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北野天滿宮的茶碑在默默訴説_風聞
日本通-2018-08-31 13:51
◆《日本新華僑報》總編輯 蔣豐

閨婦傷春,遊子悲秋,丹楓索索,尤其容易觸動客居他鄉的人。京都的秋天,我於四季中獨偏愛它,而秋天的北野天滿宮是最不可辜負的。
北野天滿宮在“紅葉狩”時節會特別開放紅葉之院,那裏原是豐臣秀吉修建的一段城牆“御土居”,依着地勢,沿着一段河道上下左右都佈滿了槭楓,每年秋天滿山滿谷盡是紅彤亮豔的霜葉。往復其中,浸染霜色,就如同在畫中游。
北野天滿宮的歷史繞不過兩個人,一位是被日本譽為“學問之神”、同時也是三大怨靈之一的菅原道真,另一位則是從窮困潦倒的社會最底層到一統日本的“關白”——有着教科書般發跡史的豐臣秀吉。
菅原道真和北野天滿宮的因緣最深,他是北野天滿宮的主祭之神,天滿宮也是因他而修建,滿園的梅花因他而盛放。然而,菅原道真又是與北野天滿宮最沒有交集的。這是一座撫慰靈魂的神社,並沒有留下過菅原道真一絲足跡,一點指痕。菅原道真在悽風冷雨中滿懷悲憤鬱結而終,也他不會想到身死之後還能得到人們虔誠的供奉。

過了參道上最大的門樓——“鳥居”,路旁盡是奉獻的石燈籠和卧牛。石燈籠常見,而卧牛不常見。這裏有個緣故。話説當年,菅原道真遭到政敵構陷,以“莫須有”的罪名被流放到遙遠的九州地區。這位出身豪門叉手成詩年少成名的日本版曹植,受不了被冤屈的打擊,加上流放之地悽風苦雨的摧殘,不久就死在了九州的流放地。運送菅原道真屍體的牛車走到了今天太宰府天滿宮附近,無論人們怎樣驅趕都不肯挪動一步。菅原道真死後,出現了一系列的靈異現象。他的一位政敵莫名其妙病死,還有一位打獵時誤入泥淖溺斃,有着政敵血脈的皇子皇孫也接連暴斃。這還不算,更離奇的是,某一天上朝時,碧藍的天空中忽然出現異象,摧山攪海般的閃電撕裂碧空,震耳欲聾的驚雷落在清涼殿上,當場劈死了幾位參與迫害菅原道真的朝臣,正在清涼殿處理政務的醍醐天皇目睹了這不可思議的一幕,嚇得渾身癱軟、魂不附體,沒幾個月也一命嗚呼了。這之後,日本國內接連發生地震、火災、瘟疫等災禍,絕望之中的日本人相信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菅原道真屈死的靈魂,於是在牛車停滯不前的地方修造了太宰府天滿宮,祭祀菅原道真、慰藉他冤屈的靈魂,那隻通靈的牛也一同被供奉。後來有人説得到菅原道真託夢,要在右近馬場建立神社祭祀,這就是位於今天京都的北野天滿宮。菅原道真生前才高八斗學富五車,死後被尊為“學問之神”,如今北野天滿宮香火鼎盛,盡是來祈求學業順利的人。

自古以來,日本民間流傳着許多關於怨靈的傳説。等候遠行不歸丈夫的思婦會變成怨靈,遭遇不公平對待會成為怨靈,就連夙願未能達成的也會成為怨靈。菅原道真不會想到他死後會得到人們如此熱烈而虔誠的祭拜,更不會想到六百年後有人借他的“寶地”舉辦了一場盛大的“文娛活動”永載史冊,這個人就是泥腿子出身的豐臣秀吉。
1587年,也是這樣一個漫山遍野盡染紅的秋天,豐臣秀吉已經平定九州、降伏了日本國內最後一處勢力,茶室——聚樂第也順利竣工。為了彰顯自己的“軟實力”,豐臣秀吉昭告天下要在北野天滿宮陪伴的樹林裏舉辦一場盛大的茶會,與會者不分年齡和出身,只要喜歡茶道都可以參加。一場千人的茶道盛會如期舉行,愛熱鬧的京都人蜂擁而至,豐臣秀吉帶着他那純金打造的茶屋在滿山丹楓中出盡了風頭,紅豔豔,金燦燦,極具飽和度的色彩塗抹着他人生中最具張力的一個重要時刻。

豐臣秀吉在京都留下過許多蹤跡,如今卻多已變成了傳説。那座豪擲千金修造的聚樂第,早在大火中灰飛煙滅蹤跡難尋,無論傳説中它如何的雕樑畫棟富麗堂皇,後人也只能盲人摸象般的想象一番,卻難免有不得其門而入的誤解。御土居是豐臣秀吉為京都修造的城牆,厚實的夯土層並沒能派上用場,他一手建立的這個權力帝國的瓦解來自於內部的消耗。呼啦啦大廈拔地而起,轟隆隆大廈轟然傾倒,豐臣秀吉從起家到子孫被滅絕不過四十年的時間。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時光荏苒,世事變遷,當年圍繞京都修建的工程浩大的御土居只剩下零零散散幾處痕跡,可即使這些殘存的遺蹟,也都已被草木覆蓋,看不出原來的模樣。眼前的這一處“御土居”,滿山滿坡的紅葉,那樣熱烈那樣決絕,拼盡最後一絲力氣給世界留下一些色彩,不甘心的在西風中跌落、枯萎。
走在層層落葉鋪就的枯血色的小路上,幾隻寒鴉飛過,想到“一將功成萬骨枯”,不勝悲涼。豐臣秀吉一統天下的大業背後是無數的掠劫殺戮,無數次的生離死別。徵閥不斷的戰國時代,武士為了生存不得不辭別家人,揮鞭上馬奔赴沙場,等待着他的是未知的命運。身影漸遠,蹄聲漸悄,只看到揚起的片片紅葉和着塵土,裹住了多少思婦淚征夫愁,全都做了那厚重的歷史卷冊的一點句讀。
山谷裏,太陽落得很快,半邊陽光斜斜的照進來,抵不過腳下升起的寒意。秋天的風,倏忽即至,搖落枝頭倔強的幾片血色,翻揚起地上沉積的枯葉。這些鮮豔的紅和褪色的紅,打着旋兒,落入流水之中,染紅了谷底清淺的小河。冷不防打了個寒噤,不由自主的緊了緊腳步。
走到紅葉之院的盡頭,一片竹棚矮几之間,是仿照當年“北野大茶湯”而設的茶席。茶席上盡是熱切而細碎的人聲,那山谷中紅彤彤的徵人血、寒津津的思婦淚,都被這暖暖鬧鬧的人氣衝散,紅葉谷中所思所感,仿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