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暴露“跨越式發展”侷限性_風聞

　　Kotiogo Ng’usilo仍然清楚地記得他第一次看見汽車時的情景。那是在上世紀50年代，身為肯尼亞茅森林(Mau Forest) Ogiek部落的狩獵採集者的他，還以為那是一棟“移動的房子”。

　　如今Ng’usilo已經86歲了，儘管他仍然試圖保持狩獵採集者的生活方式（採食蜂蜜、偷偷獵捕偶爾現身的蹄兔），但他已經與時俱進了。他穿着西方人的衣服，在市場上購買食物，而且像他年輕的親戚一樣使用手機。他講述的關於過去的故事——他喝着神聖的蜂蜜啤酒娓娓道來——不斷被鳴叫聲打斷，這可不是鳥叫聲，而是手機收到從城裏發來的消息時發出的聲音。

　　移動技術在發展中世界迅速普及，特別是在縮小與西方收入差距方面落後於亞洲和拉美大部分地區的非洲普及，催生了“跨越式發展”理論。用世界銀行(World Bank)一項研究中的話來説，該理論是指一個國家可以利用技術創新來實現“經濟發展的快速飛躍”。

　　一些人認為，科技的力量具有近乎奇蹟般的潛力，可以解決很多政府（尤其是在非洲國家）無法妥善解決的問題：糟糕的健康狀況、條件差的學校、道路不通、電力短缺以及就業機會不足。最近，阿里巴巴(Alibaba)創始人馬雲(Jack Ma)宣佈為非洲的年輕科技創業者提供1000萬美元的“網絡創業者”獎項；馬雲稱，這些人正在“為更美好的未來鋪路”。

　　聯合國前秘書長潘基文(Ban Ki-moon)將擔任該獎項的顧問委員，他的話最精闢地表述了有關科技能夠幫助貧窮國家趕上——甚至超越——富裕國家的豪言壯語。“隨着全球數字經濟快速發展以及科技廣泛普及，”他稱，“下個世紀屬於非洲。”

　　“跨越式發展”的概念經常被用於非洲，儘管它也被用來描述印度號稱正在開拓前行的道路——有人説，印度直接進入了技術驅動型經濟模式，越過了曾推動日本、韓國和中國快速增長的勞動密集型製造業階段。就像非洲的情況一樣，據説印度的科技企業家在政府失敗的領域取得了成功。經濟評論員古爾恰蘭•達斯(Gurcharan Das)稱，印度在夜晚實現增長，“這時政府在睡覺”。

　　移動和數字技術的普及被視為跨越式發展的關鍵。據長期活躍於非洲的資深投資人士邁爾斯•莫蘭(Miles Morland)介紹，2001年，人口約1.4億的尼日利亞只有大約10萬條固定電話線路。那一年，南非電信公司MTN出價2.85億美元購買移動運營牌照，當時該公司估計擁有手機的尼日利亞人永遠不會超過1500萬。如今，據在線零售商Jumia表示，該國擁有1.62億手機用户。

　　據GSMA Intelligence估算，2017年，整個撒哈拉以南非洲地區有4.44億獨特的移動用户，滲透率為44%。相比之下，全球平均滲透率為66%。但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數據顯示，在南非和尼日利亞等國，每10個人就有近9個人是移動用户，手機像美國一樣普遍。

　　儘管手機銷量增長已經放緩，但隨着手機變得越來越便宜，人們預計50個撒哈拉以南非洲國家中的很多國家有望逐漸縮小與世界其他地區的差距。在埃塞俄比亞，中國企業傳音控股(Transsion Holdings)已經在亞的斯亞貝巴(Addis Ababa)郊外的一個工業園區生產售價僅10美元的手機。

　　“手機現在幾乎無處不在，”津巴布韋神經科學家普雷舍絲•隆加(Precious Lunga)稱，“有些地方還沒有自來水，但你可以點播視頻。”她創立了Baobab Circle，這是一家健康技術公司，利用人工智能為肯尼亞和津巴布韋的患者提供診療。

　　科技倡導者表示，智能手機（在非洲所有手機中佔三分之一）的普及，進一步開啓了移動技術帶來轉變的可能性。

　　在尼日利亞的拉各斯(Lagos)、坦桑尼亞的達累斯薩拉姆(Dar es Salaam)——兩者都躋身於全球發展最快的城市之列——等繁榮城市，一些城市精英正在使用優步(Uber)和Taxify等叫車App，並在網上訂購外賣食物和商品。在科特迪瓦(Ivory Coast)，渣打銀行(Standard Chartered)推出旗下首家全數字化的零售銀行，稱其將把這個西非國家作為在全球推出數字服務的試點。

　　對於跨越式發展理論來説，移動技術給鄉村帶來的影響（平均每10名非洲人就有6人生活在鄉村）甚至更為重要。從肯尼亞開始（Safaricom在2007年推出手機轉賬和支付服務Mpesa），非洲相當大一部分地區正在經歷一場普惠金融革命。數以千萬計像Ng’usilo這樣之前不與銀行打交道的人，如今可以通過在手機上按幾個按鈕來向親屬轉賬或為購物付款。

　　“在非洲普通人手中的手機已經成為跨越式發展的象徵，”在肯尼亞出生、曾經擔任哈佛大學(Harvard University)肯尼迪學院(Kennedy School)經濟發展創新高管課程主席的卡爾斯杜•朱馬(Calestous Juma)在去年去世前不久寫道，“移動革命給非洲人帶來了希望：他們也可以成為全球經濟中充滿活力和創新的參與者。”

　　移動支付的普及——據GSMA數據顯示，目前約有6.9億人使用移動貨幣，其中一半是非洲人——為眾多其他服務提供了數字化支柱。在城市和小城鎮，小企業可以在網上做廣告，然後通過手機接收付款。在鄉村，預付費的太陽能電力近年迅速普及，用户通過手機支付來購電，最少資費標準為每天50美分；如果付款停止，太陽能板可以被遠程禁用。

　　在馬達加斯加東北部的Sahabevava村——這裏遠離電網，要去一趟最近的城鎮也需要在顛簸的道路上驅車幾小時——農民莉迪婭•索阿(Lydia Soa)對擁有一塊太陽能電池板深感自豪。太陽能板產生的電量足以照亮她家——方便孩子們做家庭作業——聽音響、以及給她的手機充電。

　　根據世界銀行的數據，非洲佔世界人口的16%，但發電裝機容量僅為全球的2.8%。撒哈拉以南非洲只有37%的人可以用上電，這意味着仍有6億人生活在黑暗中。

　　然而，據行業報告顯示，截至2017年，共有7300萬户家庭（主要在非洲國家）用上了離網太陽能電力。這種快速普及——使得非洲一些偏遠地區從不通電一步跨入綠色電力階段——是跨越式發展理論的精髓。

　　熱心推崇該理論的人士表示，如果科技能夠跨越固話、銀行服務和電網，那麼它肯定能影響所有行業和各方面的生活。

　　首爾國立大學(Seoul National University)經濟學教授李根(Keun Lee)對科技進步如何推動發展進行了研究。他稱，上世紀90年代末，韓國的三星(Samsung)以電視技術轉向數字化為契機，超越了日本競爭對手索尼(Sony)——此前索尼憑藉其特麗瓏(Trinitron)電視系列主導着模擬電視機市場。

　　“當新技術或新範式湧現出來時，大家都在同一起跑線上，所以後來者不會落後，”他表示，“領先者反而往往是最後轉向新技術的人。”

　　李根教授為盧旺達政府把這個中非小國打造為數字樞紐的雄心提供建議。他表示，技術變革給印度、巴西和一些非洲經濟體帶來了彎道超車的機會。“非洲國家過去使用煤油燈，但他們可以跳過基於電網的電力，直接進入太陽能發電階段。”

　　很少有人會懷疑，非洲和其他地區的國家可以縮短髮展時間——或者通過利用在西方開發的技術，或者通過移動支付等自主創新。英國花了150年甚至更長時間，通過一場利用水力、風力和蒸汽動力的工業革命，才從農業國家轉型為發達經濟體。日本實現同樣轉型的速度更快，新加坡、台灣、韓國和中國等經濟體在短短兩代人的時間內就從貧困躍升至中等收入或高收入之列。

　　跨越式發展推崇者對於“技術”的定義往往聚焦於數字革命和（用隆加的話來説）“閃亮新App”改變社會的力量上。然而，美國西北大學(Northwestern University)經濟學家羅伯特•戈登(Robert Gordon)表示，從歷史上看，生產率的最大幅度增長不是通過互聯網和手機實現的，而是藉助我們現在認為理所當然的技術：室內給排水管道、道路和蒸汽動力。

　　如果戈登説的沒錯，那麼跳過這些發展階段，直接躍入世界經濟論壇(World Economic Forum) 2016年在盧旺達舉辦的大會上所稱的第四次工業革命，會讓非洲錯過生產率的最顯著提高——進而錯過經濟增長。的確，儘管關於跨越式發展的炒作頗多，但非洲（特別是就人均GDP而言）很少能保持兩位數的增長水平——正是這樣的增長徹底改變了東北亞人民的生活水平。

　　比爾•蓋茨(Bill Gates)表示，正在非洲改變人生的很多技術都是過去開發出來的，只是現在這些技術可以應用於地球上最偏僻的地區。他稱：“等到我所稱的‘技術’普及到村子時，那是指社區保健工作者完成簡單的注射，或者你吞下藥丸，或者播種。”

　　比爾和梅琳達•蓋茨基金會(Bill & Melinda Gates Foundation)貢獻了數十億美元來傳播這些技術進步的果實。比爾•蓋茨稱，在傳播上的相對容易意味着各國可以更快趕上，特別是在健康方面。他稱，“我們有疫苗這樣的東西，我們在讓世界上每一個孩子接種疫苗方面做得不錯。”

　　瑞典衞生專家漢斯•羅斯林(Hans Rosling)認為，越南是縮短髮展時間“最顯著”的例子。他表示，“越南今天的健康狀況和美國1980年的水平一樣，而經濟水平和美國在1880年的水平差不多。”

　　對於跨越式發展，某些説法帶有“解決方案主義”的意味，即認為技術可以解決哪怕最棘手的問題。根據懷疑論者的説法，非洲的情況其實也證明了，在缺乏良好政府和基本基礎設施的情況下，技術解決方案是有侷限性的。

　　農業和健康方面的發展同樣表明了技術的潛力和缺陷。

　　以農業為例，非洲一半以上的成年人口都從事農業。在整個非洲大陸，基於技術的解決方案正在解決生產率低下的危機。在加納，Cocoa Link通過短信向農民發送信息，提出實用建議並告知市場價格。在肯尼亞，在線市場Twiga Foods利用技術讓數千批發商不再需要中介，並確保市場對農民透明。Twiga首席執行官格蘭特•布魯克(Grant Brooke)表示，基於手機的技術提升了確定性，可以幫助農民提高收成。

　　然而，光鮮的App掩蓋不了一個基本真相。非洲農業收成仍然處於19世紀水平。大多數農場沒有灌溉系統，沒有政府幫助分配種子或化肥，沒有進入市場的渠道，而且所有權模糊。在沒有冷藏系統的情況下，農民不願意種植那些在賣給消費者之前就會腐爛的農作物。只有44%的肯尼亞農村人和32%的埃塞俄比亞人生活在全季節道路2公里範圍內——埃塞俄比亞前總理梅萊斯•澤納維(Meles Zenawi)認為，這是比GDP更能決定發展狀況的指標。

　　健康是另一個例子。在非洲各地，技術專家們正試圖解決一個基本問題：缺乏像樣、可負擔得起的公共醫療保健服務。Babylon（研發了“口袋醫生”App的英國公司）的子公司Babyl Health Rwanda，為距離最近的診所也有數英里的村民們提供在線診療。隆加的Baobab Circle為高血壓和糖尿病患者提供遠程診療，她辯稱，技術可以填補空白。

　　“醫生不足，護士也不夠，”她稱，“那就是為什麼你需要人工智能來跨越。”

　　不過，像農業一樣，醫療創新也帶有給失敗的系統打補丁的意味。非洲很多政府太窮，組織得太差，或者其官員忙着為自己斂財，顧不上為人民提供體面的醫療保健服務。如果説非洲在健康方面有什麼“跨越式發展”，那就是非洲富人跳過本國的落後體系，去國外求醫。

　　“沒人能説偉大的技術能以任何方式替代良好的政府治理，”蓋茨稱，“我當然不認為給每個人配一台電腦能幫助他們解決瘧疾問題，或者解決沒有教師或者沒有教室的問題。”

　　卡爾斯杜•朱馬教授生前對科技改變非洲人生活的力量非常熱心，但他也提出，跨越式發展無法解決領導層糟糕的問題。他警告稱，“有一種錯誤的説法認為，非洲可以一步躍入服務經濟，而無需首先打造一個製造業根基。”

　　儘管他同意“技術創新是推動經濟增長的不可或缺的驅動因素，也是擺脱告別大宗商品出口不確定性的關鍵”，但他認為，創新依賴於工業發展來構建基礎設施和創新能力。他寫道：“那是無法跨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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