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公號:傅雷喜好棍棒式教育,《傅雷家書》不適合選入“中學生必讀書目”_風聞
江南社会与文化-sao年~多读点书吧!2018-08-30 09:46
看到公眾號推了這樣一篇文章,舉了若干例子論證傅雷的家庭裏親子關係是如何的緊張,如何的不平等……最後,作者表示,傅雷好棍棒教育,對待孩子又很嘮叨,傅雷的教育理念完全是過時的……
觀友們歷來對教育問題很上心,應該有不少人也讀過《傅雷家書》。所以,在這兒貼上公號全文,供大家閲讀討論——
文 | 楊津濤
自1981年出版以來,《傅雷家書》暢銷中國數十年,時常被各級教育部門列在中學生“必讀書目”之中。
事實上,這本書中的很多內容,並不適合中學生閲讀。
一位“討人厭”的父親
傅雷為人嚴肅、性格爆烈。
反映在其對傅聰、傅敏兄弟的教育中,就是常説的“棍棒式家教”。
傅聰曾説起鼻樑上面的傷疤:
“就是五歲時,有一次,他(指傅雷)在吃花生米,我在寫字,不知為什麼,他火了。一個不高興,拿起盤子就摔過來,一下打中我,立即血流如注,給送到醫院裏去。”
傅聰還説到練琴偷懶時,父親的嚴厲管教:
“我一面練琴,一面看《水滸傳》呀!就是這樣,這裏是琴譜,我就automatic的練(彈琴示範),忽然,背後天喝一聲,就像《水滸傳》裏形容的一樣。我爸爸走路沒有聲音的,忽然走到背後,這就給打得半死!”
傅雷的次子傅敏也回憶:
“在小時候,父親打我們,而且父親有這樣的特點,你越哭,他越打,我當時真的恨得咬牙切齒。但是,每一次捱打,我都明白原因,有時是調皮搗蛋,有時是做錯事,比如撒謊。”
朋友的記憶中,傅雷的教子風格同樣如此。楊絳曾回憶,有一次她和錢鍾書等人在傅家做客,傅聰、傅敏在樓梯旁偷聽,傅雷“一聲呵斥,兩孩子在登登咚咚一陣凌亂的腳步聲裏逃跑上樓”,傅雷夫人朱梅馥趕忙過來勸解。過了一會兒,傅雷發覺他們還在偷聽:
“只聽得傅雷厲聲呵喝,夾雜着梅馥的調解和責怪;一個孩子想是哭了,另一個還想為自己辯白。我們誰也不敢勸一聲,只裝作不聞不知,坐着扯談。傅雷回客廳來,臉都氣青了。”

傅雷和傅聰在一起
對於這種家教方式,傅雷後來也自覺不妥。《傅雷家書》中收錄的第一封信,就是傅雷向傅聰表示“悔意”的:
“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遠對不起你,我永遠補贖不了這種罪過!這些念頭整整一天沒離開過我的頭腦,只是不敢向媽媽説。”
第二天,傅雷繼續在信中説:
“可憐的孩子,怎麼你的童年會跟我的那麼相似呢?我也知道你從小受的挫折對於你今日的成就並非沒有幫助;但我做爸爸的總是犯了很多很重大的錯誤……跟着你痛苦的童年一齊過去的,是我不懂做爸爸的藝術的壯年。幸虧你得天獨厚,任憑如何打擊都摧毀不了你,因而減少了我一部分罪過。”
實際上,傅雷此後的教育理念並沒有太大改變。只是兒子不在身邊了,一方面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思念;另一方面就是想繼續打,也打不到了。
傅聰離開上海後,傅雷習慣性地希望繼續掌控他的生活。
1954年7月的一封信中,傅雷説:
“孩子,希望你對實際事務多注意些,應辦的即辦,切勿懶洋洋的拖宕。夜裏擺龍門陣的時間,可以打發不少事情呢。寧可先準備好了再玩。”“要囑咐你的話是説不完的,只怕你聽得起膩了。可是關於感情問題,我還是要鄭重告誡。無論如何要剋制,以前途為重,以健康為重。在外好好利用時間,不但要利用時間來工作,還要利用時間來休息,寫信。”
在同年8月的信裏,傅雷又對傅聰説:
“你素來有兩個習慣:一是到別人家裏,進了屋子,脱了大衣,卻留着絲圍巾;二是常常把手插在上衣口袋裏,或是褲袋裏。這兩件都不合西洋的禮貌。圍巾必須和大衣一同脱在衣帽間,不穿大衣了,也要除去圍巾。手插在上衣袋裏比插在褲袋裏更無禮貌,切忌切忌!何況還要仗衣服走樣,你所來往的圈子特別是有教育的圈子,一舉一動務須特別留意。對客氣的人,或是師長,或是老年人,説話時手要垂直,人要立直。”
“在飯桌上,兩手不拿刀叉時,也要平放在桌面上,不能放在桌下,擱在自己腿上或膝蓋上。你只要留心別的有教養的青年就可知道。刀叉尤其不要掉在盤下,叮叮噹噹的!”
“出台行禮或謝幕,面部表情要温和,切勿象過去那樣太嚴肅。這與羣眾情緒大有關係,應及時注意。只要不急,心裏放平靜些,表情自然會和緩。”
**傅聰當時20歲,早已成人,傅雷竟然還要絮絮叨叨、事無鉅細地給予指導。顯然,在傅雷心中,從未將傅雷當作一個成人看待。**而現代家庭教育通常的要求是,父母必須培養孩子的自主意識,讓他早日對事物產生自己的判斷。
1954年9月,傅雷收到傅聰從波蘭寄來的照片,回信説:
“看照片,你並不胖,是否太用功,睡眠不足?還是室內拍的照,光暗對比之下顯得瘦?又是誰替你拍的?在什麼地方拍的,怎麼室內有兩架琴?又有些背後有競賽會的廣告,是怎麼回事呢?通常總該在照片反面寫印日期、地方,以便他日查考。”
“還有一件要緊的小事情:信封上的字別太大,把整個封面都佔滿了;兩次來信,一封是路名被郵票掩去一部分,一封是我的姓名被貼去一隻角。因為信封上實在沒有地方可貼郵票了。你看看我給你的信封上的字,就可知道怎樣才合適。”
在這封信中,傅雷對於一張沒有寫清拍照時間、地點的照片,都要一一詢問;對於信封上文字的大小,都要詳細指導,可見其對孩子的控制慾有多強烈。
及至1960年,傅聰在英國和彌拉·梅紐因結婚後,傅雷的囑咐更日益多起來。這一年的11月26日,傅雷給傅聰的信中説:
“還有一件事,媽媽和我爭執不已,不贊成我提出。我認為你們都還年輕,尤其彌拉,初婚後一二年內光是學會當家已是夠煩了,是否需要考慮稍緩一二年再生兒育女,以便減輕一些她的負擔,讓她多輕鬆一個時期?媽媽反對,説還是早生孩子,寧可以後再節育。但我説晚一些也不過晚一二年,並非十年八年;説不説由我,聽不聽由你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朋友之問尚且如此,何況父母子女!有什麼忌諱呢?你説是不是?我不過表示我的看法,決定仍在你們——而且即使我不説,也許你們已經討論過這個問題了。”
傅雷甚至還專門寫信,意圖指導兒媳彌拉的生活。他在1961年5月的一封信中説:
“從你婚後,我覺得對彌拉如同對你一樣負有指導的責任:許多有關人生和家常瑣事的經驗,你不知道還不打緊,彌拉可不能不學習,否則如何能幫助你解決問題呢……特別在人生的淡泊、起居享用的儉樸方面,我更認為應當逐漸把我們東方民族(雖然她也是東方血統,但她的東方只是徒有其名了!)的明智的傳統灌輸給她。”
同年6月,傅雷又囑咐傅聰:
“説到彌拉,你是否仍和去年八月初訂婚時來信説的一樣預備培養她?不是説培養她成一個什麼專門人才,而是帶她走上嚴肅、正直、坦白、愛美、愛善、愛真理的路。希望你以身作則,鼓勵她多多讀書,有計劃有系統地正規地讀書,不是消閒趨時的讀書。你也該培養她的意志:便是有規律有系統地處理家務,掌握家庭開支,經常讀書等等,都是訓練意志的具體機會……做人是整體的,給我們經常寫信也表示她對人生對家庭的態度………”
在《傅雷家書》中,傅雷表現了對傅聰、傅敏的深愛,但並沒有真正的平等交流,經常會給出指導式、命令性的建議。現代家庭教育提倡父母和子女的平等,強調子女的獨立性,而不能被父母任意“安排”。傅雷的家庭教育,無疑是相當傳統、落後的。
對於傅雷的嚴厲管教,傅聰雖然説“沒有一絲怨懟”,“他當年對我的懲罰,我都記不起,一點也記不起”,但是1958~1966年,他給傅雷的回信很少。傅聰自己的解釋是:
“我不敢寫,我只寫這麼少的信,只要隨便説一句,一個小小的感想,就引起了父親這樣的反應,如汪洋大海,源源不絕而來,我要再多寫一些,那更不得了,那就什麼也不必幹,鋼琴也不必練,整天得寫信了!”
由此來看,對傅聰來説,《傅雷家書》中的那些信件,在某種意義上,也屬一種“負擔”。
很多不易理解的內容
在《傅雷家書》中,除談音樂、藝術外,傅雷還時常大篇幅向傅聰介紹國內的新變化及自己的政治生活,以期教育傅聰。
比如1956年4月,傅雷在信中説:
“看了二十幾種創作以後,我受了很深刻的教育。黨在各方面數十年來艱苦鬥爭,我以前太不瞭解了;人民大眾為了抗日、反封建、反敵偽、反蔣等等所付的血汗與生命的代價,所過的非人的慘酷的日子,也是我以前不瞭解的。我深深的感到無仇恨即無鬥爭,即無革命。”
他還回顧自己的過往人生:
“因為出身是小地主,多少是在剝削人的地位,更不會對社會制度有如何徹底的仇恨;只是站在自由主義的知識分子的立場上,憑着單純的正義感反對腐敗的政府。這是很幼稚的反帝反封建思想,絕對不會走上真正革命。”
同年6月,傅雷又説起自己去安徽參觀淮南煤礦的敢想:
“祖國的建設,安徽人民那種急起直追的勇猛精神,叫人真興奮。各級領導多半是轉業的解放軍,平易近人,樸素老實,個個親切可愛。佛了嶺的工程全部是自己設計、自己建造的,不但我們看了覺得驕傲,恐怕世界各國都要為之震驚的。科技落後這句話,已經被雄偉的連拱壩打得粉碎了。”
當然,傅雷有時在信中也會表露一些不滿。
如他1956年8月寫道:
“北京辦莫扎特紀念音樂會時,周揚當主席,説莫扎特富有法國大革命以前的民主精神,真是莫名其妙。我們專愛扣帽子,批判人要扣帽子;捧人也要戴高帽子,不管這帽子戴在對方頭上合適不合適。馬思聰寫的文章也這麼一套。我在《文藝報》文章裏特意撇清這一點,將來寄給你看。”
1958年12月,傅聰從留學地波蘭“叛逃”英國。由於上海市領導石西民的關照,傅雷被獲准繼續同傅聰通信。1959年10月1日,傅雷在信中對傅聰一邊安慰,一邊提醒:
“孩子,十個月來我的心緒你該想像得到;我也不想千言萬語多説,以免增加你的負擔。你既沒有忘懷祖國,祖國也沒有忘了你,始終給你留着餘地,等你醒悟。我相信:祖國的大門是永遠向你開着的。”
“你如今每次登台都與國家面子有關;個人的榮辱得失事小,國家的榮辱得失事大!你既熱愛祖國,這一點尤其不能忘了。”
1961年4月,傅雷又在信中讚揚傅聰:
“你的天賦稟資越來越有所發揮;你是對得起祖國的兒子!你在非洲看到歐屬殖民地的種種醜惡行徑而感到義憤填膺,這是難怪的……你拒絕在南非演出是絕對正確的;當地的種族歧視最厲害,最叫人不可忍受。聽到你想為非洲人義演,也使我感到十分高興。了不起!”
對於上述內容,經歷過那些年代的人,有親身體會,理解起來不難。但今天的中學生,普遍不具備完整的當代史知識,在《傅雷家書》中讀到這些內容,又無相應可參考的註解資料,必然會生出種種誤解。
綜而言之,《傅雷家書》是理解傅雷的絕好材料。但是其中的教育理念、政治內容,或者過時,或者不易理解,並不適合作為“中學生必讀書目”。
參考資料:
傅敏編《傅雷家書》,三聯書店1981年。
金聖華編《傅雷與他的世界》,三聯書店1997年。
別的不多説,作者説“傅聰當時20歲,早已成人,傅雷竟然還要絮絮叨叨、事無鉅細地給予指導。顯然,在傅雷心中,從未將傅雷當作一個成人看待”,這一點我是不贊同的。在日常生活中,誰沒感受過家人嘮叨的愛呢?父母的嘮叨,難道就意味着不尊重孩子的獨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