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安社”cosplay:為什麼“黑社會”元素總能吸引我們圍觀?_風聞
半听星冰乐-你怎么永远有这么多话可说2018-09-01 16:22
來源:新京報
輿論的風向總是無法提前預知,誰能想到,一場持刀“反殺”案的討論焦點,會從“正當防衞”變成“黑社會”?
8月27日晚,江蘇崑山發生了一起震驚網絡的持刀“反殺”事件,死者劉海龍人稱“龍哥”,當晚開車與一輛電瓶車發生碰撞事故。交涉之中,“龍哥”對電瓶車車主於某拳打腳踢,還從車裏取出長刀揮向於某。你來我閃幾個回合之後,“龍哥”不慎刀落,於某趁機搶刀反殺,最終,“龍哥”搶救無效身亡。
在人們討論於某反殺行為是否屬於正當防衞的同時,有人指出滿身青色紋身的“龍哥”為前網紅中年男性短視頻cosplay團體“天安社”成員。但沒過多久,媒體闢謠“龍哥”並非“天安社”成員,且“天安社”已於2017年3月被北京市警方取締。
“龍哥”之死將“天安社”再度推向了大眾視野,成員們誇張的紋身、光膀子的形象瞬間成為網絡奇觀。網友調侃的無非是“天安社”所代表的生活文化,一羣大肚腩中年男子的花臂紋身非但沒有大眾所知的黑社會的凌厲狠勁兒,而且還有點“辣眼睛”。調侃之餘我們不難發現,帶有“黑社會”元素的內容總能吸引我們的注意力。從來如此。
撰文 | 安安
流行文化中的“黑社會”
“古惑仔”風靡一時
2017年,香港演員陳小春帶兒子Jasper來到內地參加綜藝節目《爸爸去哪兒》。軟萌可愛的Jasper讓觀眾的心都萌化了,直呼“山雞哥”怎麼生出這麼可愛的兒子。對,陳小春外號“山雞哥”,這個外號來源於他主演的“黑社會”題材系列電影《古惑仔》。
《古惑仔之人在江湖》(1996)中陳小春飾演的“山雞哥”。
1996年,“古惑仔”系列第一部電影《古惑仔之人在江湖》上映,風頭一時無兩。陳浩南、山雞、巢皮等人無心向學,在大佬B的指引下加入“黑社會”闖蕩江湖,電影中展現的“兄弟之情”“江湖之義”令萬千少年熱血沸騰。因為“山雞”這個角色,陳小春聚集了大量人氣,不少人把他與電影中那個染着雜毛、拎着片刀的山雞等同起來,“山雞哥”這一外號也因此跟隨陳小春至今。這部電影還讓人們記住了頭號反派靚坤,這名由吳鎮宇飾演的黑幫大佬心狠手辣,只肯為錢落淚,殺人不眨眼。電影也從他口中道出了那句最出名的台詞:
“出來混,要講信用。説了殺你全家,就一定要殺你全家。”
夠狠,夠絕,夠毒,但那是做夢都想走一遭的江湖啊——隨着“古惑仔”系列風靡內陸,片中的人物成為很多80/90後對“黑社會”的最初印象,電影中的人物形象引得當時的小孩子紛紛效仿。
當時,除去由此係列催生出來的英雄情懷,更多的都是對於流氓英雄的膜拜與模仿。陸陸續續的,班上就開始有男生留長髮,去食堂吃飯都要三五一夥很有型地排列開來……
——摘自豆瓣網友Sundance小千 《古惑仔》影評
“古惑仔”系列電影改編自漫畫家牛佬的同名漫畫,在那個年代的香港漫畫中,“黑社會”是相當常見元素。曾與牛佬有過合作的香港教父級漫畫家黃玉郎的作品《龍虎門》便是一例,這部講述主角對抗各大黑幫家族的漫畫風行30餘年,不僅帶動了香港漫畫界的騰飛,還創造了香港漫畫連載的歷史記錄。
受大眾歡迎的故事往往虛中帶實,這些“黑社會”題材漫畫和影視作品多面向中下層小年輕,而魚龍混雜的“黑社會”生活可能正是他們每天都需要面對的現實。
許多香港影人都和“黑社會”有過聯繫:陳小春從影前在理髮店打工曾遭遇過“黑社會”,古天樂年輕時當過古惑仔,據説古天樂至今進入室內都保留着不背對門口的習慣,這是古惑仔慣有的行事作風,要提防仇家襲擊。深諳香港城市文化的杜琪峯曾説:“我讀書的時候,很多同學都是黑幫,有的橫屍街頭,有的染上毒癮,説真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其實是為了生存。”
影評人Conrad在評價杜琪峯《黑社會》一片時曾寫道,香港是一座碼頭城市,碼頭向來是幫會盛行之地,湧入碼頭的大量苦工為了生存不得不拉幫結派。香港被殖民之後,人們不信任外族的統治,唯有締結組織尋求保護。
《黑社會》(2005)DVD封面海報。
“一個社會有秩序才有飯吃,有着上千年曆史的中國人深諳此道,黑社會也是塑造社會秩序的一股力量,只不過它是一股註定要被取代的力量。……從根源上講,它(黑社會)的存在時對政府權力的補充和頂替。”
——見《別來無恙》第三篇《失控的<黑社會>,誰當話事人?》
《別來無恙:香港電影(1997-2017)》
作者: 安宕宕 等
版本: 東方出版社 2017年6月
類似的場景在中國歷史中還出現過好幾次。如中國歷史上最出名的幫派“洪幫”,又稱“天地會”,其成員多為農民、小手工業者、水陸運輸工人等下層苦民。(在香港活躍的“三合會”正是由洪幫發展而來,《古惑仔》正是以“三合會”為原型的作品)還有古代的“漕幫”,“漕幫”誕生於雍正年間,本為保護漕運武官水手的組織,光緒年間取消漕運,逐漸發展為準軍事化“黑社會”組織,進入民國後發展為“青幫”,我們熟知的黃金榮、杜月笙皆為“青幫”頭目。當年的上海灘魚龍混雜,幫派林立,在政府與租界統治間自成秩序。
這些歷史元素被流行文化所借用,塑造出大眾文化視野下的“黑社會”。
“情義”與“狠絕”
我們為什麼喜歡“黑社會”題材作品?
動盪年代形成的組織,情義是重要的粘合劑,《古惑仔》系列能收穫那麼多觀眾也在於一個“義”字。
影視劇中的“黑社會”情義有兩個層次,一是誠摯的私人情感,正面形象的“古惑仔”們雖然幹着上不得枱面的營生,但每個人都活得真切,敢愛敢恨,對兄弟肝腦塗地,絕無二心。二是超脱個人的“大義”,許多影響力深遠的黑幫角色往往對“體面”有所追求,他們雖然壞,但壞得有規矩,有底線。如馬龍·白蘭度飾演的體面優雅、恩威並施的一代“教父”,他是弱小平民的保護神,絕對不販毒害人。
“男人第一步要努力實現自我價值,第二步要全力照顧好家人,第三步要儘可能幫助善良的人,第四步為族羣發聲,第五步為國家爭榮譽。事實上作為男人,前兩步成功,人生已算得上圓滿,做到第三步堪稱偉大,而隨意顛倒次序的那些人,一般不值得信任。”
——《教父》台詞
此外,人們想像的“黑社會”還有另一個重要的特徵——“狠”。
我們在流行文化作品中能看到各式各樣的“黑幫大佬”,《鹿鼎記》中不失儒雅的“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電影《功夫》中面目兇狠的斧頭幫頭目琛哥,電影《羅曼蒂克消亡史》中葛優飾演的話不多但四兩撥千斤的幫派大亨陸先生,《無間道》中曾志偉飾演的面帶笑容絮絮叨叨但下手絕不心軟黑幫頭目……這些影視作品塑造的“黑社會頭目”有的心狠手辣眼神凌厲,有的表面和善但滿腹黑水,有的自持自重自帶威嚴,但不管性格有多不同,終離不開一個“狠”字,他們過着刀口舔血的生活,如果殺伐決斷都做不來,怎麼可能成為一幫混混的老大。
“黑社會”影視劇製造了有別於普通法律法規的秩序規則,這些規則往往與“義”聯繫在一起。它一方滿暗合了傳統價值觀,另一方面訴諸於個體情感,更容易引發人們情感上的認同,同時,這些規則無形中完成了對循規蹈矩的現世規則的反抗,遵紀守法的人們無法解決的問題,在“黑社會”秩序之下永遠都有解決的法子,只要你夠“狠”。
“狠”寄託了生活在壓抑秩序下的人們,宣泄負面情緒的渴望。生活在規訓下的人們,無法通過真實的暴力完成宣泄,而*“信不信我殺你全家”*之類的台詞,成為了一種宣泄的替代方式。
網傳“天安社”聚餐視頻。截圖來自知乎網友。
這樣一比,“黑社會”cosplay團體雖有相似的結義之舉和滿身的青色紋身,但沒有人擁有人們所設想的“黑社會老大”的氣質,團體也脱離了“黑社會”存在的社會環境。相比之下,列隊結義、光膀紋身合影更像是小孩子過家家,“有點low,也有點萌”,這種反差感源於與認知中“黑社會”形象的衝突——當然,“天安社”並不是真正的“黑社會”,這是另外一個話題了。
被“美化”
流行文化中的“黑社會”是一種想象
大陸早期的“黑社會”影視作品大多帶有現實主義傾向,它們或多或少地表現了真實的社會反黑歷程。如2002年首播的電視劇《插翅難逃》,主角原型為香港五大悍匪之一張子強,他曾策劃綁架李嘉誠的長子李澤鉅和香港富豪郭炳湘,獲得數億港元贖金。印象中這部電視劇的畫面稱不上“美”,但粗糲得真實。
電視劇《插翅難逃》(2002)劇照。
這些現實主義向的反黑作品,可能在年輕一代的腦海中沒有留下太深刻的記憶,至少對於我是如此。反黑大潮過後,那些曾經轟動一時的悍匪都成為了過往雲煙,新時代來臨,我們的生活離以往的動盪越來越遠。
雖然生活中沒有對“黑社會”的直接體認,但它卻成為了大眾文化的流行元素受人追捧。“黑社會”題材影視劇接二連三地出現,粉絲創作中也不斷借鑑“黑社會”的元素。對於當下的年輕人來説,“黑社會”更多是受流行文化商品影響而誕生的想象。
流行文化中的“黑社會”有明顯的美化傾向。“黑社會”影視劇作品漸趨精緻化,發展出有導演個人特色的暴力美學,給觀眾帶來了視覺衝擊和審美享受。如被稱為“暴力美學大師”的吳宇森,受美國新生代導演薩姆·佩金法和斯坦利·庫布里克電影中暴力元素的影響,他在八十年代拍出了《英雄本色》《喋血雙雄》兩部出色的“黑社會”題材電影。電影中利落的帶有哲學意味的暴力鏡頭奠定了“吳式暴力美學”。
吳宇森作品《喋血雙雄》劇照,大面積的紅色背景極具美感和張力。
“暴力美學”並不止於鏡頭之美,優秀的導演更注重鏡頭所表達的含義。如吳宇森《喋血雙雄》教堂生死戰中有一個白鴿從教堂中飛過的鏡頭,象徵着主角們的情義和二人堅持的正義。
在《喋血雙雄》,吳宇森電影中的王牌配角白鴿第一次出現。
城市中的“黑社會”故事往往發生於熟悉場景中的陌生角落,與我們一樣的凡人被置身於極端的處境之下,這時人性會以何種複雜的形式呈現,一個人在不同環境下會出現多大的前後反差,主角在展示暴力時揹負了什麼,這些人性化的要素讓“暴力”的呈現更為豐富,讓觀眾也多了一重審美體驗。
電影《甜蜜蜜》(1996)中,曾志偉飾演的黑社會頭目怕自己的紋身嚇到張曼玉飾演的女主,在自己的身上紋了一隻米老鼠,對女主説:*“我今天給你帶來了一個朋友。”*影視劇作品中常常有類似的反差設定,以展現人物多面的性格。
這樣的作品想要表現的主旨並不是“暴力”本身,故其表現的“黑社會”不免有美化的傾向。如2016年電影《羅曼蒂克的消亡史》。整部電影的鏡頭很美,即使在表現暴力的時候也不失美感,導演並不想表現真實的“黑社會”,他希望在這些角色身上,尤其是葛優飾演的幫派大亨身上體現羅曼蒂克的消亡,體現時代的變遷。
屏幕外的想象
對真正的暴力我們可能一無所知
影視創作者們想要通過“黑社會”題材表達更深遠的內容,那大眾文化的消費者們如何看待“黑社會文化”呢?想要全面瞭解固然需要嚴格的調查,但我們可以從消費者的二次創作中探知某個面向。
在某視頻網站上搜索關鍵詞“黑幫AU”(AU是another
universe的首字母縮寫,可理解為平行宇宙,指粉絲借用原著人物設定,改變故事情節背景創作的新故事),你會看到大量的粉絲向二次創作視頻。這些視頻把流行影視作品的人物安插到黑幫背景中,數量龐大,有的視頻點擊量相當可觀。“美”“酷”“帶感”,是用户觀看黑幫AU向視頻的主要感受。
國內某網站關鍵詞“黑幫AU”搜索部分結果。
在“黑幫AU”作品中,粉絲展現的往往是被美化的“黑社會”。主角們往往打扮得光鮮亮麗,爭勇鬥狠時也不失體面。製作時粉絲們會使用各式各樣的濾鏡增加畫面的美感,剪輯時注重場景轉換節奏卡點,看起來帶感與製作上的用心不無關係。
這類粉絲作品很多都是為了凸顯角色的帥或美,或性格上的凌厲果斷,或主角間“相殺相愛”的特殊情義,“黑社會”背景成為烘托這一切的點綴。這説明粉絲從流行文化商品中吸收了“黑社會文化”中積極的一面,並從二次創作中獲得快感——“暴力”鏡頭帶來了爽感,精緻畫面帶來了美感,角色之間的情感互動帶來了滿足感。
其實,無論是專業的創作還是粉絲的二次創作,“黑社會”現在已經成為一個流行的美學符號,被用來表達不同的內容:粉絲們用它來烘托喜愛的演員,創作者們用來表現時代厚重感,或其他主旨。他們的相同之處在於把真正的血腥隱藏了起來,即使表現血腥也要表現“美麗的暴力”。
對暴力的美化傾向也不限於“黑社會”題材,武俠劇中美化的“吐血”鏡頭也時常受到觀眾的歡迎。圖為《新邊城浪子》(2016)劇照。
而“天安社cosplay”調侃和快手“社會人”文化代表的則是另一種傾向,有人在借用“黑社會”以自嘲的方式表達身份認同,有人僅僅把它當作笑點,為圖一樂,和其他網友一同調侃尋求狂歡的快感。“黑社會”黑暗的一面,也在笑聲中被淹沒了。
相信大家內心也都明白,從碼頭黑幫到城市黑社會,那些帶着動盪社會烙印,承載舊式價值傳統的“黑社會”已經被大眾文化成功美化,真正的血腥暴力的“黑社會”到底是什麼樣的,我們一無所知。
紀實類的書籍,記錄者或研究者也有其立場、侷限,並非一定就完全逼近“真實”。質量也參差不齊。但的確提供了不同的敍事。圖為《大黑幫》(作者: 牛伯成;版本: 羣眾出版社 2002年1月)《黑幫老大的一天》(作者: 素德·文卡特斯;譯者: 孫飛宇;版本: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9年10月)《上海黑幫》(作者: 蘇智良;版本:上海辭書出版社 2010年8月)《黑幫的邏輯》(作者: [美] 大衞·斯卡貝克;譯者: 李立豐;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 2010年8月)等部分作品書封。
你或許想説有些作品也呈現了“黑社會”的殘忍,但你只要去看看紀實作品便可知影視中的殘忍僅僅涉及真實情況的皮毛。這裏並沒有批判的意思,對暴力的美化是很正常的,畢竟真實的暴力會引發強烈的不適。而影視在表現“黑社會”時理應有更深遠的主旨,直指人性本質或終極價值。只是身為觀者的我們需要保持清醒的判斷力和審美距離,當我們熱衷於“吐血”“凌虐”等美化的暴力元素時,認清藝術創作與真實的區別。在被“黑社會”情義感動的之時要明白,需要吸納的可不是暴力本身,而是之外的東西。
本文系獨家原創內容。作者:安安;編輯:西西。題圖素材來自“視覺中國”。題圖取材:《古惑仔之人在江湖》(1996)海報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