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錢、父權與宮鬥：《摘金奇緣》的文化誤解_風聞

【文/觀察者網風聞社區 卓揚】

在美籍華裔電影經典《喜福會》的二十五年之後，《摘金奇緣》終於再次以全篇亞洲演員的卡司亮相，於上週末首映摘下北美票房第一的好成績，超過同期的怪獸動作鉅製《巨齒鯊》。

並且，該片也在爛番茄網站獲得94%的佳評，可謂是票房口碑雙豐收，以高歌猛進的姿態橫掃影評版面。各大媒體紛紛表示，這部片不僅在政治正確上有重大意義，本身更是一部富有娛樂性的愛情喜劇。

與此同時的大洋彼岸，清宮劇《延禧攻略》和《如懿傳》先後開播，引發又一陣追劇熱潮。從服化道的形制正確與否，到嬪妃爭鬥體現的辦公室政治文化，觀眾和新媒體都津津樂道。

同一時期，也有不同的聲音對此類影視劇提出反對，認為它們將女性內部傾軋美化為純潔愛情，扭曲了封建壓迫的事實，對現代社會的性別環境是一種倒退。

然而，好萊塢的亞裔愛情電影和中國的宮鬥劇，本質上又有什麼不同呢？

筆者看來，《摘金奇緣》披着政治正確的皮，本質上卻偷天換日地將刻板印象、階級區隔與性別歧視發展到了極致。而不明所以的美國觀眾往往衝着支持亞裔的名頭來到電影院，得到的卻是一碗亞洲封建糟粕與美式虛榮膚淺燉成的四不像迷魂湯。

《摘金奇緣》的故事原型很經典，以至於就算把所有劇情總結起來，也構不成劇透：

浪漫多金的富N代男主角愛上貧窮獨立的女主角，他們的愛情卻受到富有家庭和邪惡女配的種種阻撓，男主角在母親和愛人之間艱難抉擇；最終女主角終於憑藉高尚的美德得到了家族的首肯，克服萬難和男主角走到了一起。

這樣標準的配置，在二十年來的亞洲各國偶像劇中反覆出現，每每都是舊瓶換新酒。

男性在故事中掌握着所有的金錢和權力，而女性的價值體現於謙恭與退讓，以“大局”為重，才能得到包括男主角在內的父權家庭的接納；而在女性角色之間，總是把來自體制的壓迫轉為內部矛盾，用不擇手段的競爭應對資源分配的不公，升級打怪爭奪最高獎賞——在婚姻糖衣包裹下的財產與繼承權。近年來宮鬥劇的火熱，正體現了觀眾對父權價值觀的默認，以及對劇中女性角色表裏不一的病態行為的迷戀。

如果説由於文化傳統，宮鬥劇在中國的流行有其土壤所在，或許還説得通；但2018年的美國，一個提倡個人主義與性別平等的西方現代社會，還把亞洲文化中的糟粕當作精髓，引以為“原汁原味”，那真是時代的倒退。

《摘金奇緣》的男女主角都打着美式獨立精神大旗，卻並沒有對封建家族制進行任何實質性的反抗。

男主角尼克一直被形容成一個借女友網飛賬户、在公園打籃球的“接地氣”形象，但除此之外，影片沒有提及他除了閒暇與約會外的任何工作與生活軌跡。

也許可以默認的是，作為豪門家族接班人，Nick和他的富N代朋友們一樣，並不需要也不會在家族的庇廕之外找工作，也沒有任何真正的經濟壓力。於是他向女主角瑞秋求婚時誇下的豪言壯語：離開家族到美國獨立生活，也實際上是一紙空文。一旦家族截斷他的經濟來源，他還能如此瀟灑地在異國做一個“普通人”嗎？

另一方面，瑞秋作為影片中美國文化的代言人，總把“聽從心聲”掛在嘴邊；然而她“聽從心聲”所選擇的職業，是在紐約大學教授經濟學——公認的理想高知高薪職位。這樣的人物設定究竟是叛逆，還是順應大流？

楊紫瓊飾演的楊氏母親以此反對瑞秋過門，理由實在是欠缺説服力。或許編劇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於是在後期加入了楊家僱傭私家偵探，發現瑞秋身世醜聞這一情節。而遭受奇恥大辱的瑞秋，不僅對此沒有任何抗爭，反而最終向楊母表示願意為了尼克的家庭而犧牲個人愛情，簡直是匪夷所思。

劇情中期面對邪惡女配的欺辱，瑞秋也選擇忍氣吞聲；尼克也沒有為此與侮辱她的家人或朋友進行任何正面對抗。逆來順受的女主角與兩邊和稀泥的男主角，這樣的劇情設定是否很眼熟呢？宮鬥劇裏的女主忍耐是為了活命，生活在21世紀的美國人瑞秋到底圖個啥？

如果尼克真的是一名獨立成人，那他應該為自己的選擇承擔起相應的責任，而不是既不遵循家族期望，又依靠家族兜底；而如果瑞秋真的是一名獨立女性，那她不應該為對方家庭的無理侵犯與要求作出任何犧牲。就算是二十年前的瓊瑤劇，也有對年輕人衝破封建家庭牢籠，追求愛情自由的歌頌。而《摘金奇緣》對家庭矛盾的温吞處理，實在令人失望。

而電影中的其它劇情副線，更是在亞洲文化掩飾下對男權建構的狂歡。

所有女性角色的人生目的都圍繞着有錢的男性，為了釣得金龜婿無所不用其極，剩下的就是打扮、購物與八卦；即便是尼克的慈善家、設計師、時尚達人表姐，也沒有讓我們看到她任何真正的工作場景，而只有一出手便買下百萬美元珠寶的豪氣。

而所有男性角色更是以物化女性為己任，有家產者為妻，胸大貌美者為妾；在單身漢派對上的肆意狂歡，滿足了美國觀眾對“異域風情”的所有想象。

這種披着羊皮的系統性默認毫無疑問是危險的。

美國媒體贊《摘金奇緣》為打破亞裔刻板印象的里程碑，因為亞裔們不再只是會功夫或數學好的功能型角色；然而封建家庭、歧視女性、揮金如土，難道不是新一代的刻板印象嗎？

影片開篇時，楊氏一家人在酒店被白人服務生冷待，直到揭示他們是酒店易主後的新東家後，才得到應得的服務。這就像如今亞裔在西方社會上的地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但想要和白人一樣平等，首先必須非常有錢。

無論是功夫、數學還是金錢，都是亞裔被異化的標誌——無論如何，銀幕上的少數族裔必須異於常人，才有講述故事的價值。而真正打破偏見的不是關於我們如何不同，而是即便有文化上的不同，我們本質上都有一樣的人性。作為一部以政治正確為名，以文化獵奇為實的好萊塢大片，《摘金奇緣》沒有做到這一點。

落後的“宮鬥劇”並不應是現代亞洲的常態，中美兩國的影視創作者，是應該醒一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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