質性侵害，但感到危險。對方一直暗示知道她是幹什麼的，一遍遍問她：“做一個多少錢？”併發出不合時宜的笑聲。

更反常的是，司機中途趕她下車後，又再次接了她的快車單，並拉她上車。

成功脱身後，孟婆打電話向滴滴投訴。她詳細回憶了司機一系列的反常舉動，當説到司機企圖侵害她時，“這位客服居然笑了”。

孟婆對滴滴的要求並不多：嚴肅處理這名司機，向她公開道歉。

客服後來反饋説，聯繫了司機調查確認，“也許只是司機頭暈不舒服”，後來司機又拉她上車“是因為司機身體好了”，最後表示“你説的這些沒有證據，也沒有證人……”

孟婆公開了自己自媒體人的身份，客服的態度大變：你的微博和公眾號在哪裏，我要將這些反饋給領導，然後看看事情的嚴重性再決定如何處理。

最後，滴滴向孟婆公開道歉，封禁了涉事司機賬户，承諾將調查真相。

直到現在，滴滴方面沒有公佈調查結論。滴滴曾表示嘗試恢復行車記錄，但沒能成功。

南方週末記者梳理發現，過去四年的50起滴滴司機性騷擾事件中，許多當事人對客服的處理很不滿意。

17歲的女高中生李麗向滴滴客服投訴，滴滴司機楊某在行程中將手放在她的大腿根部。她悄悄拍下照片。等了4天，才有一位“滴滴部門負責人”打來電話：賠償50元錢，了結此事。

一位接滴滴單的出租車司機曾邊開車邊自慰，被車裏的海口四名女高中生暗地裏拍下照片。滴滴接女生投訴後，對涉事司機賬户永久封禁，但稱未能聯繫到這位司機，“在未徵得當事人同意的情況下，無法透露這名司機的姓名、完整車牌號等隱私信息”。

天津也曾有滴滴司機赤裸下身被女乘客拍下曝光，而滴滴客服提出先“賠償10元順風車優惠券”，之後才永久封禁該司機賬户。

據《睿士》雜誌報道，鄭州順風車殺人案曝光後，有祥鵬航空空姐在微博爆料，稱自己曾投訴劉振華言語騷擾。滴滴證實案發前劉振華確曾被投訴，但客服五次未聯繫上他。

此後，劉振華的順風車仍繼續接單。趕着去鄭州火車站的空姐李明珠上了他的車，自此未歸。

（應受訪者要求，田量、毛悠兒、朱顏顏、李麗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