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民主:生於獨裁,死於選票_風聞
已注销用户-存在就是真理,需要即是合法2018-08-29 11:07
毫無疑問,土耳其的現代化民主制度,是被人民的選票所終結的。具有歷史諷刺意味的是,土耳其的現代化民主制度之所以能夠在建立,恰恰得益於一位獨裁者的對現代化民主制度的痴迷。
回溯歷史,就會發現,土耳其的現代化和民主制度的締造,實際上是該國國父凱末爾大元帥無視民意、獨斷專行的結果。
1923年10月,凱末爾宣佈土耳其廢除政教合一的舊體制,建立現代化的民主共和國,卻遭到了全國範圍內的激烈反對。他的親密戰友勞夫奧伊就此警告他,稱:“對哈里發(政教合一的宗教領袖)的熱愛乃是我們的傳統,廢除這一制度,將會造成真正的災難。“1924年,當凱末爾驅逐哈里發之後,立刻遭到民眾的大規模反抗。1925年2月,土耳其東部各省民眾舉行了大規模的叛亂,要求土耳其實施政教合一的哈里發體制,這種暴亂一直持續到1927年才被凱末爾的血腥鎮壓所終結。
1925年9月,凱末爾下令包括宗教人士在內的土耳其人,禁止穿戴傳統宗教服裝。這激發了11月份的大規模騷亂,為此,凱末爾不惜對部分騷亂者施以絞刑,現代穿戴才得以在土耳其推廣;1926年,凱末爾頒佈了土耳其《民法》,規定了男女平等和婚姻自由,廢除了休妻、多妻制度,這同樣引發了大規模暴動和隨後的殘酷鎮壓;1928年,凱末爾不顧總理伊斯麥特·伊諾努(Mustafa İsmet İnönü)的疑慮,強行在6個月內實行了土耳其阿拉伯文字的字母化化改革。
對於現代民主制度構建過程中的暴力和專斷,凱末爾實際上心知肚明。1928年,凱末爾就曾對到訪的阿富汗國王阿馬努拉(Amnull)説過,“改革的成功依賴於絕對忠誠的軍隊,沒有我的士兵,就不會有現代土耳其。”
1928年,凱末爾(左二)迎接到訪的阿富汗國王阿曼努拉·汗(右一),希望後者審慎的處理國內的現代化改革。事實上,後者的改革隨後遭到了激烈反對,並遭到了罷黜
事實上,在土耳其的現代化民主制度構建過程中,是獨裁者凱末爾本人的強大政治意志,而非土耳其國民的意願,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在去世之前,面對土耳其國內的恐慌情緒,凱末爾公開要求他的軍人部下們必須尊重大國民議會的普選制度,並堅持通過選舉,而非自己指定的方式來確立下一任領袖。
作為20世紀最傑出的軍事統帥之一,凱末爾先後在1915年的加里波利(Gallipoli)、1921年薩卡里亞河(Sakarya)和1922年杜姆盧珀納爾(Dumlupinar),以弱勝強擊敗了西方軍隊的入侵,挽救了自己的祖國,這些史詩般的勝利賦予了凱末爾民族英雄的傳奇威望和絕對忠誠的軍隊,使其能夠以無可置疑的獨裁權威來施行自己的改革,並戰勝根植於土耳其國民內心之中的宗教本能。
奧地利雕刻家海因裏奇製作的勝利紀念碑,象徵着凱末爾大元帥傑出的軍事才幹和震古爍今的赫赫戰功
但是,凱末爾的權威是罕見的,他對現代化的追求和民主制度的熱情更是不可複製。與之相應的是,作為凱末爾試圖打倒的宗教力量卻對土耳其的國民具有永恆、穩固、且強大的政治感召力,宗教的力量源於信眾們發自內心的本能熱情,其吸引力賴以維繫的成本是如此的低廉的,幾乎永遠不會枯竭;而世俗理想的政治權威與道德親和力卻需要耗費世俗的力量,不是昂貴的軍備就是無盡的福利。因此,世俗的政治權威如同堅石一般,雖然看起來強悍,卻終究會在流水的持續衝擊下支離破碎。
這就意味着土耳其民主制度的捍衞者們,幾乎永遠不可能通過他們所捍衞的選舉制度戰勝宗教對民主的侵蝕。在土耳其共和國的歷史上,凱末爾最忠誠的繼承者——土耳其的世俗軍隊,為了保全凱末爾的政治遺產,不得不先後五次以背棄民主的方式發動軍事政變。然而,無休止的軍事政變,本質上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絕望的吶喊,因為這種政變本身就意味着對民主制度的背叛,只能不斷消耗凱末爾主義的道德和政治資產,並引發各方的反感。最終,當2016年7月土耳其的軍人再次拿起武器,試圖捍衞凱末爾的政治遺產之時,卻被高喊着宗教口號的土耳其民眾們輕易擊潰。
實際上,土耳其現代民主制度的崩潰,並不單單是土耳其的政治宿命。1991年12月,當阿爾及利亞實行選舉之後,該國的激進政治勢力伊斯蘭拯救陣線黨取得勝利,以至於政府不得不取消選舉,阿爾及利亞隨後進入了長達11年、死傷數十萬人的內戰;2005年4月,當伊拉克實行選舉之後,該國的政治權力逐漸落入什葉派宗教領袖的手中,這導致該國的教派衝突和伊斯蘭國的崛起;2012年,當埃及開始實行選舉之後,該國激進政治團體穆斯林兄弟會取得勝利,這引發了該國的持續動盪。
事實表明,現代化的政治制度,在中東地區是極其脆弱的。那些源於西方的政治理念,在普通的土耳其、阿爾及利亞、埃及和伊拉克民眾的心中,既缺乏文化合理性,更不具備道義基礎,在喪失刺刀的威懾之後,也終究難以長久。就像歷史所驗證的那樣,強大的蘇聯哪怕是破產,也不曾在阿富汗成功構建一個共產主義模板;無敵的美國人幾乎耗光了國庫,卻依然難以在伊拉克培植一個有效的民主政府。同樣,凱末爾主義曾經至高無上的政治權威,一旦喪失了軍隊刺刀的保護,在宗教的力量面前,也總有一天會褪色。
這些令人唏噓的結局,並非現代化政治力量本身的虛弱。而是因為,-刀劍、金錢力量強大的背後是短暫而脆弱,宗教和文化的本能卻能夠隨着時間的推移而逐漸勢不可擋。畢竟,手握刀劍的雙臂終有一天會疲憊,但內心的本能熱情卻能夠歷久彌新。
強橫無匹的蒙古伊兒汗國,不論其開創者旭烈兀如何敵視伊斯蘭教,但終將會臣服於安拉的意志——統治中東地區的蒙古四大汗國之伊爾汗國末代帝王努失兒完Anushirwan,與元順帝同一時期在位,但從舉止穿着到飲食習慣已經完全伊斯蘭化
“我卑微的身軀總有一天會倒下,但現代化的土耳其共和國終將永世長存!"——凱末爾。1938年,凱末爾大元帥去世。平心而論,這位土耳其大元帥不但是二十世紀最頂尖的軍事統帥,也是最傑出的政治家之一,然而,一個政治家的雄心又怎能抗拒先知穆罕默德的偉力?
那位偉大的土耳其國父,曾經這樣表達過對現代化民主制度的眷戀,“我卑微的身軀總有一天會倒下,但現代化的土耳其共和國終將永世長存!“令人遺憾的是,構建現代民主制度的偉人意志,終究難以抵擋時間的侵蝕。在宗教本能熱情永恆的衝擊下,土耳其民主制度的命運是可以預見的:生於獨裁,死於選票。
畢竟,她的美好純屬奇蹟,她的毀滅理所應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