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吉利:北京高考改革,別忘了公平這條底線_風聞
大牧_43077-2018-09-01 11:38
曹吉利:北京高考改革,別忘了公平這條底線1小時前
河南三門峽:冰棍少年賣4117根冰棍圓大學夢。/ 視覺中國什麼考試能夠照顧到所有人呢?這種疑問放在其他考試也許是適用的,但高考,毫無疑問地應當照顧到所有考生。因為越是在底層人的心裏,它的分量就越重。

提起高考,人們總喜歡拉北京來當例子:把首都高度集中的名師名校和超高的錄取率,作為教育資源分佈不均的註腳。
然而,幾天前由北京教委制定發佈的《北京市深化高等學校考試招生制度綜合改革實施方案》,不僅讓享受慣了高考福利的北京人坐不住,更讓全國人民心裏打鼓:這些措施,有朝一日會全面推開嗎?
在關乎民生的新聞面前,中國人一貫保持着很高的閲讀水平。很快,大大小小的媒體就從這份改革方案裏抓出了關鍵字眼:原則上高考成績佔比不低於學生總成績的60%。那剩下40%靠什麼?對於交補習費都吃力的普通老百姓來説,這可能遊離在分數標準之外的40%,想想就讓人心慌。
儘管北京教委的相關人士隨後出面解釋,這剩下的40%成績同樣需要考試,但由此引發的討論一發不可收拾。有自媒體甚至用“擊穿公平底線”這樣的説法,來形容這次改革。
北京教委作出回應。
從1977年以來,高考之所以能在國人心中確立難以撼動的地位,就在於它在最大程度上做到了一視同仁——上百萬人,同一份試卷,以分取人。這樣的機制,在我們的社會是不多見的,甚至可以説是唯一的。
近幾年,對於素質教育的呼聲明顯有回落的趨勢,而對公平的呼籲每每能夠收穫大量回應。在焦慮普遍存在的當下,儘管人人都知道高考存在種種問題,但它擁有的公平性,還是具有巨大的感召力。
當一個改革有可能把階層差異、貧富差異、地域差異完全投射到高考身上,動搖這種公平性時,蜂擁而來的反對也在意料之中。
毛坦廠中學外的家長。如果綜合評價推開,這些高考工廠還怎麼立足?/ 中新網
01
一改再改,誰會被拋下?
在北京教委對媒體的回應當中,“原則上不低於60%”得到更詳細的解釋:到2020年高考,北京市將採取“兩依據一參考”原則,也就是在依據語數外統一高考的成績450分和三門等級性考試各100分之外,綜合素質評價也會成為重要參考。
那麼,到底什麼是綜合素質評價呢?教委方面進一步解釋,就是對學生思想品德、學業成就、身心健康、藝術素養和社會實踐等五個方面進行考量。
至於綜合評價錄取,則是未來要向教育部申請的一種招生模式,這種模式將依據考試成績、面試成績以及綜合素質評價等多個方面,組成新的選拔方式。在這種模式下,統一高考成績佔比原則上不低於總成績的60%。
“這部分數量比較小,對大多數學生來説,還是要走統一高考錄取這一渠道。”教委人士不忘在採訪中安慰普通家庭脆弱的內心,強調這種錄取方式還只會在有限範圍開展試點,大多數考生未來的素質評價只作為分數之外的參考。可是既然有試點,是不是就有推廣開來的一天?北京教委的澄清,並不能完全平息人們內心的疑惑和恐慌。
大多數普通家長不傻,他們並不是不知道一考定終身的不合理,也不是不明白用分數衡量一個人是有多片面,但他們之所以對於統一考試標準有如此執念,就是為了最大程度地保全高考的公平性。為此,他們寧願犧牲孩子成長過程中的很多樂趣,寧願讓整個家庭陪同子女,忍受應試教育十餘年的重壓。
但是,如果綜合評價的大門一開,這些努力在巨大的社會差異面前,就很可能會變得微不足道——畢竟,孩子可以用週末的時間上補習班來彌補分數,可改革中列舉的“藝術素養”“社會實踐”,老百姓又該怎麼去追呢?
著名數學家丘成桐與北京四中的學生交流。很多人讀到博士,也許都沒有這樣的機會。/ 北京四中官網
其實,每個人的起跑線從來都不一樣,但至少高考分數給所有人劃下一條統一的達標線。如果有一天這條達標線的位置也被起跑線所影響,那能稱得上是一個成功的改革方案嗎?
反對這項改革的人,當然不是反對學生應該接受綜合的素質教育,誰不願意讓自己的子女從繁重的課業中解放出來,多參與一些社會實踐呢?只是匆忙地將這些標準加入到高考的考核當中,很難讓人不對其公平性產生質疑:只能依靠高考實現上升的中下層家庭,幾乎全無辦法。
這個方案一旦推行,社會階層差異很快就會撕裂高考的公平性。變革之下,誰會被拋下?答案一目瞭然。
官方喊着減負,許多家長卻巴不得給孩子增壓。杭州一違規培訓班遭到查處。/ 錢江晚報
02
高考,也許早就沒那麼公平了
四十一年來,高考某種程度上已經成為中國人對於公平的一種信仰,但或許它早就沒那麼公平了。
仍舊以北京為例。人們常常提到的享譽全國的超級中學,例如北京四中、人大附中、景山學校等,都集中在北京市區。首都郊區的教育水平,也許遠沒有我們想的那麼高。
曾有人做過統計,每年密雲、大興、順義、石景山、通州、延慶、門頭溝、平谷等各區,能考取清華大學和北京大學的人寥寥無幾。這和外地人心目中北京“清北錄取率全國第一”的印象大相徑庭。事實上,每年上百個北京籍清北學生,幾乎全都誕生在市中心的幾個區,甚至幾所中學裏。而上述八個郊區的區狀元,可能都夠不到清北的分數線。
人大附中網絡閲覽室。/ 人大附中官網
北京的教育水平差距尚且如此懸殊,更遑論全國了。
2017年,高考全國卷出了一道作文題:在一帶一路、大熊貓、廣場舞、中華美食、長城、共享單車、京劇、空氣污染、美麗鄉村、食品安全、高鐵、移動支付十二個關鍵詞中,選擇兩三個來呈現眼中的中國。
《中國青年報》隨即發表一篇題為《高考作文命題不應無視農村考生》的評論,批評這道題目沒有充分照顧到廣大農村考生。高鐵、移動支付、共享單車,不必説在廣大的鄉村,即便是小鎮和縣城,也未必是一個高中生能夠接觸到的事物。
看來看去,只有“美麗鄉村”可以給農村考生以施展的空間,可全國範圍的美麗鄉村還沒有全部建成,那些暫時生活在“不美麗鄉村”,從未第一手瞭解過其他十一個詞的孩子,又該如何下筆呢?
中學的路從何而來,又將去往何處?
“教育應該以人為本,同樣,高考命題也要以人為本。然而,這道高考作文題的命制卻是目中無‘人’的體現,尤其對農村考生極為不公。”這是這篇評論在結尾給出的觀點。有人説這種觀點太極端,什麼考試能夠照顧到所有人呢?這種疑問也許放在其他考試是適用的,但高考,毫無疑問地應當照顧到所有考生。因為越是在底層人心裏,它的分量就越重。
前一段時間,關於自主招生論文造假的新聞引起熱議:一些個人和機構收取高昂費用,幫助高中生鑽大學自主招生的空子。有記者調查發現,只要花一千五百塊,高中生就能在一些學術期刊上發表文章,以此來獲得名牌大學的降分錄取機會。
學術圈公眾號“知識分子”發文揭露,全國多所著名高中的學生髮表的論文涉嫌抄襲造假。而其中除了金錢的作用外,和一些家長在學術圈的“人脈”也脱不開關係。
為了區區十分二十分的降分,都有人挖空心思,滋生腐敗,如果真的把綜合素質評價施加在每個學生頭上,沒有人脈,錢包也不充裕的普通家長,能不對公平性感到擔憂嗎?
2018年,雲南,一男生在工地勞作時,收到北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人民網
03
哪怕只有一線,那也是希望
1977年,還在部隊當兵的河南青年劉震雲聽到了恢復高考的消息,從部隊回到家鄉,準備考試。不久後,他和弟弟劉曉雲一個考上北京大學,一個考上西南政法學院,高興的劉父范進中舉一般,逢人就顯擺。
很多年之後,劉震雲成了著名作家,弟弟劉曉雲成了上海高院的院長,劉震雲對記者説:“高考本身重要的是它的斷裂和它的出現跟這個時代、跟千百萬人命運之間的奇妙變化。”
憑藉高考,農村青年劉震雲來到北大。
劉震雲上大學的第二年,1978年,張藝謀28歲,超出報考年齡的他心急如焚,帶着自己的攝影作品前往北京電影學院毛遂自薦,多方求助下終於被破格錄取。後來張藝謀回憶,當時與他一同競爭的,有很多都是藝術世家的子弟。“我不覺得電影學院是我能進的學院,我覺得它更像一個貴族學校。”
比張藝謀又晚一點,1980年,考了三次的俞敏洪終於考上了北京大學。在《我的三次高考》中,他寫道:“8月底的一天,我和我媽在地裏種菜,大隊的人找到我説縣裏有電話來。我急忙跑過去,縣教育局長對我説你的錄取通知下來了。我拿到通知書一看是北京大學,當時就樂瘋了。”
又大約十年後,平時連豬油拌飯都吃不起的江蘇宿遷青年劉強東,以當地狀元的身份考進了中國人民大學,帶着500元和76個家鄉人送的雞蛋去了北京。
努力與公平,永遠應該是高考的底色。電影《中國合夥人》,有一代人的高考記憶,也有主角通過高考改變命運的軌跡。
到了上個世紀的末尾,浙江女孩湯唯連續兩年報考中央戲劇學院,都未能如願。最終,把報考方向換成導演系之後,湯唯在2000年進入了中戲。
從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從九十年代到新世紀之初,高考給許多普通人向上的機會。有人説,上面這些人都是幸運兒,但他們的幸運至少是用自己的努力換來的。就算只有一線希望,那畢竟也是希望。
之前的一檔綜藝節目裏,華誼兄弟老總王中磊的兒子還不到十歲,就為街頭的一位外國人充當臨時翻譯,用英文流暢交流,看呆了不少觀眾。而在一部分家長那裏,早就應該見怪不怪——北上廣深和其他大城市的很多家庭,在中學階段就把子女送出國去,乾脆繞過高考這道門檻。
其實,教育部2014年啓動的考試招生制度改革一共分四批,北京不過是第二批。在第一批改革之列的浙江省,2017年,憑裸分考入北大的只有12人,佔比不足6%,清華裸分錄取的僅15人,佔比約10%。我們不難想象,那些埋頭做題的普通家庭的考生,在面對這些分數之外林林總總的綜合素質加持時,內心的慌張無措。
安徽六安:毛坦廠中學學生放孔明燈為高考祈福。/ 視覺中國或許這樣選拔出的學生綜合素質最高,但制度實在不該忘記那些邊遠山村、城市底層的孩子。在探索更好錄取的方式的同時,請務必拉直高考公平這條底線,否則劉震雲、張藝謀、湯唯、俞敏洪們的高考故事,只能成為未來人們的傳説。
作者: 曹吉利
來源: 新週刊